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星火:兢兢業業,順其自然

本期客座總編輯:
仲星火,電影藝術家

初秋的一個下午,暴雨不期而至。在耄耋之年的老藝術家仲星火家中,老伴祝蕓儀相伴在旁。屋里收拾得井井有條,窗臺前是一張練習書法的書桌,文房四寶俱全。家中的書柜里,各類書籍滿滿堂堂。正是那場大雨,讓我有幸和仲老坐了一個下午,一杯咖啡、一盤月餅,聽他聊聊90年歲月的點點滴滴……
《檢察風云》:仲老師,說起您主演的電影,大家印象最深的就是《今天我休息》里的民警馬天民了,這個角色深入人心。2003年,馬天民的形象被媒體和網絡評選為“銀幕上最令人難忘的十大警察形象”。
仲星火:是啊,現在有些觀眾遇到我,還叫我“老馬”呢!大概是因為我演的民警比較多,于是很多觀眾都把我當成了民警,其實我的生活離角色很遠啊。(笑)
說起這部電影,就要提到那個時代背景。當時周恩來總理提出“文藝工作者要多拍一些社會的先進的新人新事”,于是銀幕上涌現出了不少英雄人物。上級提出要拍藝術性的紀錄片,就是經過藝術加工的紀錄片,比如謝晉執導的紀錄片《黃寶妹》,就以現實生活中全國勞動模范、紡織女工黃寶妹為原型,主人公由她自己扮演,拍了個片子。另外就是拍的故事是真有其事,但不是本人演的,而是由演員演的,用紀錄片的風格拍攝,比如《今天我休息》。咱們這個作品是個很優秀的編劇叫李天濟寫的本子,他本身也是一個優秀的演員,《烏鴉與麻雀》里的烏鴉就是他演的。《今天我休息》原來叫《老馬的星期天》,是他的編劇代表作。寫的就是一個大齡戶籍警老馬的一天——老馬在這天的相親過程中遇到了很多有關群眾利益的事。其實老馬遇到的事兒,本來不歸他管,因為他是個戶籍警。但人家遇到事故、找不到人之類的事兒都找他,于是他把力所能及社會上有困難、需要幫助的事兒都干了。就是我們現在說的“有事找警察”。這部片子把馬天民主動為老百姓服務的精神,用藝術的方式構思出來了。
現在我們常常提起馬天民的精神,我覺得就是雷鋒精神,雷鋒精神就是毫不利己專門利人。一旦群眾有事,先把自己的事情放一放,把別人的事放在前面。
當時這個題材,還只是個小片子。我記得自己是1959年10月10日到劇組報到。那個時候角色都是組織安排的,我拿著通知到劇組報到,才知道自己演的是什么角色。那時廠里地方很小,我們就到導演魯韌家,油印、刻蠟紙,一步步搞分鏡頭劇本。廠里要求年底就要拿出成品來,時間緊迫啊。從那以后,我們就沒日沒夜,扛著攝像機到處跑,所以這部片子外景很多。我們當時就是用馬天民的精神鼓勵自己。白天拍攝,晚上配音。那時36歲的我第一次當主演,雖然累得流鼻血,但是心里很高興。沒想到這個黑白小片,出來后效果挺好……
《檢察風云》:現在的電影創作和市場結合得比較緊密,考慮到拍攝和時間成本,演員們已經很少有機會下生活,而只能靠一些生活和信息上的積累了。您飾演的馬天民,表演沒有痕跡,原汁原味,這和你們當時拍片子前先下生活的傳統有關吧?
仲星火:是的。我記得當時到劇組報到時,盡管當了十年配角,在張伐、張瑞芳等同志的無私幫助下,積累了不少表演經驗;但作為主演,心里還是有些忐忑。為了塑造好這個角色,在導演魯韌的鼓勵下,我興致勃勃地到上海漕溪北路派出所體驗生活。我記得派出所民警都很謙虛、靦腆,問他們事跡時,大家都不愿意說。后來,所長拿出一大堆的群眾感謝信,寫的都是對人民警察為群眾排憂解難表達的謝意,雖然都是一件件小事卻讓我體會到了——正是因為人民警察始終把老百姓的利益放在心上,時時處處為老百姓服務,所以才贏得了廣大群眾的信任和愛戴……這些體會,也就成了我塑造馬天民這一銀幕形象的基本出發點。
《檢察風云》:我聽說,作為演員為了體驗生活,您還冒著生命危險去過抗美援朝的前線?
