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賢
2012年2月13日至17日,中國國家副主席習近平同志訪問了美國。外媒將這次訪問稱作 “兩國最高領導人換屆前之旅” “面向中美關系未來之旅”。美國官方和媒體對此訪高度重視。從禮儀安排、晤談內容和對中美關系的影響看,對這次訪問,用 “不同尋?!彼膫€字來形容,并不算過分。在我記憶中,還有多起高層訪問也不同尋常,便在自己的資料庫中尋找其不同尋常之處,現摘錄幾段于后。
1957年四五月份,伏羅希洛夫應毛澤東主席邀請,以蘇聯最高蘇維埃主席團主席(國家元首)身份,對我國進行了長達25天的國事訪問。此訪是時隔七年多之后,對毛主席在新中國成立之初訪蘇的回訪。伏羅希洛夫比列寧、斯大林分別小11歲、2歲,比毛主席大12歲,是位老布爾什維克,毛主席和我國其他領導人親切稱他為“伏老”。
4月15日,伏羅希洛夫在毛主席陪同下,從北京南苑機場乘車進入城區后,改乘敞篷車前往中南海,沿途受到了幾十萬人的夾道歡迎。我們北京外國語學院(今北京外國語大學)100多名同學的隊伍,被安排在北京飯店前面。當毛主席陪同伏老乘坐敞篷車經過時,我們這幫學生看得真真切切,一個個把興奮、自豪寫在臉上,因為這種特大場面,一生或許只能榮幸地碰到一回!大家使勁地揮動五顏六色的彩紙花束,忘情地高喊:“毛主席萬歲!”“伏羅希洛夫主席萬歲!”第二天一早我們聽說,車隊從東向西一駛入天安門廣場,數萬名歡迎群眾就沖破警戒線,一下子蜂擁而上,不停地高喊兩個“萬歲”,車隊只好停了下來,久久動彈不得。面對這種突發場面,伏老既興奮,又不解。毛主席看到他焦慮的樣子,便寬慰道:“群眾看夠了,自然就會散去。”過了一會兒,伏老又不安地問:“怎么能喊我萬歲呢?”毛主席淡淡地答道:“既喊之,則聽之。”因這次失控事件,北京市委、市政府受到了嚴厲批評,直接負責接待工作的市外辦負責人柴澤民,還寫了書面檢討,引以為戒。
伏羅希洛夫及兒子、兒媳被安排住在中南海勤政殿,周恩來總理等領導人輪流陪餐。除歡迎、歡送宴會外,毛主席還專門為伏老舉行了家宴,我國黨政主要領導人悉數在場作陪。伏老在北京參觀訪問時,毛主席多次親自陪同。他還訪問了華東、華中、華南、東北的六座城市。每到一處,劉少奇、周恩來、朱德同志等主要領導人,分別先期到達那里迎接,并全程陪同訪問。每地都安排數十萬人夾道歡迎,報紙上常見“萬人空巷迎伏老”之類大標題。對伏老這次所受到的禮遇,有人用“空前絕后,匪夷所思”八個字來形容。難怪赫魯曉夫在回憶錄中憶及此事時,酸溜溜地說,他這個第一書記曾多次到過中國,但所受到的禮遇,遠遠不如伏羅希洛夫這個“空頭元首”。
其實,赫魯曉夫這番牢騷言不及義,他作為蘇共中央第一書記,曾三次到過北京,但從來沒有對我國進行過正式訪問,自然也就不可能受到國家元首應該得到的那種禮遇。不過,也有例外。有一次,毛澤東出于某種特殊政治需要,突然提出,要給秘密來華的這位蘇共最高領導人,安排一個極為盛大的歡送儀式,“頭腦簡單”的赫魯曉夫不假思索便同意了,多日過后,才驚呼“上了毛澤東的當”。
