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毓強
今年5月20日,我與約百位師生在華東師大參加了由民俗研究所王曉葵教授主持、松岡環(Tamaki Matsuoka)女士所作的“我為什么要調查南京大屠殺”的演講。演講會分為上下兩場:第一場是放映松岡環編導的85分鐘的紀錄片《南京——被割裂的記憶》,它曾受邀在2011年上海國際電影節上特映;第二場則是松岡環結合PPT、用日語(由一位日語博士翻譯)演講了2個小時,包括回答了觀眾的提問。
松岡環,1947年出生于日本,畢業于關西大學文學系東洋史學科,此后10年在家相夫教子。后任小學教師,在教近現代史時發現關于南京大屠殺的歷史,教科書上只字未提,覺得這很有問題。于是從1988年就開始以個人身份,獨自到中國調查,接觸到了南京大屠殺的歷史真相。
1990年,她發起了“銘心會南京”的市民運動,把南京大屠殺的民間調查與研究,通過親歷者證言集會及演講的方式向日本民眾展示。她先后采訪了250名侵華日本老兵,前往南京80多次尋訪南京大屠殺的幸存者。松岡環幾乎每年均率日本反戰民間人士特別是一些學生,在8月15日到南京參觀南京大屠殺紀念館,追悼死難者的亡靈。她還把南京大屠殺的幸存者接到日本,舉辦證言會,讓日本人了解真相。
她收集撰寫的102個侵華日軍老兵證言的《南京戰·尋找被封閉的記憶》和匯集了南京大屠殺120位受害者人證言的《南京戰·被割裂的受害者之魂》在日本出版。其中文版,2005年被中宣部、新聞出版總署定為反映抗戰和二戰的百種重點圖書之一。
同時,松岡環把多年來采訪的記錄和證言拍成了一部85分鐘的紀錄片《南京——被割裂的記憶》。但在日本卻一直無法公映,松岡環只能通過零星的公民放映會,向極少數日本人展示歷史真相,而每次開會時,總有日本右翼開著宣傳車在外面大放厥詞。日本整個社會日益右傾化了,松岡環的活動環境日益嚴峻,但松岡環從不屈服。
除了調查南京大屠殺之外,松岡環也注意收集日軍其他罪證。她到河北保定滿城縣魏莊,調查1942年4月15日日軍用毒氣屠殺32人的慘案。與這個村子相鄰的冉莊是電影《地道戰》故事的原型,如今冉莊的紅色旅游很火,但魏莊慘案卻被塵封了。魏莊慘案一位幸存者對松岡環說:“自己當年只有10歲,親眼看見母親被日軍殺死。過去從未有人向我求證此事!”
據不完全統計,南京大屠殺后的1940年到1944年,日軍在中國制造的屠殺慘案,死亡100人以上到數千人以上的慘案達390件;死亡10人到100人的慘案達2300件。而這些慘案大多不被人所知,甚至連具體的記載都沒有。松岡環希望日本人明白,日本傷害中國遠不止南京大屠殺這一起。
鑒于松岡環的貢獻,南京大屠殺紀念館里專設了她的雕像,她還被推選為2011年“感動中國”人物候選人。松岡環說,一個國家總是拒絕承認錯誤,等到真相大白時,可能已經太晚了!
演講會的上半場是放映85分鐘的紀錄片《南京——被割裂的記憶》,這是6名日本侵華老兵和7位中國受害者使用自己的真實姓名,回憶1937年南京大屠殺期間的親身經歷,其中最不可思議的是日本老兵回憶自己曾屠殺中國人和強奸婦女等的鏡頭。我也是多年從事紀錄片編導的,深知要做到這一點是非常艱難的!松岡環說,拍攝的確艱難,有一次她背著沉重的錄音機、攝像機和禮物,一個人在一天時間里去了4位日本老兵家里,但都“撲空”了,要么找不到人,要么已去世了。她感到精神壓力非常大。總之,她花費了好多年、好多勁,才叩開這些老兵的心扉。
我由衷地佩服她!作為中國人我要感謝松岡環,只有她,作為一位有良心的、愿意犧牲個人利益的日本人,才能為這個世界拍攝到這么珍貴的鏡頭,因為這是任何一個中國人都不可能做到的。這些鏡頭將永遠留在人類的記憶中。當然我也對這些敢于在行將就木、風燭殘年、吐出真相的老兵深表敬意!他們過去聽命于國家在戰場上殺過人、強奸過婦女,但他們最終愿意面對鏡頭說出這一切,是需要非凡勇氣和良知的!絕大多數的日本老兵都把這些罪惡帶到棺材里去了。
松岡環從最初開始調查南京大屠殺,到拿起攝像機,再到最終完成紀錄片,總共經歷了20多年,而制片的過程也花了5年。我發現,此片運用手法最大的特點是: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由加害者被害者各自述說證詞。這樣更還原了歷史,更有說服力。
例如,在20多年的調查中,有10名日本老兵提到了在南京太平門的屠殺,但松岡環卻一直苦于沒有來自中國的記錄。南京大屠殺中松岡環唯一沒能找到幸存者的地方,就是太平門一帶。執著的她,后來打聽到太平門的住戶大都遷到了白馬山莊,于是三度走訪,居然先后找到了4位親歷者。松岡環關于“太平門慘案”的調查,已經詳細到時間、地點、軍隊番號及慘案發生具體細節,中日雙方的證詞可以完全對上。“即使中國的研究也做不到這么細致!”松岡環說。
此片是她獻給中國人民的一份特殊而沉重的禮物。
下半場是松岡環上臺用日語演講(師大一位日語博士擔當翻譯)。由于她同時在屏幕上打出中文字幕的PPT,把演講的內容綱要展示出來,所以觀眾很容易理解。她是日本婦女常見的模樣,矮小、瘦弱、優雅、彬彬有禮,可謂是一名弱女子。這與她演講的沉重話題顯得格外不協調。讓人唏噓的是,她個人在承擔一個民族歷史的罪惡,這個世界實在太不公道了!
