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鯤鵬
刑事鑒定真的不容置疑嗎
文/方鯤鵬
2004年,西班牙首都馬德里地鐵站發生一系列爆炸,近2,000人死亡或受傷。當塵埃落定,西班牙執法部門在現場一個裝雷管的袋子上發現了幾枚指紋。

當時西班牙警察沒有在國內找到指紋的匹配者,于是他們求助國際刑警組織,后者把指紋轉給FBI(美國聯邦調查局)。他們在FBI的指紋數據庫尋找匹配者。沒多久,指紋專家就識別到一個人,這是一位年輕的律師,住在俄勒岡州波特蘭市郊,名叫布蘭登·梅菲爾德(Brandon Mayfield)。梅菲爾德在數據庫里的指紋,是他前幾年服兵役時按規定留下的檔案。
FBI特工立刻沖去波特蘭市,逮捕梅菲爾德、搜查他的住宅和辦公室。聯邦調查局逮捕梅菲爾德,是基于一條應用了一百多年的刑事偵探理論,即世界上沒有兩個人的指紋相同。而指紋專家出庭向陪審團作證時,也總是用絕對自信的口吻:“我百分之百相信,這個指紋來自被告。”但是這條刑法界的金科玉律,其實是一個從來沒有嚴格檢驗過的假定。
FBI完全相信這個“理論”,但考慮到指紋匹配的結論,是專家通過個人的經驗和所受的訓練作出的判斷,為了保險起見,避免人為的錯誤,在逮捕梅菲爾德之后,FBI又另請兩位資深指紋專家檢查核對,結果這兩位專家也認定兩組指紋匹配。三位FBI的指紋專家分別寫的證詞,都是百分之百認為馬德里地鐵站爆炸物上發現的指紋,來自梅菲爾德。
這個案子中,FBI只有一個證據,就是那幾枚指紋。但梅菲爾德幾乎是沒救了,盡管他堅持聲稱自出生以來都沒有去過西班牙,可是連他自己聘請的律師和指紋專家都不信他。
梅菲爾德在暗無天日的牢房里度日如年,絕望地認為只有等死了。他沒想到,西班牙警方在當地抓到了與爆炸現場獲取指紋匹配的真正兇手,梅菲爾德馬上無罪釋放。
這個案子是由刑事證據理論的不科學造成,牽涉的幾位指紋識別專家,都是受了“世界上沒有兩個人的指紋相同理論”的誤導,犯了正直的錯誤,本身無可非議。
不過話說回來,如果胡攪蠻纏的話,這個“理論”其實還能成立。打個比方,我可以說“世界上沒有兩個人有相同的身高?!倍铱梢赃@樣來驗證:如果有兩個人,用厘米為單位測量出身高相等,就用十分之一厘米為單位測量;如果還是測不出區別,就用百分之一厘米、千分之一厘米等等為單位,總能得出這兩人身高不等的結論。
在西班牙地鐵恐怖爆炸兇手抓獲后,這幾位指紋專家將兇手的指紋和梅菲爾德的指紋再次核對,結果這回他們發現了一些細微的區別。
梅菲爾德的案子暴露出傳統刑事偵探理論存在科學性不足的嚴重缺陷。主要問題為將假設、猜想和經驗作為科學理論,很多檢驗結論受專家主觀判斷影響,沒有一個客觀的檢測標準。
目前學者比較一致地認為,DNA識別技術是一種有別于傳統刑事識別理論的科學。傳統刑事識別學是根據警察部門的經驗總結得來,而DNA識別技術則是從醫學發展出來,而且能對兩個樣本匹配的概率給出嚴謹的定量分析,不像指紋識別,專家對陪審團說兩個指紋百分之百匹配時,實際上說的是主觀概率,沒得到實驗數據支持。


DNA刑事證據識別技術問世年代不算很長,已享有盛譽,被稱為“刑事鑒定學中的唯一科學”,因為它有別于傳統方法,不是依靠個人經驗和主觀判斷。然而像名牌皮包一樣,盛名之下,會冒出偽劣的贗品。
2012年7月5日的《芝加哥論壇報》報道了芝加哥地區當年早些時候的一場審判。這是一起涉嫌性攻擊9歲女孩案,檢方的主要證據是女孩身上發現的DNA同被告克利夫蘭·巴雷特(Cleveland Barrett)的DNA“匹配”。一般DNA作為呈堂證據時,要提供匹配可靠性的數據,通常是十幾億人中才能發現一個匹配者。但這個案子的檢方只是言之鑿鑿地宣稱被告DNA與案發現場的DNA匹配,卻不說匹配的概率有多大。