陪同訪問的蘇聯副外長費德林曾特意向我方正式打招呼,說伏羅希洛夫此次訪華,只是禮節性訪問,未被授權談什么實質性問題。盡管如此,毛主席還是同伏老進行了多次長談、深談。他當時正在醞釀“退居二線”(即不當國家主席),連這樣一種尚未向黨內最高層透露的意向,也對這位蘇聯國家元首講了。伏羅希洛夫當時雖無實權,又未被授權談實質性問題,但還是同毛主席談了不少事情,而且談得也相當深。
伏羅希洛夫得知毛主席是個“老煙民”,并習慣在夜里工作后,便在一次閑談中勸他少抽煙,少熬夜,并說:“太陽一出來,你就向它問好;太陽一落山,你就向它告別。此后就啥事不干,好好歇著。”毛主席聽后笑著說:伏老所言極是,我們是要按照地球轉動的規律辦事的。不過,我熬夜已經熬了幾十年了,看來改也難。
有個花絮流傳甚廣,而且還出現過多種“版本”,最雷人的一種,說伏老在廣州因吃蛇肉嚇出大病來。事情經過是這樣的:在歡迎宴會上,廣東省委、省政府招待伏老品嘗“龍虎斗”這道著名粵菜。這是用開膛后的整蛇 (“龍”) 和整貓 (“虎”) 煨上老母雞湯,用文火燉大半天而得。就上述那個傳聞,我曾求證過伏老當時的俄語譯員李越然。這位特級翻譯告訴我,他本人曾聽到過另一種離奇“版本”,說宴會一結束,陪同訪問的蘇聯副外長、大中國通費德林,就在賓館繪聲繪色地向伏老講述“龍虎斗”來,老人家一聽,得知剛剛吃了蛇肉、貓肉,便覺得惡心,立刻大吐了起來。李越然笑著對我說,這是一種“民間創作”。其實,為了避免驚嚇這位蘇聯貴賓,“龍虎斗”的“場面”并沒有端上桌,而是由主廚把蛇肉切成銀絲,再兌上經過反復濾去蛇、貓、雞脂肪的極品湯汁。伏老喝了連連稱鮮。但意料不到的是,宴會過后不久,“龍”“虎”就真的在他的肚子里“斗”了起來(被診斷為胃腸道功能紊亂),這可把廣東省黨政領導嚇壞了,幸好伏老服藥后并無大礙。伏羅希洛夫回北京一見到毛主席,就詼諧地說:“在南方,讓‘龍’‘虎’斗了一兩天,不過我體質好,經受住了考驗!”
在這期間,伏羅希洛夫還訪問了幾個亞洲國家,之后再回到北京繼續訪問,又多次與毛主席進行親切交談。
1979年2月5日,一位中國老人赫然出現在美國《時代》周刊封面上。在其肖像右側,寫著這樣三個大紅英文單詞:“Teng Comes Calling”(鄧來了,感召)。鄧,即鄧小平同志。正好在這一天,時年75歲的鄧小平同志,以中國副總理身份結束了對美國的正式訪問。而此前35天,即當年1月1日,在中美建交當天,該周刊就在封面上,作為“年度人物”已登過他的肖像。并評稱:“中國歷來固步自封,鄧小平讓一個人口眾多的國家在極短時間內,來了一個180度大轉彎。這是人類歷史上一個氣勢恢宏,絕無僅有的壯舉!”這個聞名于世的《時代》周刊,在一個月時間內,特意挑選兩個意義非凡的時間節點,在封面上兩次刊登鄧小平同志的肖像,這從另一個角度說明,美國人是多么看重這位中國領導人的政治分量。