松岡環說,早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日本政客、媒體就開始否認南京大屠殺,誰承認,誰就被罵為“賣國賊”。石原慎太郎早在1990年就對此大放厥詞了。
“我為什么要調查南京大屠殺?”松岡環說原因很簡單,20多年前做小學老師時,發現日本教科書沒有記載,自己就到中國調查歷史真相。日本右翼說“沒有證據”,于是她就找加害者侵華日本老兵和受害者中國幸存者自己講述,而且用攝像機拍攝下來。總之,天降大任于斯人,她自動承擔了本該是一個民族、一個國家承擔的義務。
1997年10月10日至12日是南京大屠殺60周年,松岡環等人開設了“南京大屠殺”熱線電話,呼吁當年的日本老兵講述事實真相,一開始她就受到了右翼的威脅,可謂恨之入骨,甚至污蔑她收了中國人的錢。校長也不許她擔任班主任了。但她的信念堅不可摧,此后接連走訪了200多名老兵。由于人的本性,很多老兵并不能面對當年的歷史和罪惡。經過松岡環無數次的走訪、感化,她終于一步一步地走進老兵的內心深處,讓他們吐露自己親身的經歷。
松岡環在日本屬于特立獨行的。演講結束后,觀眾提問時也特別關心她的人身安全。松岡環回答說:自己早已注意到這一點,所以在丈夫數年前去世后,就搬進了有24小時監控的公寓里,外出坐公交車也不坐前排,等等。她所收集到的南京大屠殺的證據,幾乎是全日本最全的,她都拷貝多份,分藏于各個安全之處。
松岡環提到了她的朋友、美籍華裔女作家張純如。1997年,張純如《被遺忘的大屠殺:1937南京浩劫》一書作為首部記錄南京大屠殺的英文著作在美國出版,轟動了世界。在寫書前,張純如在耶魯大學圖書館發現了拉貝的文獻,并聯系上在德國的拉貝外甥女萊因哈特,找到了拉貝在南京時記錄日軍暴行的日記。1996年12月13日,萊因哈特到美國,在張純如和紐約南京大屠殺受難同胞聯合會主席邵子平的促成下,向全世界公開了《拉貝日記》。不幸的是,年僅36歲的張純如在2004年11月9日突然身亡,當時推測為,她撰寫太多血腥場面患上了抑郁癥。
張純如的離去,讓松岡環黯然而孤獨。她采訪的對象一個個逝去,她也漸漸老了,她只有加快自己的步伐!她悲壯而堅定地說,我百年之后,這些重要的證據一定要交到中國保管,日本無處可放!

松岡環在演講(方毓強攝)
多少年來,我們總聽到中國主流媒體說,絕大多數日本人是與中國友好的,是痛恨軍國主義的。不過這好像是一些人的“自說自話”、“一廂情愿”。有的國家(像德國)會吸取教訓,但日本并沒有做到。中國人提出的細菌戰、強征勞工等訴訟,在日本法院遭到一概否決。更有甚者,現在日本政客連“慰安婦”都認為是合法的,參拜靖國神社也越發成了日本政客的潮流。越是極右,越能獲得選票,像小泉純一郎公然以首相身份參拜靖國神社,竟破記錄地連任長達5年多之久;極右派石原慎太郎、橋下徹也一再當選東京都知事、大阪市長,這些現象還不引起警覺嗎?
我的業師馮英子先生(1915年—2009年),是中國著名報人。1937年日軍侵犯昆山,他被抓去當苦力,其妻、弟媳慘遭輪奸。1997年,他要將自己1937年至1997年的抗日檄文匯集出版,大陸竟無處出版,他兀自悲愴只好拿到香港出版,名為《射天狼》,天狼者即日本軍國主義。他1996年寫給橋本隆太郎首相的索賠信,被稱為“驚人之舉”。他目光敏銳、犀利,早就發出警告,日本每年都紀念遭原子彈襲擊,中國各地也應該每年紀念重慶大轟炸等各次慘案。我想如他長壽至今,一定又要對日本右翼口誅筆伐了!
日本在學校里也做“和平教育”,但它只講沖繩(琉球)遭美軍攻擊、核爆等,卻不提對外侵略和殘暴。戰后幾代日本人根本不知道二戰真相,包括3000多萬中國人被殺害的罪惡。
念及于此,我越發對松岡環產生由衷的尊敬,她是日本罕見的、孤獨的警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