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興培 華東政法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
貪墨文化和中國社會痼疾
文/楊興培 華東政法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
在國,由于歷史上惡制度的慫恿和包庇,五千年燦爛輝煌的中華文化在其發展、發達的過程中,盡管有數不清的萬紫千紅、奇光異彩和奇葩異蕾,但其中卻夾雜著一根人們絕對不應當忽視的毒刺——貪墨文化。幾千年來,這根毒刺刺得我們這個古老國家好深好痛,成為中國社會醫治不愈的硬傷和揮之不去的軟傷。
《左傳》有語:“貪以敗官為墨”。打開官撰的二十四史的官吏亮相圖,清官寥若晨星,但貪官卻如滿天烏云,一部中國的官吏史仍然無法掩蓋實際上就是一部貪官史。
而在皇權專制時代,社會奉行的是叢林規則,成者一旦為王,便是“天之驕子”,一朝權在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貪錢貪色本為權中之義,天下萬事萬物皆為我所備,皇帝就是最大的貪官和腐敗分子。
據《竹書紀年》記載,夏桀居位日久,驕奢自恣,傾天下之財,“筑傾宮、飾瑤臺、作瓊室、立玉門”。夏桀還從各地搜尋美女,藏于后宮,日夜與妺喜飲酒作樂。
而《史記·殷本紀》也記載:“帝紂(商紂王)大聚樂戲于沙丘,以酒為池,縣(懸)肉為林,使男女倮(裸)相逐其間,為長夜之飲。”周幽王為求美人一笑,不惜血本罔顧國家根基而玩烽火戲諸侯的鬧劇,以致西周歷史到此為止。
秦始皇一統天下,“以為自古莫及己”(《史記·秦始皇本紀》),為顯帝王的至尊至貴,于是“六王畢,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壓三百余里,隔離天日”。“秦愛紛奢”,于是整個秦國上下沉溺聲色,游宴無度,“燕、趙之收藏,韓、魏之經營,齊、楚之精英,幾世幾年,剽掠其人,倚疊如山。一旦不能有,輸來其間。鼎鐺玉石,金塊珠礫,棄擲邐迤,秦人視之,亦不甚惜。”。杜牧的一曲《阿房宮賦》分別從宮室建筑、宮中美女和宮中珍寶三個方面詳細敘寫了秦朝統治者貪得無厭、奢靡荒淫的無恥生活。但深明世理卻無節無恥的李斯卻說什么“是故(人)主獨制于天下而無所制也,能窮樂之極矣”。也就是說,皇帝是天之驕子,擁有天下萬物為自己所有,愛怎么享受就可以怎么享受,以至無窮無限。

(圖/CFP)
中國文化源遠流長,博大精深,是世界人類文明寶庫中的一顆璀璨明珠,但是,傳統文化里的某些負面成分也影響到了現實社會生活,比如,傳統的“貪墨文化”就是現在社會上貪污腐敗現象的重要思想源頭。
在中國的歷史上,隋文帝楊堅是個出了名的節儉皇帝,然而其子隋煬帝在隋文帝積累的巨量財富和國家日漸富庶的基礎上,開始了其前所未有的、窮奢極欲的帝王、紈绔浪子和暴君生活,移東京(洛陽)、筑西苑,樓堂殿館,窮盡華麗,十六宮苑夜夜春,火樹銀花不夜天,強大繁榮的隋王朝就在這一片鶯歌燕舞、揮霍無度中土崩瓦解。
明朝的太祖朱元璋素以治吏嚴肅、懲腐酷厲著稱。然而,貪官污吏依然貪墨故我,前仆后繼,有明一代恰恰是中國歷史上貪污腐敗極為嚴重的一個時期,甚至皇帝帶頭大貪特貪。
李闖王造反,明王朝風雨中飄搖朝不保夕,崇禎皇帝就是不肯打開皇家庫銀犒勞、激勵將士,李自成破北京,入崇禎內庫發現“有鎮庫銀,積年不用者三千七百萬錠,金一千萬錠,皆五百兩為一錠”。可見崇禎不但是個貪得無厭的帝王,而且還是個吝嗇鬼,這樣朱家江山焉有不亡之理。是故明末清初的學人唐甄發出了“天下凡為帝王者皆賊也”的抨擊聲。
有帝王的榜樣作用在,于是乎各路諸侯、各級官吏紛紛效仿。歷朝歷代的貪官污吏實在是罄竹難書,難以一一列舉,僅以明清兩朝典型事例為證:嘉靖年間的宦官劉瑾可算是明朝最貪婪的貪官,也是中國歷史上的巨貪之一。2001年,《亞洲華爾街日報》曾將劉瑾列入過去1000年來全球最富有的50人名單。《二十二史札記》記載,劉瑾謀反未遂被查抄時家有黃金250萬兩,白銀5000余萬兩,其他珍寶細軟簡直無法統計。