這是新中國的領導人首次訪問美國。1月29日上午10時,鄧小平同志在美國總統卡特陪同下,來到白宮南草坪,在19響禮炮“伴奏”下,走過長長的紅地毯,檢閱了儀仗隊。我看電視實況轉播時,對此實感意外,一位中國副總理,竟然享受到國家元首的禮遇!究其原因,大概主要有二:一是中國在美國外交乃至在世界舞臺上的分量相當重。二是鄧小平同志當時名義上雖不在中國的最高位上,但在政壇上卻舉足輕重,許多西方人視之為“中國唯一能最后拍板的人物”。以務實著稱的美國人,自然不會拘泥于慣常的外交禮儀。日后,我聽部里一位美國通說:小平同志在美國所受到的禮遇,在某些方面超過了一些外國元首。比如,副總統蒙代爾到機場迎接,這是相當罕見的。又如,在歡迎儀式上,美國政界、軍界的頭面人物悉數在場,這也是相當罕見的。不過,這位中國副總理所受到的禮遇,也還不是全套元首禮儀,禮炮就少放了三響。
此訪已過去30多年了,但有三個細節意味深長,一直刻在我腦中。
一個細節是,在白宮南草坪舉行的歡迎儀式上,當卡特致歡迎辭時,在講臺左側四五米處,突然冒出一男一女,揮舞拳臂,大呼大喊。小平同志見狀鎮定自若,泰然面對。還在出訪前,當我方主管安全官員向他匯報安保工作時,常常流露出緊張不安的情緒。小平同志總是寬慰說:“莫要害怕,要相信美方,人家會把安全工作搞好的!”此話果真一語中的,在歡迎儀式上搗亂的那一男一女,即刻被其身邊的美方便衣干凈利落地制伏,以至在場的絕大部分人對此突發事件并不知情。
另一個細節是,在29日晚國宴后舉行的文藝演出上,約200名美國兒童用中文演唱了《我愛北京天安門》,這是個壓軸節目。演出結束后,小平同志和夫人卓琳同志登上舞臺,與許多小朋友擁抱親吻??ㄌ乜偨y在日記中寫道:“鄧此舉讓在場的許多觀眾感動得流下了熱淚,讓億萬電視觀眾為之傾倒。”
還有個細節是,小平同志在休斯敦城郊一個小鎮,應邀觀看牛仔競技表演??粗粗?,一名策馬飛馳的女騎手,突然“飛”到這位中國貴賓面前,隔著護欄板,贈給他一頂特大號牛仔帽。小平同志見狀甚喜,接過來便戴到頭上,過了不一會兒,又將其摘下,朝著左、右、前三個方向興奮地揮動,向歡騰的人群頻頻致意。此舉在西方輿論界,一下子就引起了轟動。有人贊揚他的個人魅力,有人則稱“讀懂”了其“政治含義”,說感覺到了這位“超重量級”中國領導人所釋放的別樣風格:開放、務實、友善。小平同志當時的英語譯員冀朝鑄,也獲得一頂牛仔帽。日后,我問他在現場對小平同志這個非同尋常的舉動有何感受,我的這位老同事頗為感慨地說:“兩個料想不到:一個是贈帽,另一個是揮帽。”

1979年1月,卡特總統為鄧小平訪美舉行盛大歡迎儀式
鄧小平同志此次訪美,是在中美建交28天后就開始進行的,它揭開了中美關系的新篇章。這次訪問之后32年,2011年底,年逾87歲的卡特,憶及此訪時動情地說:“有了鄧小平,無論對于中國,還是對于美國,都是萬幸!”他還感慨地說:這位中國領導人當年見到他時,曾說過一句令他終生難忘,別人難以想得出來的話:“總統先生,你同中國可是有不解之緣??!”何謂“不解之緣”,可有兩種解讀:一是卡特生于1924年10月1日,因而10月1日這一天,既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生日,也是他本人的生日。二是1949年4月,卡特作為美軍潛艇上一名年輕軍官,曾到過中國青島,而此時,該城已被解放軍包圍。由此可見,小平同志對卡特其人其事,事先研究得多么透徹!
