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龍(南京大學文學院 江蘇南京 210000)
《日瓦戈醫生》一向是被視為一部知識分子小說,巴勒斯坦學者愛德華·薩義德在《知識分子論》一書中對“知識分子”作如下定義,該定義將只作為我們的一個背景參考:
“身為知識分子,我在觀眾或訴求對象之前提出我的關切,但這并不只關系著我如何發表它們,也關系著自己作為嘗試促進自由、正義的理念的人士所代表的。……這里就出現了個人世界與公共世界之間很復雜的混合——一方面是來自我的經驗的個人的歷史、價值、寫作、立場,另一方面是這些如何進入社交世界,人們在其中辯論、決定有關戰爭、自由、正義之事。”
尤拉·日瓦戈的現實啟蒙是從一戰爆發之后應征入伍開始的,從參加戰爭和醫務工作起,他開始親身參與一個光明美好未來的建設。不用歷數日瓦戈醫生的那些殘酷、艱辛而漫長的遭遇我們也知道,他不斷的得到的是一個又一個失望的結局。在敘述策略上,帕斯捷爾納克并沒有過多地描寫正面歷史,相反,他通過以日瓦戈為主的一個知識分子群體,以描寫他們的生活和心靈歷程來反射俄國歷史的面貌。這種敘事策略在俄羅斯文學史上由來已久,并帶來一種史詩氣象的敘事傳統。或者說,帕斯捷爾納克在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兩位在小說中經常被提到的俄國文學先驅)中走了一條中間路線:由個人敘事反襯歷史變革所帶來的張力,為小說賦予了深沉的精神氣質。
就日瓦戈的精神性狀而言,我們可以說,他在蘇維埃政權建立之時發生了轉變,即他對新政權所做的那一番顯得盲目而矯情的贊美言辭(“多么高超的外科手術啊!一下子就巧妙地割掉了發臭多年的潰瘍!直截了當地對習慣于讓人們頂禮膜拜的幾百年來的非正義作了判決”);但負面的根源也在那時萌發,那就是他并沒有看清楚新政權或社會主義思想的實質。甚至于從始至終,日瓦戈作為一個具有思考能力的知識分子,從未敢于對新舊社會的差異做一個清晰的分析、判斷。毋寧說,他是憑借著本能和對政權力量的屈服而做出一系列的妥協和逃亡。在帕斯捷爾納克筆下,日瓦戈更像是一個有著外科醫生的科學、精密能力的觀察者,而一旦進入思考,日瓦戈便走入俄羅斯整體命運的形而上境地。正面回擊,在日瓦戈身上,顯得毫無可能。因此,日瓦戈這一形象便顯得像是一個歷史變革的受害者,憑著知識分子的良心和堅忍,他無聲地宣告了蘇聯革命歷史的巨大災難和漏洞。
參照上引薩義德的定義,日瓦戈醫生這一形象顯然更多地貼合了那個“個人世界”的部分,即廣闊豐富、深沉內省的“個人的歷史、價值、寫作、立場”,而在公共世界領域則極為欠缺。“總括來說,知識分子一定要令人尷尬,處于對立,甚至造成不快。……在公開場合代表某種立場,不為各種艱難險阻向他的公眾作清晰有力的表述。”在革命戰爭年代的蘇聯,日瓦戈醫生除了自己為數極少的密友(大部分人是可疑的、危險的),根本沒有“公眾”可言,強求他以個人力量去面向公眾實在不合情理。
寫作作為一個反抗姿態(如果可以這樣表達的話),是日瓦戈醫生另一個可貴的品質。如果說外科醫術尚且是一種社會性工作,那么寫作則帶有更大程度上的獨立精神。他抓住一切時機進行寫作,仿佛也意識到,只有將所經歷的苦難訴諸文字,方能作最后的判決。日瓦戈所寫的有哲學思考、散文和詩歌。在新政權下食不果腹的艱難處境中,他決定帶著全家到瓦雷金諾去避難。臨行前他還在寫詩。“樂于接觸的是地獄,是衰變,是解體,是死亡,但和它們一起樂于接觸的還有春天,還有悔恨失足的女人,也還有生命。而且,醒來也是必須的。應該蘇醒并且站立起來。應該復活。”在這里,日瓦戈顯得極度艱難,他糾纏于生存的密網之中,盡管眼前所見讓他絕望,他仍對俄羅斯的未來寄予希望,這反映在那些鼓勵性的短句上:蘇醒、站立、復活。毋寧說,這是日瓦戈為自己的堅韌所發出的呼號。在無力反抗的情況下,他只能選擇忍耐。
