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著歌聲飛翔的雪人

1

“你是一座雪人，融化在我心里。”

——多少年之后，蘋兒依然記得她大學時收到一封信里，只寫這樣一句充滿詩意的話。

當時正處于熱戀中的她，不明白，也未能多思量，這樣的一封信，就很隨意地丟進春風里。

如一粒種子，信丟進土壤里，這句被蘋兒認為詩意的話，卻無意中被她記在心里。

畢業之后，蘋兒與大學時熱戀的男友各奔東西，充滿憂郁的她，在一個靜寂的午后，突然想起這封信，這句話——這句話，此時成為她心上一首詩。

她恍然明白——當年在縣城中學，借讀在外婆家的她，纖細孤寂的背影里，總有一雙雙追隨的眼睛。

她習慣了被這些鄉下來上學的同學們追新鮮一樣追隨欣賞，他們的目光，她只淡淡相迎，不慍亦不喜。

2

蘋兒所在的班級，年級，乃至縣城這所學校——這里面的人們，老師和學生，都知道，這所學校有一個蘋兒——她是城市里來讀書的女孩子，穿戴自然跟鄉下的學生們不一樣，長得漂亮，學習又很優秀，只是她不與人來往，也不跟誰多說哪怕一句話。

多少次，多少雙眼睛的關注下，她走向縣城西關的外婆家，沿著那個鄉間小徑，她纖細單薄的身影，總要等到融進晚霞里，或者還有哪雙含了晚霞一樣的眼眸，依依不舍的收回，轉身跑回自己家的方向。

她甚至是鄉下孩子們議論的對象，女孩子會說她的衣服，褲子，鞋，多少年之后，還有人記得，她當年穿著翻毛皮鞋，而當時在城里，這是再普通不過的鞋子，在縣城，對于鄉下來的孩子來說，是一種“奢侈”，他們只能穿媽媽做的布棉鞋；還有畫圖畫的老師，專門把蘋兒叫到近前，仔細研究她燈芯絨上衣上繡的那小鵝和花草，為的是在課堂上教給學生們學畫……

早到校的蘋兒，會到操場上跑一圈，教室沒開門，她就把書酬主在門前的臺階上，而每每她從操場回來，她的書本，就會完好地轉移到教室里她自己的書桌抽屜里；有一學期，她連續兩次都考砸了，她緩不過勁來，簽署心得掉眼淚，擤鼻涕的時候，發現要用的草稿紙上，誰寫了一句“逆境者的美德是堅韌”……

3

借讀在外婆家的蘋兒，穩重得像個大人。

多年之后，她說，當時父母在城里上班，又有兩個弟弟，照顧不過來，就把她送回縣城外婆家，外婆家成分高，那時候的地主成分，還很“燙”人，讓她離大家遠遠的，她從沒寫過入團申請書，長大后，也沒寫過入黨申請書，因為——外公一直還在臺灣。舅舅們曾經想過入團入黨，但是誰也過不了政審的關，所以小小的蘋兒，從小就知道，自己不必想這樣，她只做她能夠做的事情。

而她并不知道，她在同學們的眼睛里，是“城市里來的小洋人”；她知道有目光探尋她，而她只知道讀書，不想生任何事和非。

4

一天，下了厚厚的大雪，太陽出來了，蘋兒早早到校，進行她唯一的娛樂——就是到學校操場上跑兩圈。

跟往常一樣，她早早到學校，在教室門口撣撣雪，放好書本，去跑步。

跟往常不一樣的是，雪后的操場上，誰堆了一個雪人，瘦瘦的小雪人，扎個羊角辮。她邊跑圈，邊用眼睛掃著小雪人看，看來看去，她發現小雪人，跟她一樣，右口角居然長了一顆紅紅的痣，她好奇地笑了，跑到跟前去看，原來是誰在小雪人那口角邊放了一粒小小的紅豆……

5

三十年之后，蘋兒出差去C市，得知這一消息的同鄉同學會“秘書長”給她通報，你去C市要見一見咱們的同學W，他今年的同學會上還在問你現在的老公是不是你大學時候談的那位呢，還問你為什么總不參加同學會，你去給他匯報匯報吧。

“秘書長”跟蘋兒說笑著，就把電話打了過去，“咱們有位同學近來去C市哦，是位女同學，你記下她的號碼——”

蘋兒一時想不起“秘書長”說的是W同學，“秘書長”說，他后來改了名字叫S，蘋兒閃電一般想起來，那句詩的署名，好像就是這個名字，她當時還懷疑過是不是一封誤投的信，原來是W，于是蘋兒也記起來關于這位老同學的點滴，考高中的時候，蘋兒考了全縣第9名，她前面的那個第8名就是這W呢，這一點蘋兒記得很清楚。

6

到了C市，培訓之余，蘋兒接到當地的來電，“我是老同學W啊，第一年考了地方專科院校沒有上，第二年改了名字考上軍校，當了一名軍人……”

同學見面，W帶了嬌妻美子，蘋兒和兩個要好的同事一同赴宴。

飯后，W帶蘋兒和兩同事一起參加他的研究所、他的辦公室、他的工作與生活環境，講述了她如何從國內到國外讀書，本科、研究生、博士生、博士后、教授、博導，一步步走來。

蘋兒的同事跟在后面，隨手舉起相機，拍下他們的背影，給他們看的時候，鬢角已有兩絲雪痕的W說，“知道嗎，你是我這個鄉村娃走向世界的一個杠桿啊。”蘋兒不解，“不會吧？”

一身戎裝的他笑了，對著蘋兒的兩個同事，“不怕你們笑話，我當時為蘋堆過一個雪人……蘋還在作文里寫過她要當一名女軍醫……”

做教師的蘋兒清清地笑，“謝謝你！怎么我不記得的事，你都把它變成自己的現實了？”W也笑了，他自我解嘲地說，“什么事情都是這樣，誰記在心上，它就變成誰的現實。只是少年時候，堆過的那個小雪人，不能變成現實……”

相視微笑，誰也不多說什么，但每個人心里都清楚，少年心事的美好，當如那小雪人，融化在心底的歌聲里。

（編輯 月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