新中國成立后,有七位主要領導人訪問過美國,一共十次。每次都有一些耐人尋味的細節。比如,1997年11月1日,訪美的中國國家主席江澤民同志在哈佛大學發表演講后,有記者問他,對會場外一些人的反華“抗議”有何感想。江澤民主席鎮靜地答道:我今年71歲了,但耳朵還很管用,能聽到室外的喧鬧聲,不過,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把聲音說得更大!這番話引發全場一片笑聲和掌聲。又如,1999年6月上中旬,朱镕基總理訪美期間,除華盛頓外,還到過波士頓、丹佛、洛杉磯。有媒體贊道:“朱镕基先生所到之處,讓美國人見識了共產黨領導人另類風格:機智、幽默、從容、犀利,直截了當,富有人情味”;“他不讀講稿,張口就來,時不時左右開弓,卻句句中的”。又如,2002年10月下旬,江澤民主席訪美期間,應邀到該國總統布什的私人農場做客。吃過著名的得克薩斯州烤肉后,布什駕駛一輛小卡車,帶著江澤民主席和夫人在農莊參觀。隨后,中美兩位最高領導人在農莊湖上交談了個把小時。對此,有媒體稱:“此訪之密,盡在‘湖中’?!边€有一次,2003年12月上旬,溫家寶總理訪美期間,在哈佛大學發表演講,開講不久,一個坐在前排的女學生突然站了起來,拿著標語牌,大喊大叫,企圖擾亂會場。溫總理見狀,平和地說:“請允許我繼續講下去,我不會受到干擾!”全場立即報以熱烈掌聲。這次演講再加上答問,一共持續了一個半小時。中國總理的溫文爾雅,讓全場數百名哈佛師生以及數億電視觀眾為之折服。
1989年5月中旬,戈爾巴喬夫以蘇聯最高蘇維埃主席團主席、蘇共中央總書記雙重身份,對我國進行了國事訪問。因為蘇聯解體,中(指新中國)蘇關系僅存續了42年零86天。在42年里,只有兩位蘇聯國家元首,即伏羅希洛夫和戈爾巴喬夫,各一次正式訪問過中國。中蘇關系惡化了20多年后,戈爾巴喬夫訪問中國,作為兩國關系正?;臉酥荆幻襟w稱為“20世紀最重大的事件之一”。
此前,中蘇兩國外長進行了互訪,為這次訪問進行準備。1988年12月2日,在莫斯科克里姆林宮,入主克里姆林宮近四年的戈爾巴喬夫,顯得有點春風得意,滔滔不絕地與錢其琛外長談話,其中一句話最有分量:“對于蘇中之間過去發生的一些事情,蘇方感到也有過錯?!蔽以趫雎犚姶嗽?,甚感意外與驚訝。蘇聯最高領導人一共有七位,其中正式向我方承認在對華關系中有過錯的,此前只有斯大林一人。此舉自然受到中國領導層的高度重視。
1989年2月4日,鄧小平同志以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軍事委員會主席身份,在上海會見來訪的蘇聯外長謝瓦爾德納澤時,說出了已經成為“世紀經典”的八個字:“結束過去,開辟未來。”我在場聽到這句言簡意賅的話,興奮、羞愧、佩服“三味雜陳”:我們為他老人家寫了許許多多參閱材料,洋洋灑灑一兩萬言,卻頂不上這再普通不過的“八字組合”!鄧小平同志還扼要點了一下,與戈爾巴喬夫見面時,將要講些什么,怎樣講。
小平同志有個機智小幽默,也讓我印象深刻。在會見中,蘇聯外長提出,戈爾巴喬夫擬于5月中旬訪華,稱其與錢其琛外長已經談了這個問題。他顯然是打了個馬虎眼,想讓小平同志先確認戈訪華的日期,使之既成事實。但老人家已從陪見的錢其琛外長那里得知,雙方尚未商定此訪日期,便識破了這個小計謀,淡淡地說:這個事兒由你們兩位外長繼續談,“我聽你們指揮”!