而清朝乾隆嘉慶年間的和珅,則是清朝最大的巨貪。有好事者曾經計算過,和珅貪污的錢財折價成今天的人民幣為336.4億元,這些資產尚不包括其無法估算的花園、亭臺、珠寶、字畫、文物、及銀行、當鋪的經營所得。按清朝內務府的估價,和坤的家產在8億兩白銀之上,折合人民幣為800多億元。如果按內務府的說法,這筆錢可以抵得上兩次庚子賠款的數額。當時,清廷每年的稅收,不過就是七千萬兩。和珅所藏匿的財產相等于當時清政府十五年的收入,以至于民間有這樣的說法——“和珅跌到,嘉慶吃飽”。
正是在這種上行下效,君不正臣也歪的專制制度氛圍之下,中國形成了一個極具特色的邊緣文化——“貪墨文化”。
如果說,唐甄所指出天下帝王皆賊也不無道理的話,那我們進一步可以說,天下的專制制度都是貪官的溫床、土壤和搖籃,是貪墨文化的發源地、發酵劑和助推器。只要有專制制度在,反腐不過是杯水車薪。
北宋是中國古代官員俸祿較為優渥豐厚的朝代,宋太宗趙光義曾說過:官員俸祿優厚就會自重,無需貪污受賄,也不會貪小而失大。宋朝如此優厚為官者還是出了蔡京、童貫等一大批貪官污吏。而明王朝則是中國古代對貪官污吏懲治較為嚴厲的朝代,但整個有明一朝貪賄行為一代勝過一代。
鑒古觀今,《紅樓夢》一書有言:“漫言不肖皆榮出,造端開釁實在寧”。歷史就像一個永不疲倦的老人會不斷地向后世訴說著這樣的一個人間定律,沒有明確有效的社會體制、監督體系和法律制度,貪腐現象就無法得以消除,為官清廉既不能由高薪養成也無法因殺戮而止。
如果說世上諸多事都可以看作是二一添作五的現象:比如一半是白天一半是黑夜;一半是男人一半是女人,一半是物質一半是精神,但在專制制度下我們卻很難說為官的也是一半清官一半為貪官,貪腐現象實乃是中國社會的一個痼疾。
在貪墨文化影響下,中國歷史上往往貪官如過江之鯽,比比皆是。往事越千年,換了人間。但中華民族有時就是走不出歷史的宿命。眼前時下,中國社會在一次面臨貪墨文化盛行一時難以制止的局面,貪官腐敗的紀錄不斷被打破刷新。
有當官者說:當官不發財,招我也不來。這足可以讓人想起了淫婦蕩言:二十過了廿一來,不做私情也是呆。一朝花容玉貌退,雙手招郎郎不來。
由此可以想象,貪官不過就像放浪偷情的淫婦一樣,淫欲上癮,貞操節烈全然不在話下,貪官們信奉的是有權不用,過期作廢的信條。
當為官執政的社會榮譽評價和個人責任擔當全都抵擋不住貪欲的全身心滲透,貪腐現象就會隨之而來。貪腐的本質是人貪得無厭的精神欲望,貪的動力是人經不起社會化的誘惑,但貪腐的條件卻是權力的推動和權力的通吃。
動物學家經過研究發現,食肉動物例如老虎吃人是其自然性的本能反映,老虎吃飽了就不再咬人了,但人的貪腐現象卻是人的社會化反映。人的貪腐現象如是自然性的產物,也必定像老虎一樣,“吃飽”了就不會再“吃人”了,但事實上,所有的貪官都是欲壑難填。貪賄既然是社會化的產物,那反過來就意味著完全可以通過社會化的過程或社會化的改造加以防止和消滅的。這個世界上有的國家在這方面做的還算可以,已經走在了前頭。
但是通過社會制度的改造來預防和制止貪腐現象,與消除貪墨文化對人的影響相比較,后者似乎更為艱難。中國社會由于缺少某種猶如定海神針般的理想信仰作支撐,以至于當以往虛幻的榮譽性玄想的破滅便讓諸多為政者一下子墜入到金錢至上拜物教的當下盛宴之中而不能自拔。
同時,中國人恨貪官,但由于深受貪墨文化的浸淫很難說沒有酸葡萄的心理在作祟。有好事者曾作過問卷調查,很多人在心底里還佩服貪官有本事來著呢,甚至巴不得自己也有可能尋覓貪腐的機會。正是這種如此矛盾的歷史文化價值觀造就了中國源遠流長的貪墨文化長久不衰。一本李宗吾的《厚黑學》不但成了某些官員床邊案頭座右銘式的經典教材,而且也是國人津津樂道的日常話題。
這就需要中國社會必須從人的內心深處加以規訓,對于當前眼下大面積腐敗的發生現象,除了有有形的制度加以防范之外,社會文化環境對人的精神心理層面所起到的潛在作用,同樣不可小覷。受教于污濁的貪墨文化,貪墨之徒就會是非顛倒,榮辱不分,黑白混淆,貪腐之時就會臉不改色心不跳,甚至做到腐而不敗并節節上升。因此,貪墨文化這一中國社會的痼疾不除,中國社會則無清潔之日,社會風氣也很難從此一振,國家政治難有清明之時。
習近平總書記曾指出:“物必自腐,然后蟲生”,由此而言,托克維爾所描繪的法國大革命前夜的社會情景很難說與200多年之后的中國社會毫無相同之處。以習近平為總書記的新一屆執政高層的擔憂和提醒并非是空穴來風,一切皆有深刻意蘊在其中,中國社會不能不由此而驚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