就史詩氣度而言,帕斯捷爾納克很顯然繼承了托爾斯泰的宏大敘事的傳統,我們不止一次地看到日瓦戈對托翁和托爾斯泰主義的思考。在這個跨度數十年的區間內,帕斯捷爾納克對俄國的刻畫實在驚人。這種驚人的效果之震撼人心,絕不在于它的廣闊,而在它揭示假象和謊言背后的深度。不難斷言,帕斯捷爾納克所呈現的歷史,是一幅野蠻、殘酷的苦難圖景。它似乎以鐵的事實證明,進化為人、文明已久的人類依然散發著禽獸的腥臭。這意味鮮明地應和兩次世界大戰(以奧斯維辛為代表)的人類哲學,但這里則更多指向俄羅斯民族,確切地說,是小說所寫的那段歷史。
日瓦戈所痛恨的新政權有兩大罪惡:一是夸夸其談,謊話連篇;二是慘絕人寰,以暴易暴。馬克思主義式的虛假演說讓紅軍領袖們脫離實際,建立起一種虛偽人格。這與殘殺敵人是有內在聯系的。在日瓦戈的廣闊視野里,俄羅斯大地幾乎血流成河,餓殍遍野。最可怕的是,那些居于高位的將軍、英雄們已經喪失了人性。殘酷的紅軍將領帕姆菲爾殺人如麻、嗜血成性,“我干掉過你們很多人,我手上沾滿老爺、軍官還有不知道什么人的血。人數和姓名我記不住了。往事如煙嘛。有個孩子我老忘不了,我干掉過一個孩子,怎么也忘不了。我為什么要把小伙子殺死呢?因為他逗得我笑破了肚皮。我一時發昏,笑著朝他開了槍。毫無緣由。”帕斯捷爾納克最終讓他精神崩潰。在小說所描寫的血腥和大量死亡場景里,殘殺甚至引發讀者(及日瓦戈本人)的嘔吐感,“醫生回想起剛剛過去的秋天,槍斃叛亂分子,帕雷赫砍死妻子和兒女,沒完沒了地殺人,把人打得血肉模糊。白軍和紅軍比賽殘酷,你報復我,我報復你,使暴行成倍增加。鮮血使他嘔吐,涌進他喉嚨,濺到他的頭上,浸滿他的眼睛。”日瓦戈從游擊隊逃走,沿著鐵路回到瓦雷金諾,一路所見尸骨累累,“鐵路沿線傷寒猖獗,周圍整村整村的人都死于傷寒。”這時帕斯捷爾納克再也忍受不了,他幾乎是聲嘶力竭地呼喊:
這時應驗了一句古諺:人比狼更兇狠。行路人一見行路人就躲;兩人相遇,一個殺死另一個,為了自己不被對方殺死。還出現了個別人吃人的現象。人類文明的法則失靈了。獸性發作。人又夢見了史前的穴居時代。
從帕斯捷爾納克的詩人氣質來看,這種批判在此已經不僅局限于俄羅斯,而是上升至對人類理性文明的拷問。但在他看來,這種歷史的野蠻獸性在俄羅斯表現尤甚,“俄國不可磨滅的巨大形象在全世界的眼中同他并排站立起來,它突然為人類的一切無所事事和苦難燃起贖罪的蠟燭。”旨在認為帕斯捷爾納克的拷問針對蘇維埃政權,實在是誣蔑;一個明確的事實是,帕斯捷爾納克在思考俄羅斯命運的時候,不可能不想到,整個近代俄羅斯都是脫胎于歐洲世界的。所以,這種歷史觀是世界意義的。“也許,帕斯捷爾納克的重要性,在于這個警告:歷史——不管實在資本主義世界或社會主義世界——還稱不上歷史,它仍不是人類理性的有意識的建構,它仍太過于依賴生物現象、獸性本質的連續性,而不是自由的王國。”
與萊蒙托夫、屠格涅夫、蒲寧和帕烏托夫斯基等俄羅斯作家一脈相承的抒情氣質鮮明地在帕斯捷爾納克身上散發著光輝。對于俄羅斯大地和質樸民俗的觀察、描寫,使得那些歷史事件和深沉思考的構架纏上了一股憂郁氣息。在宗教、政治和藝術問題上帶有的細膩情感,在人物評價上富有的動情、熱烈,讓處在殘酷環境中的俄羅斯顯出一種清新、明媚和悠遠的希望。
小說的散文化并不能說明這種俄國小說的特質。帕斯捷爾納克的詩性描寫往往流于一種沒有實質意義的情境渲染,但它卻造成了一種激動人心的情感效果。在混合著東正教和俄羅斯精神氣質的感應里,那些慘絕人寰的血腥屠殺和人為災難都可以在一瞬間被化解。即便唯心主義有時候會消除問題的實質,但帕斯捷爾納克卻賦予它更為強大的建構性力量。
凈化的效果促使日瓦戈回到童年,原型在童年被塑造,并決定了一生的面目和個性。他感到一股“原始力量”的覺醒——人格與自然的混成如一。奠基在基督教之上的“貞潔”氣息甚至貫穿了日瓦戈一生,影響著他的全部思想。在莫斯科難以度日的時候,日瓦戈全家遠赴烏拉爾尤里亞京市附近的瓦雷金諾莊園,他在那里思索、寫作、拷問俄羅斯的命運和靈魂。童年的自然精神穿過游擊隊爭論,貫至后來拉拉被帶走后與安季波夫的激烈爭論,直到最后猝死前的一瞬間。我們仿佛看到,日瓦戈本人就是一部自然史詩的鮮活體現:他懷抱善良、純潔的理想,堅守個性,不斷逃亡,思考并寫作,對于強權壓迫,他從來保持高度警惕,懷疑現存一切虛假和不合理的制度、說法。我們為什么不親切地稱其為一個“自然人”呢?