當年春天,北京等地政治上不太平靜。在蘇聯高層,曾出現過某種推遲戈爾巴喬夫訪華的聲音,蘇聯副外長羅高壽、蘇駐華大使特羅揚諾夫斯基則反對這樣做。戈爾巴喬夫與謝瓦爾德納澤反復分析后,認為中國政局不至于發生逆轉,對這種聲音置之不理。
在訪華期間,戈爾巴喬夫與鄧小平同志、中國國家主席舉行會見,與中國政府總理、中共中央總書記進行會談。鄧、戈會見則是一場重頭戲。在會見中,小平同志扼要地回顧了一二百年來中俄、中蘇關系的風風雨雨、陰晴圓缺,強調把問題講清楚后“一風吹”,“把重點放在未來”。關于20世紀60年代那場中蘇大論戰,在其中扮演過“并非無足輕重角色”的鄧小平同志,主動承擔了中方的責任:經過20多年實踐,回過頭來看,“雙方都講了許多空話”,“現在我們也不認為自己當時說的都是對的”。對此,戈爾巴喬夫也作出積極回應,再次重申:對蘇中兩國間在不太久遠的過去所產生的某些問題,蘇方“也感到有一定過錯和責任”。
戈爾巴喬夫此訪已過去20多年了,鄧小平同志所說的另一番話,一直讓我念念不忘。談話一開始,他就特意談發展馬克思主義和建設社會主義兩大問題。鄧小平同志指出,在變化的條件下,如何認識和發展馬克思主義,如何建設和發展社會主義,“沒有搞清楚”,強調不可能有“固定的模式”,“墨守成規的觀點只能導致落后,甚至失敗”。我在場聽到老人家這番話,實感意外,因為戈爾巴喬夫的“改革”,當時在我國國內受到不少人猛烈抨擊,認為這“只不過是滑向資本主義的跳板”。
蘇聯解體后還不到一個月,鄧小平同志就到南方發表談話。認真學習談話后我才領悟到,老人家對戈爾巴喬夫所說的上述那番話,是總結蘇聯、中國以及其他社會主義國家的經驗教訓有感而發,這關乎世界范圍內社會主義的前途與命運。這表明,鄧小平同志真誠希望,“十月革命”這面旗幟,能在列寧故鄉的上空繼續飄揚下去。
戈爾巴喬夫訪華后不久,鄧小平同志就辭去中央軍委主席這個最后職務。他之所以一直保留著這個職務,就是為了與戈氏舉行會見。由此可見,他對中蘇關系正常化是何等重視!
戈爾巴喬夫作為一個歷史人物,其功過是非有待后人評說。不過,他的中國之行,順應時代的潮流和中蘇兩國人民的愿望,完成了一項重大的歷史使命,這在中蘇關系史上,“應當被濃墨重彩地記上一筆”(錢其琛外長語)。但是,中蘇關系正?;阅軌驅崿F,兩國間新型關系之所以能夠確立,主要應歸功于鄧小平同志的英明決策和多年的不懈推動。這位偉人的這一歷史功績,是值得大書特書的!
