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新龍

明萬歷年間,楚西有一姓石的財主,老大石昆信老二石仲信,因對長工仆役心狠手辣,稍不如意,無端克扣工資不算還謾罵毒打,連放牛娃也不輕饒,世人道他們:
長工“失誤”,輕者抽鞭遭打罵;
奴仆“違規”,重之跪地致殘傷。
這樣人們當面“石大爺”“石二爺”,背后咒他們“死枯心”“死豬心”。老二更加橫暴,他身大腿粗,嘴突眼兇,被他打得長工仆役常有非殘即傷的,大家形容老二:
膘肥肉滿蠢豬相;
嘴凸眼兇魔鬼形。
人們對他兄弟恨得牙癢,苦于無機報復。長工陳志遠的兒子陳錦麟在石家放牛,小家伙膽大心細鬼點子多,人稱“小精靈”,小伙伴們都叫他“精哥”。因“精哥”機智勇敢,大家多次躲過了財主的打罵與責罰。一次他們因在蓮塘里摘蓮蓬充饑回來晚了,“死豬心”要暴打這群孩子。“精哥”立即大叫道:“別打我們,我們今天費了好大勁,才幫你吆回了一頭別人丟失的小牛,像是個女孩放丟的。”“我不信!”“你不信,小牛的丫角上還有姑娘伢玩的紅絨線哩(實際上是他們事先纏上去的)!你再看我們腿上還有泥漿哩!”因財主好吃懶作,不學無術,根本不知母牛早就生了小牛,且那頭母牛已下地干活去了。“精哥”借機蒙哄財主,使大家免了一頓暴打。
常言說百密難免一疏。一天早晨,“精哥”自己疏忽大意,讓一頭犟牯牛伸長脖子啃了路邊田里幾口秧苗,鬼使神差被石老大看見了,他讓老二不由分說地將“精哥”暴打了一頓,還罰他在太陽底下打赤膊跪磚頭,不給飯吃也不給水喝。小“精哥”腿腫得像水桶,人昏死兩次。他爹媽晚上才知道,他們要跟財主去拚命。石家教書的楊先生與管錢糧的賈先生,極力勸阻要另想報復之計。這兩先生原本是外來的窮人,常暗中處處護著窮人。楊先生忿忿不平地作了一副對聯,叫他內侄兒(附讀生)謄寫了好多副,三更半夜到各村頭路口張貼,就這對聯鬧得天翻地覆。這對聯是:
牛啃幾棵苗,小牧童受責,赤身、干嗓、三餐餓;
口爭多款理,石財主用刑,曬日、跪磚、兩腿傷。
橫額:心狠手辣。
這一來,石家的惡名到處傳揚,影響極大。小牧童的爹媽要與財主去拚個魚死網破;有幾個曾被毒打的長工當即撂下手中活計逃跑了;剩下百十號長工仆役都不肯下地干活,上千頭(只)牛羊關在欄圈里嗥叫;僅有的幾個家丁因他兄弟慳吝橫暴而不滿,遇此混亂他們也溜之大吉。石家鬧得雞犬不寧。窮漢人多勢眾,財主無法強施淫威。石老二覺得禍根出在“精哥”身上,他找“精哥”出氣,“精哥”義正辭嚴地辯駁:我沒踏過學堂門,一字不識怎么會寫字?”可那字分明是小孩的筆跡。“死豬心”石老二真是灰面粉子糊燈籠——通身糊里糊涂。他根本不懷疑特殊的附讀生所寫,更沒想到對聯是楊先生所作。此刻,一向少言寡語的楊先生開腔了:“石二爺,不要冤枉這孩子了,那天你打他時,不遠處有一人指手劃腳罵罵咧咧地看了好半天,你沒注意,那像是重慶府做官的他老爸,他兒子作了府官誰還敢惹他,且他與你家為爭風水寶地結了仇,這事肯定是他干的,你就忍氣算了吧!”楊先生此時故做偽證,實為“精哥”解了圍,也令財主深信不疑,且知道要報復此仇人好比凍豆腐下佐料——難拌(難辦),于是不了了之。
楊先生算幫“精哥”出了口惡氣,大家索性想進一步報復財主,兩位先生也極表贊同,并答應一遇機會決心暗中幫忙。幾天之后,村中小孩們都唱一首兒歌:
南崗富,
北嶺強,
西山水草壯牛羊。
石老大聽后要老二去實地考察一圈。那兒果真牧草鮮嫩活水滿塘,確實是個好牧場。于是他硬逼“精哥”他們到西山放牧。孩子們都吼著不肯去。他們說到西山路遠,回來晚了怕挨打罵,還怕那幾頭犟牯牛發了躁誰都拉不住,出了事故誰能負責,石老二又要打他們,他們齊聲抗議“打死也不去!”這驚動了楊先生,楊先生說:“石二爺,你說句實話,他們到西山出了事你不責罰他們嗎?”石老二真是死豬心,他長期與其嫂(石老大二房妻)通奸,先生知其丑行一直未捅穿,他很感激楊先生,所以先生的話句句都聽,此刻他聽懂了先生用意,大聲拍胸說:“你們到西山放牛放羊,出了事決不找你們!”
