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運憲
前幾天讀到一位朋友寫的文章《文學:無用之用,是為大用》,不禁浮想聯翩。文學被邊緣化已是不爭,確實只剩下“無用之用”了,何以仍然有眾多的人趨附于斯?甚為疑惑。
如今還在做文學的人大致分為三種:一是那些以文學為職業的人;二是從幼到老心中始終懷有文學情結的男女人士;再就是以文學為鉆營招式的一批功利主義者。第三種人只注重自己在煙火社會中的地位,渾然不知道自己在文學領域中到底有沒有地位。偏偏文學對于前兩種人只能是“無用之用”。惟有這第三種人,還真能夠挾文學“是為大用”。
“無用之用為大用”出自莊周典故。說是莊子率弟子游到某山下,看見一棵粗百尺,高數千,樹冠寬如巨傘,能遮蔽十幾畝地的巨樹,便忍不住問伐木工,如此好大木材,怎么沒人砍伐,任它生長千年?伐木工一臉不屑:“何足為奇?此樹是一種不中用的木材。用來作舟船,則沉于水;用來作棺材,則很快腐爛;用來作器具,則容易毀壞;用來作門窗,則脂液不干;用來作柱子,則易受蟲蝕,此乃不成材之木。不材之木,無所可用,故能有如此之壽。”莊子聽完,立即總結出來一條哲理:此樹因不材而得以終其天年,豈不是無用之用?無為而于己有為?
從字面上理解,這里所謂的“大用”,是指那棵老樹終于得以“終其天年”。之所以能夠做到這樣,又完全得益于這樹本身的“不材”。于是我便想到了文學。何為文學的“大用”?我們應該以文學“終其天年”、“于己有為”為大用嗎?進而言之,為達到這樣的目的,我們就要讓文學蛻變為“不成材之木”。讓文學“無所可用”以成全天年之壽。此言當乎?這樣簡單地套用先哲弘論,顯然極其不當。
朋友在文章中提到了一批“文學夢做不下去”的年輕人。他們“沒有天分卻想把文學當成終生職業,甚至想靠寫作發大財”。不過我覺得這樣的人倒也可愛。想把文學當成終生職業,畢竟還認為這項事業強過其他,說明他還有一個干凈神圣的文化情結緊系于心中。靠寫作發大財的想法也無可厚非,只要他發得了這份大財,也算體現了文學的商品屬性。正正當當的勞動報酬,實實在在的取之有道嘛。朋友說他恨不得前去喊醒他們的夢,讓他們回到現實中來。這當然是一種悲憫情懷,絕對沒有惡意。我倒覺得對于那些真正在做文學夢的人,還是不要貿然喊醒的好。縱然他們“執迷文學而不悟”,那也只是暫時未悟,怎么見得會一世不悟?倘若他智商正常,也不好輕易斷定人家到底有無文學天賦。做夢嘛,何不由他去?夢做不下去了,自然就會醒過來的。
倒是有太多的人需要人們去喊醒。說喊醒還是客氣的,應該對他們當頭棒喝。比如時下讓人目不暇接的所謂“作品研討會”,許多不過是一些自費出版完全沒有文學品質的粗糙玩意兒(甚至還不乏請人代筆之作),不知怎么就召開了極其隆重的“研討會”。錢鐘書老先生很早就辛辣地諷刺過這種亂象,說那是“花一些不明不白的錢,找一些不三不四的人,說一些不痛不癢的話”。奇怪的是如今的參會者當中,居然也有真三真四的知名評論家現身其中。還煞有介事地說一些不輕不重、無根無據的違心話,然后被塞給一只不薄不厚的紅包。
我貿然猜想,這些找人來吹捧自己者,應該不屬于做文學夢的人。當然這些人也在做夢,但是他們做的夢跟那些文學青年的夢判若云泥。這些人絕對不會真誠地去追尋文學,更不會夢想把文學當成終生職業。在他們的心目中,文學自有神功。豈止是“無用之用”?他們絕對要把文學“是為大用”。
我曾經在省作家協會忝列過18年副主席。主席團每半年就要進行一次投票表決,通過一批申請入會的新會員。漫長的18年當中,我發現申報者中,在任的黨政領導干部越來越多,級別也越來越高。有一次討論,八十多名申報者當中赫然就有三名正廳級官員。處級干部十好幾位。當然不能根據人家是不是官員來決定取舍,問題是那三位領導我都認識,不客氣地說,三位老兄沒有一個夠得上作協會員的資格。其中一位呈報的入會作品,竟然是他的一本“論文”集。洋洋五十萬言,全是他平時各種工作報告的結集。而且他主管的是一個經濟部門,跟文學風牛馬不相關。