1991年5月中旬,江澤民總書記對蘇聯進行了正式訪問。此時,東歐社會主義國家的“改制”已經完成,從華約集團分離了出去。蘇聯的發展,正面臨著岌岌可危的局面。
這次訪問由中聯部負責組團。訪問的全部準備工作,由時任中央辦公廳主任的溫家寶同志主抓。他在不同場合曾多次說過,此訪的準備工作,由中聯部和外交部兩家共同負責。但錢其琛外長提出,我部參團的人要盡可能少,準備工作主要由中聯部負責。我(時任外交部主管蘇聯事務的蘇歐司副司長)和另四位司處級官員隨同訪問。我還參加了長達三個多月的出訪準備工作,其中包括跟隨中聯部副部長李淑錚在莫斯科、北京兩地,與蘇共中央國際部的負責官員,就中蘇聯合聲明的文本,逐字逐句加以推敲。在兩個首都的談判,進行得都很艱難,費時將近一個月。中蘇關系正?;呀浺荒臧司艂€月了,但雙方對一系列重大問題的評價與看法,仍然存在嚴重分歧,難以一下子談攏。此訪有兩個細節我一直記在心上。
一個細節是,在會見和交談中,戈爾巴喬夫主動分析了蘇聯陷入困境的原因。他先從體制方面找原因,認為蘇聯從20世紀30年代開始形成的中央集權、粗放經營這一政治經濟體制,雖曾發揮過巨大作用,但進入60年代以后,這種“一切由莫斯科發號施令”的體制,越來越暴露出其弊端。他舉了這樣一個令我震驚的例子:蘇聯某加盟共和國盛產黃金、棉花,但這兩種重要資源的產、運、銷,全由莫斯科派去的“欽差”管,共和國第一把手根本無權過問,連到金礦去看一眼也要請示莫斯科批準。講完這個“兩金”(黃金,還有棉花,被戲稱“白金”)例子后,戈爾巴喬夫有點氣憤地說:“您看看,這是多么反常?。≡谶@種反常狀態下,地方上與莫斯科的矛盾,不尖銳才怪呢!”他還指出,社會上各種矛盾,特別是加盟共和國與莫斯科的矛盾,其實也就是各地方民族與俄羅斯族的矛盾,在高壓之下長期被掩蓋著,但到了80年代末,就“浮出了水面”。
接著,戈爾巴喬夫又從“公開性”中找原因。“公開性”是“戈氏新思維”的核心內容之一。他點了一下“公開性”的“積極作用”后,立即把話鋒轉入了其負面影響:在社會上引起了思想混亂。工人、農民主張維持已經存在六七十年的現狀,而民主派則要求進行更為激進的改革。說到這里,戈爾巴喬夫雙手一攤,很無奈地說:“結果呢,我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進退不得”,“魔鬼被從瓶子里放出來啦”!他居然敢拿“公開性”他的這個“得意之作”開刀,而且還貶得那么厲害,我在場聽后感到十分意外和吃驚。這番話是在蘇聯解體前七八個月說的。戈爾巴喬夫對蘇聯陷入危機原因的分析,雖然不夠全,也不夠深,但在某些地方,確實也擊中了要害。
另一個細節是,有一次,戈爾巴喬夫得意地對江總書記說,擺脫國內困境的出路已經找到了,那就是“革新聯盟”。他還說,把地方上的頭頭們都找來了,正在商討制訂新的聯盟條約。隨后,戈爾巴喬夫饒有興趣地講述了一段并不新鮮的小掌故:梵蒂岡用教堂頂上冒煙的辦法,來宣告新教皇的誕生。他笑著說,人家羅馬教廷可以把大主教們集中關在一個大教堂里,等待新教皇的誕生,而他本人則沒有這個本事,因為克里姆林宮沒有那么多房間,可以用來“關”從各地來的領導人。他又說,不過,有一點做法與梵蒂岡相同,克里姆林宮“頂上”如果不“冒煙”,誰也別想離開莫斯科。過后不久,克里姆林宮“頂上”果真“冒了煙”:新的聯盟條約誕生了。
這個新聯盟條約原定于8月20日由各加盟共和國的領導人簽署。令人意外的是,在新聯盟條約簽訂前一天,即8月19日清晨4時,蘇聯黨政軍警的主要領導人,趁戈爾巴喬夫在克里米亞度假之機,發動逼他下臺的“8·19”事變。于是,簽訂新聯盟條約一事便成了泡影。由于葉利欽等加盟共和國領導人強烈反對,加之美國等西方國家作出負面反應,倉促上陣的這次“逼宮”事件,不出兩天就以失敗告終。