幸虧辯方律師這方面內行而且負責,在他的交叉盤問下,檢方專家證人承認,這份所謂的DNA樣本,可以在每4個非洲裔男性、每8個拉美裔男性、每9個白人男性中找到一個匹配者。換言之,檢方的“DNA”證據,可以在芝加哥地區“匹配”幾十萬人。
原來案發后,送交DNA實驗室檢測的女孩身體擦拭片樣本中,沒有發現強奸案通常情況下的證據精子,只有少量普通男性細胞。警檢方明知這份DNA檢測報告毫無意義,還是作呈堂證據提交了。
辯訴雙方在審判中提交的證據,事先要獲得法官的批準。巴雷特的案子連法官都被DNA的名氣蒙住了??梢韵胂?,對于DNA知識完全外行的陪審員,檢方就更容易蒙混過關了。據媒體爆料,女孩的母親十分可疑,很可能是她導演了這個事件,為的是陷害報復巴雷特。女孩的證詞明顯受過事先調教,而身體檢查沒發現任何遭強奸的跡象。巴雷特在拘留所蹲了一年多冤獄,不過他還是算幸運的,獲無罪釋放。可是類似的狐假虎威“DNA證據”,在其他案子會有什么結果呢?無從知道。
司法文獻都稱柯克·布魯沃斯(Kirk Bloodsworth)是美國首位獲判死刑后,經由DNA檢驗證明無辜的囚犯。在布魯沃斯獲釋后,國會制定的一項法律以他的名字命名,該項法律對各州司法當局檢驗DNA的成本,聯邦政府予以部分補償。不過稱布魯沃斯為DNA檢驗赦免死刑的第一人,未免有點牽強,因為在送驗DNA前,他已從一個死刑犯,改判為兩次終身監禁、永遠不得假釋的無期徒刑。
1984年7月25日,美國馬里蘭州巴爾的摩市郊的一處叢林里,發現9歲小女孩丹妮·漢密爾頓(Dawn Hamilton)的尸體。女孩慘遭強暴,被毆打致死。罪犯是個變態狂,在現場很多物品上留下生理證據,包括精液。但當時刑事偵探還沒有采用DNA分析技術,使得這些證據不能提供有價值的破案線索。
因為有人向警察報告,看到柯克·布魯沃斯(Kirk Bloodsworth)那天帶受害女孩進入那片叢林,幾天后他被逮捕。當時布魯沃斯23歲,不久前才從海軍陸戰隊榮譽退役,沒有任何犯罪記錄。

1985年3月舉行審判。除了檢方刑事鑒識專家作證牽強附會,指女孩身體附近發現的一個腳印,同被告鞋子一樣大小,再沒有其他任何物證。雖然布魯沃斯堅持自己是無辜的,從來沒有見過受害女孩,但陪審團判斷布魯沃斯有罪,主要的依據是5名證人的證詞,他們或者說那天看到被告同女孩一起進入了這片叢林,或者說那天看到被告出現在案發地點。陪審團宣判布魯沃斯犯下性攻擊、強奸、一級謀殺等三項重罪,隨后法官判處他死刑。
判決后,布魯沃斯被關進死囚牢房,同時等待上訴結果。1986年7月,馬里蘭州上訴法院以檢方對被告隱瞞有利于他的證據和資訊為由,撤銷判決,發回重申。
上訴法院的這個決定,使布魯沃斯充滿了希望,但是沒多久,希望就破滅了。第二次審判的陪審團還是宣判這三項重罪成立。這回法官判處他兩個終身監禁的無期徒刑。布魯沃斯再次上訴,被駁回。
在監獄里,布魯沃斯不斷寫申訴信,只要能想到的人和機構,包括總統、國會議員、國會司法委員會等,他都寄去了信,陳述自己無辜蒙冤。但是,沒有一個人理睬他。
布魯沃斯又讓朋友和家人寄進來許多書。他說,在獄中用閱讀的方法來防止發瘋。1992年,他從朋友寄來的一本書中閱讀到,倫敦的警察利用DNA分析技術識別了兩起命案的兇手。布魯沃斯想,既然能用DNA確定兇手,那么也能用DNA排除他是兇手。于是通過律師,布魯沃斯向司法當局提出核對他的DNA和女孩衣服上精液中的DNA。布魯沃斯的要求最終獲得批準,但是法庭判DNA檢驗費用由他自己負擔。
接著又出現了令布魯沃斯心驚膽戰的一幕。他被告知,女孩的內衣不見了,可能已銷毀。在布魯沃斯的堅持下,當局再次尋找,總算幸運,沾有精液的女孩內衣失而復得,居然在法官辦公室的一個紙袋里尋獲。布魯沃斯的律師聯系了DNA檢測實驗室,當局將女孩內衣和布魯沃斯的新鮮血液樣本一起寄去。
