接到鄭老師電話時正看到他的文章《江湖夜雨十年燈——我的學生時代》,本想照例玩笑說幾句,就被要求從學生的角度談談對他的印象,末了,大約想起他的學生一貫調皮膽大,不忘叮囑:“你老師我好歹也算是個名人,可不能敗壞了我高大偉岸的形象l”
雖是隔了電話,仍可以想見老師含了三分認真,兩分頑皮,一分得意的神情,像窗外初冬的陽光,溫暖又家常。
這兩年,老師不知不覺就成了名人,名字前的頭銜越來越長,不時跨越海峽上個課,在電視上露個臉,或是又得了很多厲害的獎項,每每有如此證明自己是“名人”的機會,還總興高采烈地向我們宣揚一番,假意謙虛一番,那神情,全然是赤子心腸,讓人對這直白的“炫耀”實難生出哪怕一點的反感,也是因了這赤子心腸,鄭老師的“名人”光環就像他的西裝一般——有客來時方披掛上身,硬朗帥氣不假,卻難和真人合為一體。我們眼里的鄭老師,就是冬日里的唐裝圍巾,課堂上的揮灑自如,走道里的談笑風生,下班后回家做飯的行色匆匆——溫和、平易、寬厚,就是平平常常的一個老師、父親和朋友。
也是因此,我努力回憶了許久,也想不起三年里他究竟講述過什么具體的知識,每每憶及的都是些不相干的小事,也就是這些小事,往往更加觸動心腸。
最近的記憶是老師安慰一名受了他批評的同學:“你再難過我可也要難過了,你忍心看我難過嗎?”帶了溫和的善意和歉然,還有一點討饒的意味。雖然說起此事不無委屈,老師仍囑我再三和學妹道歉,讓她寬心。大約是因為兒子和我們年紀相仿,在這些小事上,他很愿意充當“慈父”的角色,肯體諒青春期的敏感與彷徨,包容和安撫我們時不時冒出來的小情緒。那些煩惱和憂愁,在執著傾聽的神情和風輕云淡的口吻里,就能輕易散去。高中三年,聽他說了很多回“這有什么大不了的”,這句話和話里包含的篤定和淡然有神奇的力量,無論是在彌漫著硝煙氣息的考場外,還是離開校園時澀澀的淚光里,或是在行走大學校園,不知所往的迷茫時,聽他用清如流水的聲音慢慢道來,讓人心安。
而在學問,或是為人的事上,他也往往不像一個師者,而像一個忘年之交。第一節課時老師便和我們說,如果我們只能從他那里學到一樣東西,那他便希望我們學會“平視”的態度,對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崇拜,也不蔑視。也是因此,相比說教與傳授,和老師相處時更多的是探討和交流。說《論語》,他便說孔子的可愛天真的言行和思想,說他樸素的夢想,批評朱熹的偏頗,勸誡我們從一個平常人的角度去理解孔子,而非將他奉上神壇;說魯迅,他便說在那個時代魯迅也有掙扎痛苦,也有心灰意冷,也非后世塑造得那般堅強與刀槍不入。再偉大的人到了他的眼中都是那么平凡,七情六欲,躍然紙上。而那些平凡而卑微的生命,卻會綻放別樣的精彩。他曾說過很多乞丐的故事,他說自己年輕的時候,曾有一個乞丐將自己的兒子放在樓梯轉角處,自己上樓叩門,討一碗飯給孩子吃;他還多番說起過一個在路邊乞討的老太太,衣衫整齊,花白的頭發紋絲不亂,安詳而坦然。他說起這些人,像是說自己的一個同事、我們的一個同學那樣自然,并非一個上層階級對下層階級的作秀式的悲憫,而是一個生命對另一個生命的理解和贊賞,在他的眼中,他們的心靈較之那些偉大的人無甚區別,他們在生活的苦痛和豐盛之中掙扎和歷練過之后,成就了各自完整而獨特的人格。
我想,這也許就是教育的真諦吧,不因任何人的知識或閱歷而放棄對他靈魂的理解,不因任何人的智慧或性格而放棄交流,從每一個學生身上看到可愛和閃光之處,大愛無形,大音希聲,鄭老師用平和的態度感化我們,為我們開啟了看世界的另一扇窗子,卻從未在我們的生命里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記。恰似前兩天老師轉發了一條微博所說:“教育,是人與人之間,也是自己與自己之間發生的事,它永不停止,就像一棵樹搖動一棵樹,一朵云觸碰一朵云,一個靈魂喚醒另一個靈魂。”我想他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