22日晨,戈爾巴喬夫以一副休閑打扮,喜氣洋洋地從黑海飛回到莫斯科。殊不知到了此刻,他的大權已經旁落,俄聯邦總統葉利欽反而成了克里姆林宮的真正主人。次日,在俄聯邦議會上,葉利欽當眾逼戈爾巴喬夫在解散蘇聯共產黨的命令上簽字。簽字前,戈爾巴喬夫有點猶豫,怯生生地問:“真的要我簽嗎?”葉利欽神氣十足地向他點了點頭,堂堂的蘇共中央總書記、蘇聯總統戈爾巴喬夫,只好乖乖地在這項命令上簽了字。12月25日,戈爾巴喬夫在電視上宣布辭去蘇聯總統的職務,神態極為沮喪。上述這兩組電視實況轉播鏡頭,都深深印在我腦中。次日,蘇聯議會召開最后一次會議,宣告蘇聯“停止存在”。
1992年12月中旬,俄羅斯首任總統葉利欽第一次訪問了我國。雙方簽署了《中俄聯合聲明》,宣布兩國相互視為“友好國家”。這表明,中俄關系在全面繼承中蘇關系正常化成果這一基礎上,又向前邁出了一大步。1994年9月上旬,江澤民主席訪俄期間,與葉利欽簽訂了《中俄聯合聲明》,共同宣布把中俄關系升格為“建設性伙伴關系”。中俄關系不斷地向縱深發展,就要求兩國關系有一個新的歷史定位,以便與其相適應。
上世紀末,我在烏茲別克斯坦任大使期間,曾任葉利欽外事顧問的俄駐烏大使留利科夫,繪聲繪色地向我講了一件很有意思的往事。
1996年4月23日下午,葉利欽總統乘坐專機前往俄遠東最大城市哈巴羅夫斯克,稍事休息后再飛往北京,對中國進行第二次國事訪問。專機起飛后大約半個小時,葉利欽讓留利科夫把《俄中聯合聲明》拿出來再看看。這位外事顧問不解其意,不經意地說,聲明的全部內容已與中方商定。葉利欽卻不以為然,說他這幾天反復在琢磨一個關鍵提法,覺得“建設性伙伴關系”這個措辭有點過時了,不能反映俄中關系的實際,因為這一關系已經成為“戰略關系”了。
葉利欽總統先把聯合聲明中“建設性伙伴關系”這一提法畫掉,寫下“戰略協作伙伴關系”幾個詞,斟酌好一會兒后,又在這個新提法之前,加上“平等、信任,面向21世紀的”等語。他不大滿意地說:這個聲明稿不行,沒有突破,我們不要忘記,這是第三個《俄中聯合聲明》了,每一次都應該前進一步,上一個新臺階?!霸龠^幾年,人類就要進入21世紀了。我們要把目光放得遠一點兒,有責任把俄中關系順利地帶入新世紀。”
葉利欽讓留利科夫設法立即與北京聯系,看看中國主席是否同意上述新提法。此時,北京已經是晚上八九點鐘了。這位外事顧問從專機上致電俄羅斯外交部,讓其火速與中方溝通。俄羅斯駐華大使羅高壽得到俄外交部指示后,立即約告中國副外長張德廣。張副部長迅速向正在中南海開會的江澤民主席進行匯報。過了二三十分鐘,俄外交部向專機上的葉利欽報告:中國主席贊同他所提的新措辭。此事辦得真可謂神速,從提出到商定,不過用了個把鐘頭時間,而且還是通過“空對地”“地對空”這種獨特辦法進行的。
后來,我從部里一位知情者那里得知,24日,江澤民主席在北京一見到葉利欽,就高興地說:你昨天在專機上提議,把中俄關系目前的定位改一下,我很贊賞你工作的認真態度和高效率。他還說:我們外交部的官員得知你的這個提議后,立即告訴我,我當時正在開會,一看覺得很好,就讓他們立即復告你,表示完全同意。可見,我當時也在積極工作。
在這次訪問過程中,葉利欽所到之處發表講話,幾乎都要抨擊美國的單邊主義。有一次,他面對中國各界知名人士,動情地吼道:“美國有什么了不起?!俄中兩國現在是戰略協作伙伴了,美國人難道敢同我們抗衡?!”之后,他又意味深長地說:“俄羅斯與中國,是一對搭檔,一個混合體,一個共同體!”