仲星火:是的。記得1952年我剛拍完《南征北戰》,便主動報名去朝鮮戰場體驗生活。當時去的主要都是《南征北戰》劇組的成員,包括扮演劇中高營長的馮喆、飾演教導員的潘文展等13人。當時,和我們同行的隊長范正剛,在一次敵軍轟炸中不幸犧牲了。當時基本都是演員組同志去了,女同志去不了,條件很艱苦。
當年,我們飛機太少了,天氣很冷,有時候走著走著,敵人的飛機就飛過來了,天上就是幾道白印……有一次,因為部隊里有特務向對方透露了我們的行軍路線,使得我們遭到了對方的襲擊。敵人又黑又大的飛機一過來,平時貌不驚人、說話粗里粗氣的連長,突然就端著轉盤槍沖了上去,對著那架碩大的飛機奮不顧身,一頓掃射。那飛機別看它大,只要被打到,它也就得完蛋。結果后來,那架飛機掉頭就飛走了,再也沒敢回來。我當時就被震撼了,什么是英雄啊,我覺得這就是我們的英雄形象啊!這一幕,可以說令我永生難忘……說這些就是因為我當時就體會到一個國家如果國力不行,那真是吃大虧啊。當年,我們還是就著這樣的條件,取得了勝利,讓美國人第一次簽定了停戰協議……
《檢察風云》:提起您主演的電影,令觀眾記憶猶新的還有《鐵道游擊隊》《南征北戰》里的英雄人物。這些栩栩如生的人物塑造,除了您下生活的體驗外,和您早期參加革命的經歷也有很大的關系。
仲星火:我小時候的理想是當個作家,在解放區念山東大學時報的是中國文學系。到那兒沒幾天,學校動員我換一個專業,我后來就去念了文藝系,一直就干到今天。我們上的第一課就是毛主席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當時毛主席要求搞文藝的要講政策,我想文藝就是文藝,還要講什么政策啊?后來通過實踐,才漸漸領悟。我干革命以前家里條件好也沒受過苦,后來才知道,原來生產糧食這么不容易啊。背著背包走路,住老百姓家,身上都是虱子,咬人。后來大家說,虱子是革命的蟲,有了它我們覺得光榮。這就是思想的改造,對事物的認識不一樣了……
通過實踐,我才逐漸知道,如何才能當好一個革命的文藝工作者。以前,我認為念大學就是寫作啊什么的。后來,才發現我們就像高爾基寫的《我的大學》,在實踐中體會真知。當時說,走路也是學習,走好路才能在戰爭狀態下保證足夠的體力。這樣的大學生涯,是和其他人不一樣的。
1946年冬天,山東大學劇團并入山東軍區文工團第三團,我也加入了部隊文工團。我們到前線,放下自己的背包,就為戰士表演。當時山那邊就能聽到部隊和敵人交火的聲音。我們當時沒有好的兵器,只有土制的炸藥,等敵人的坦克車過來,戰士們就用自己的血肉之軀,扛著炸藥,冒著生命危險把炸藥包塞到敵人的坦克鏈子里。我們就在邊上,喊口號為他們打氣。我還清楚記得他們在炸藥上寫著:“一個驢子雞巴蛋,炸得敵人一丈二”。這就是我的大學,也就是這樣的大學造就了現在的我。
那時我們就是武裝保衛解放區,輕傷不下火線。軍民一條心,老百姓知道解放軍戰士都是為人民而戰斗的,這個信念在我一生中的影響都很牢固。這也為我后來在銀幕上塑造戰士的形象,奠定了基礎。
《檢察風云》:最近在上海紹興路的一家書店里,我們看到了最新出版的您的自傳體圖書《銀幕熒屏一老兵》,內容很扎實。
仲星火:這是上海文聯的一個工程,大概搞了一二十年,我這本書,也是最近剛剛拿到。里面是我的人生成長的經歷,重點是談藝術方面的。我原來是個少爺,家里最多時有1000畝地。后來參加了革命,從事文藝工作。新中國成立后,我隨華東軍區文工團一隊加入上影廠演員劇團,直到今天……我的人生很單純,一直就在“戲”里。拍了近60部電影,百多部集的電視劇,還給譯制片配音,給老百姓演話劇等等。
我對為我寫這本書的作者周斌教授提出了兩點要求:第一我不喜歡說很多好話,那樣一看就是不真實的。第二要盡可能的生動,讓讀者閱讀起來親切。
《檢察風云》:您今年90歲了,依舊精神矍鑠,聲音洪亮。您一輩子的經歷可謂跌宕起伏,在“文革”時您遭遇迫害,也曾有過輕生的念頭。您現在對人生的感悟是什么?
仲星火:我演了幾十年戲,我覺得演戲,就必須有自己的特色。我為自己的表演總結出了八個字:兢兢業業,順其自然。我比較傾向于生活化的表演風格,不喜歡裝模作樣的表演。
我這個人缺點很多,不可能十全十美。就像我以前喜歡喝酒,夫人說喝酒對身體不好,我就不喝了。就是因為聽她的話,改了壞習慣,不然我也活不到現在。
我現在年紀大了,下樓不方便,就在家里練習書法。練習書法,不單是練字,還能練氣功,強身健體。對于書法,我認為要遵守它的規則,但又不拘泥于其規則。桌上這個硯臺,當年我和陳述各一個,而今他也走了……
我今年已經90歲了,特別喜歡楊絳先生家里的那幅字,也正合我現在的心境“我和誰都不爭,和誰爭我都不屑;我愛大自然,其次是藝術;我雙手烤著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快走了。”
采寫: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