當然,帕斯捷爾納克的自然氣質不單單在于揭示文明的野蠻和暴力的真相,他的抒情氣質和對自然的觀念也是重要因素。這更多的表現在作為詩人的帕斯捷爾納克身上。
在作家大起大落的筆觸背后,似乎還蘊藏著一種更超越的態度:歷史終究不能改變什么,它只是一顆堅硬并開裂的果子,被含納在自然的森林里。其中人物的命運看起來悲慘可泣,而實質上不值一提。人的行為和思想是不值得信任的,人的創造能力也難以超越自然。從這個層面上講,我們眼中的歷史都是原初、無理性的。
我們不禁要再次質問:《日瓦戈醫生》是如何通過個人式的書寫獲得“史詩”稱號的呢?這兩者之間存在著什么樣的交互關系?
帕斯捷爾納克曾自道:
我有責任通過小說來詳述我們的時代——遙遠而又恍若眼前的那些年月。時間不等人,我想將過去記錄下來,通過《日瓦戈醫生》這部小說,贊頌那時的俄國美好和敏感的一面。那些歲月一去不返。我們的先輩和祖先也已長眠不醒。但是在百花盛開的未來,我可以預見,他們的價值觀念一定會復蘇。
“美好而敏感的”俄羅斯性格,必然是依靠個體形象獲得的。這種個體性甚至不依賴任何群體,而走入一個“多余人”的境地。在這一點上,帕斯捷爾納克是鮮明地反對(反感)集體主義的。帕斯捷爾納克的知識分子人格使他看到,那些人為制造出來的群體不僅嚴重歪曲了真相,傷害了生活中的樸實感情,而且愈加變為一個個庸碌、愚蠢、無心智的氓隸。事實昭然若揭:對美好人性的變異和扼殺才是最大的歷史。
帕斯捷爾納克于是來了一個反擊戰,以個人史的構建去與官方正統形成對峙之勢,以親身躬行去無聲地顛覆虛假歷史。這樣的運動造成的結果是,他剖開了社會主義臃腫軀體的心臟,在精神層面上質疑了它的合法性。沉痛的一擊使得蘇維埃官方暈頭漲腦、岌岌可危。
我們最后需要做一個評估:這種策略是否成功地保住文學的藝術審美性,而不至于淪為戰斗小冊子?
問題的關鍵在于,歷史的觀念和構架是如何通過文學形式實現的。
在上文的分析中,我們看到帕斯捷爾納克獨特的自然性質;而在無數的“小人物”身上,則真正地寄托著他對歷史的看法:人性的希望存在于受苦受難、平凡樸實的人們之中。安季波夫曲折、不公的命運,季韋爾辛富有正義感的老母親,純潔美麗的女人拉拉——在廣闊的俄羅斯土地上,這些人的形象正是祖國命運的所在,在人性覆滅的時代,只有將他們呈現在小說里,歷史的重生才有希望和力量。人道主義的理想,人性自由的“價值觀念一定會復蘇”。而日瓦戈醫生在這里毋寧說只是一個觀察者和記錄者,他的使命是站在這一切沖突斗爭和觀念、理想的最前端,讓歷史的殘破碎片以文學思想的形式連接起來。
很難斷言以個人之力便可以對抗宏大的專制歷史機器。日瓦戈受家庭、愛情之累,處處收縮和逃亡,惟一可行的,是堅守心中那片精神圣地,他的觸角伸向俄羅斯民族精神的底端,也預示未來的可能性。
注釋:
1.薩義德.單德興譯.《知識分子論》,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2年,第17頁.
2.帕斯捷爾納克,藍英年.張秉衡譯.《日瓦戈醫生》,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第189頁.
3.薩義德.《知識分子論》.第17頁.
4.帕斯捷爾納克.《日瓦戈醫生》.第202頁.
5.同上,第342頁.
6.同上,第361頁.
7.同上,第367頁.
8.同上,第442頁.
9.卡爾維諾.黃燦然譯.《帕斯捷爾納克與革命》,摘自《為什么讀經典》,南京:譯林出版社,2006年,第227頁.
10.轉引自吳曉東.《歷史:缺席的“在場”——<日瓦戈醫生>與俄羅斯精神傳統》,《名作欣賞》2010年第6期.
[1]帕斯捷爾納克著.藍英年.張秉衡譯.《日瓦戈醫生》.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
[2]薩義德著.單德興譯.《知識分子論》.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2.
[3]卡爾維諾著.黃燦然譯.《帕斯捷爾納克與革命》,摘自《為什么讀經典》.南京:譯林出版社,2006.
[4]吳曉東.《歷史:缺席的“在場”——<日瓦戈醫生>與俄羅斯精神傳統》.《名作欣賞》.2010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