在三年多一點時間內,中俄關系就上了三個臺階:從一般關系,到相互視為“友好國家”,再到“建設性伙伴關系”,又到“戰略協作伙伴關系”。近些年來,中俄關系“更上一層樓”,發展為“全面戰略協作伙伴關系”。
建立“戰略伙伴關系”這一提法,是江澤民主席1993年11月下旬訪問巴西期間,由中巴兩國元首首創的。自從中俄元首決定建立戰略協作伙伴關系之后,國與國之間建立戰略合作關系,才陸續見諸國際外交實踐。
1998年11月下旬,江澤民主席對俄羅斯進行第三次國事訪問。按照事先商定的日程安排,他將于23日11時,到莫斯科郊外的總統別墅,與葉利欽舉行首次“不扎領帶”的非正式會晤。就在出發前一刻,俄方聯絡員忽然通報,葉利欽昨日深夜突發急性肺炎,發高燒到38.9攝氏度,住進了莫斯科中央臨床醫院。這位聯絡員還說,葉利欽不顧醫生和助手們一再勸阻,堅持要抱病在醫院會見來訪的中國主席,他說“有句要緊的話,必須親自對我親愛的中國朋友講”。
在醫院會客廳,葉利欽穿著一件寬松毛衣,露出雪白襯衣,沒扎領帶,臉色顯得有點蒼白,腿腳也有點兒不大靈活。他一見到江主席走進會客廳,就帶著“招牌式的葉氏笑容”,緩緩地迎上前去,邊走邊說“您好!我親愛的朋友”,與江主席握手時,手還有些顫抖。葉利欽與江主席握手后,還熱烈相擁貼面。他帶著歉意說:“前天還好好的,昨晚不知怎么的,忽然感到有點不舒服?!苯瓭擅裰飨瘜捨克f:“中國有句老話說:‘人吃五谷雜糧,哪有不生病的!’”
葉利欽手拿一大摞紙片,就一二十個雙邊關系問題和國際問題,興奮地與江主席進行交談。談話的核心內容是臺灣問題,他全面、明確地闡述了俄羅斯政府的新立場。這一立場,就是著名的“葉四不”:不支持“臺獨”,不接受“兩個中國”或“一中一臺”,不支持臺灣加入聯合國等只有主權國家才能加入的國際組織,不向臺灣出售武器。對此,江主席高興地說:美國總統克林頓今年夏天訪華時,也談到臺灣問題,他提出了“三不”政策??偨y閣下剛才提出“四不”,多了一個“不”,即不向臺灣出售武器,這個好!
原來,當年6月30日,訪華的克林頓與上海市民代表舉行圓桌會議時,首次就臺灣問題公開作出了“三不”承諾(此承諾1995年8月1日他在致江澤民主席信中首次提出)。當年,我在烏茲別克斯坦任大使,從內部得知“葉四不”的文本后,即把登有“克三不”的剪報找了出來,與之相對照,驚奇地發現:從文字表述看,“葉四不”的前“三不”與“克三不”幾乎一模一樣,但它卻比“克三不”多了“不售臺武器”這個最關鍵的“不”,正是這個“不”,美國歷屆總統怎么也不肯作出承諾。我當時不由得發出這樣一句感嘆:“此乃高人出高招也!”我想,葉利欽之所以這樣做,除了表示堅定支持中國政府在臺灣問題上的立場外,實際上也是與克林頓對著干的,在“售臺武器”這個要害問題上,有意將美國人一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