1993年5月17日,DNA檢驗報告出爐,斷定女孩衣服上的精液不是來自布魯沃斯。因為這個DNA檢驗是在私營實驗室做的,聯邦調查局將檢驗樣本再送到它自己的DNA實驗室復核。同年6月25日,FBI的DNA實驗室也排除了布魯沃斯是精液的來源。6月28日,法官命令釋放布魯沃斯,這時他已經被監禁了9年。
這起兇殺案到這一步為止,以案發時的技術條件而論,警檢方的辦案也許不能算有很大謬誤。但此后,警檢方的行為十分荒謬。這項DNA檢驗,不僅排除了布魯沃斯涉案,也向當局提供了真正兇手的DNA資料。但是警檢方按兵不動,無所作為,完全不想對此案再作任何偵辦。倒是布魯沃斯把偵破這個兇殺案、抓到真正的兇手,作為他出獄后的主要任務。
布魯沃斯堅持不懈,用了整整10年的時間,才說服警檢方將該案兇手的DNA證據,放到全國的DNA數據庫核對。就是這么一項簡單的計算機搜尋作業,馬上找到了真兇。2003年9月,巴爾的摩市檢察官辦公室宣布,19年前強奸和謀殺9歲女孩丹妮·漢密爾頓的案件偵破,兇手是金佰利·拉夫納(Kimberly Ruffner)。

馬里蘭州的司法當局在1994年建立了重罪案囚犯DNA數據庫,并且鏈接到FBI的網絡,成為全國DNA數據庫的一部分。而早在1984年布魯沃斯被逮捕后一個月,拉夫納就因為一起入室盜竊、強奸和企圖謀殺案件被捕入獄了,后來被判處45年刑期。因為是重罪案囚犯,政府在1994年建立DNA數據庫時,將拉夫納的DNA存檔,所以計算機一搜索就找到了。在檢方將1984年命案的DNA證據與拉夫納的DNA對上號后,拉夫納承認犯下這起強奸謀殺案,獲判終身監禁。
有5年時間,布魯沃斯和拉夫納關在同一個重案犯監獄,彼此的牢房也很靠近。在獄中,這兩人有過很多交往,拉夫納知道布魯沃斯在不停地申冤,但從不曾透露他就是真兇。
按照布魯沃斯被捕前3萬多一點的年薪,馬里蘭州政府賠償他30萬美元,作為補償他9年冤枉坐牢的工資損失,但是沒有向他道歉??梢再r錢,但不認錯,不道歉,這是美國一種常見現象。
這起案子有好些方面值得深思。
1984年命案發生后,有兩個男孩對警察說,當天早晨看到遇害女孩漢密爾頓和一個陌生人走進這片叢林。警察根據男孩的描述,繪制出嫌犯草圖,登在當地的報紙上。幾天后一名匿名女性打電話給警察,說草圖上的嫌犯很像柯克·布魯沃斯,他在離案發地點不遠處的一個家具進口公司工作。警察逮捕布魯沃斯后,要他站在一排人中間,然后讓兩個男孩分別辨認案發那天看到的那個陌生人。一個男孩挑出其中一人,但那是個警察,在那排人中充作陪襯的角色。而另一個男孩什么人也沒挑出。然而開庭時,這兩男孩作證說,就在漢密爾頓被謀殺前,看到布魯沃斯和漢密爾頓一起走進叢林。另外有3個住在出事地點的成年人出庭作證,說那天看到布魯沃斯出現在附近。陪審團主要根據這5個人的作證,判定布魯沃斯是兇手。然而,當真相大白后,人們發現布魯沃斯和拉夫納在身高、體重、發型、面容方面,都差別很大。
在DNA還是新鮮名詞的年代,柯克·布魯沃斯能從一本書中悟出DNA技術是拯救自己出獄的利器,比他的律師還高出一招,真不簡單!他又認定DNA線索是找到此案真兇的重要工具。更可貴的是,布魯沃斯認為這件冤案發生在自己身上,同樣的遭遇也會發生在別人身上,出獄后他以幫助蒙冤者昭雪為其畢生使命,成為“無辜者專案(The Innocence Project)”、“正義項目(The Justice Project)”等拯救冤獄者、督促司法改革組織的積極活動家。
欄目主持人:劉雨濛 lymjcfy@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