記得主席團啼笑皆非之后,也有人很現實地說,越來越多的領導申請入會,對于我們作協這尊清水衙門也許是件好事。至少今后開展點文學活動,尋求點資助什么的會方便一些吧?耐不過人窮志短,于是也就稀里糊涂地通過算了。實踐證明,后來這些領導還真就給予了一些支持。文學還真有些無用之用呢。
當時我有點費解。都是高級干部了,有的還官居知府,牧馭數百萬平民百姓。種種實在的東西都不缺,又何必如此看重“作協會員”的虛無名分?后來才發現我的這種費解實在過于淺薄,正如看不透商人如何算計將自己的資產滾雪球一般壯大。有一次我出差回到家鄉,當地的市委宣傳部長請我吃飯。他們部里正在考察提拔一名文化科長,部長在敬酒的時候似乎很隨意地告訴我說,有三名候選對象,其他兩名看來差了點火候。因為那兩位同志都沒出過書。“既然是選文化科長嘛”,部長條理清晰地說,“有作協會員的身份,優勢當然就大多了”。
文化科長還只是科級干部。下去采訪過程中,我就多次收到過縣級領導遞上來的名片。除了印有書記、縣長或副書記、副縣長之類的黨政職務,還專門印有:省作協會員。宴請之前,就有工作人員將他的書搬來一大摞,由他簽名贈送。我心里很清楚,他的上級領導或者跟前程有關的部門領導肯定早就收到過他的“著作”。比起前后出道的同僚,這樣的干部便多了一個作家的身份。倒不是說作家就注定有什么優勢,但可以在“綜合素質”一欄加分添籌。
再往上走,廳級干部是否也在玩文學牌?答案是肯定的。那次主席團會議上批準入會的三名廳級領導,其中一位是在職的市委書記,一位是某某廳的黨組書記兼廳長。到了這個級別,有的人便玩得更具奇效。某個地級市的人大代表選舉市領導,候選人高票當選。發言人說,本次選舉風清氣正,不存在拉票賄選問題。還用得著拉票嗎?人大代表早就被告知這位候選人是一名作家。人們敬仰作家。這是一種既無形又有形的示范效應,難怪有眾多的官員們競相效仿。對于千方百計渴望進步卻又深感仕途擁擠的某些官員來說,文學的無用之用,的確是為大用。
官員弄文著述本屬極其正常的事情。古代科舉制度之下,考生人人平等,唯有文才佼佼者方能得以錄用。所謂學而優則仕。文章從四書五經中選題,開始先揭示題旨,稱為“破題”。接著承上文而加以闡發,叫“承題”。然后開始議論,稱為“起進”。往后還有諸多名堂,總共有八股。在這樣嚴厲的考試制度面前,若不是飽學之士,不是文章高手,絕對仕途無門,科舉制度延續了一千三百多年,歷朝歷代有無數傳世詩人本身就是當朝仕宦。跟今天的官員不同的是,他們不會在自己官銜前面冠以前綴詞。劉禹錫、蘇東坡從來就沒有把自己稱之為“作家刺史”,王安石也絕不稱自己是“詩人丞相”。先賢們對于文學的歷史貢獻,足以讓后人去領會文學“無用之用為大用”的奧妙。
只可惜今天某些官員并沒有去作深刻的領會。他們爭相出書、踴躍入會,已經成為了時下官場盛行之怪現狀。如果說有的官員是在附庸風雅,這倒也情有可原。畢竟他們還知道舞文弄墨、寫書碼字是件風雅的事情。況且不少官員確有文學底蘊,公務暇余常有妙手文章,令我讀畢視為道兄。他們當然不在怪現狀之列。
然而有為數不少的官員則是以文學為官場進取之階梯,獨辟蹊徑,以獲得出奇制勝的效果。或者以文學為飾己之羽毛,制成桂冠,欺世盜名,以污損文學之圣潔。凡此種種,不忍枚舉,實在看得人心寒齒冷。
有心匡正,無力回天。世風如此,拿他們有什么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