孩子們到西山開始幾天都比較平靜。一天清晨,大霧彌漫,孩子們故意將幾條犟牯牛死勁抽打,西山草地左邊是水塘,右邊是汪家(重慶府新府官)祖塋地,草地斜靠西山,附近有一個幾十丈高的陡坎,類似懸崖。犟牯牛被打得發了躁,它亂蹦亂跑,撞倒了幾塊墓碑,孩子們又抽打了幾鞭,它一失蹄就滾下了陡坎摔死了。“精哥”讓兩個小伙伴火速回去報信。他自己繞道至陡坎半坡一棵山樹上候著,等財主和長工們快到時,小“精哥”先將上衣縫扯破,用下衣褲腰將身體倒掛起來,搞成掉不下去又上不來的危險情景,他并用假嗓嘶聲啞哭,這些動作都看小伙伴們的手勢相機完成。他們早就學會了倒掛樹枝的把戲,這有聯可證:
攀枝取雀家常飯;
掛膀勾花湊手錢。
財主怎會知道呢?“精哥”的爹一見這情景,他操著拳頭要財主下去救孩子,其他人一齊怒吼,“死豬心”見長工人多勢眾,害怕大家把他推下陡坎,他借大家慌亂之際乘機溜了。孩子們你一言我一語詳細地道出了事情原委,大家猛然醒悟,原來是小家伙們有意報復財主,大家很高興,也都放了心。小家伙們忙向下喊話:“‘精哥’,快上來,財主跑了!”小“精哥”利利索索地下了樹,他七彎八拐回到了大伙身邊,為掩人耳目,他假裝摔成重傷,叫大伙抬他回去,以免財主懷疑。長工們順“精哥”剛走的路線轉到坡底,將大牯牛抬到莊田棚里剝皮取肉吃了幾天,財主全家誰也不知道誰也沒管。此后幾天也沒人鬧事,這相對平靜使財主很慶幸,因為只死了一頭牛,長工們怕餓飯只憋了兩天氣就全復工了。殊不知這是兩位先生告誡大家用了緩兵之計,真正令人解恨的熱鬧戲還在后面咧!
幾天后石家大禍降臨了,“重慶府”來了“問罪通牒”,牒文云:
石氏昆仲膽大妄為,私令家奴踐踏汪家墳山草地,毀壞祖塋墓碑,樹木界牌等。爾豈不知此犯祭祀之大忌,亦犯凌人損德之大罪,我乃朝廷命官,理當維護法紀,對爾之低劣品性,豈能坐視而不問乎?牒文一至爾自酌處:或速來重慶府,按律論處;或立碑修墳,賠償草木構筑損毀及情理傷害諸項折白銀壹萬伍千兩,五日交割,從此了斷,此告切切!
×年×月×日【重慶府官印】
送《通牒》之人“氣勢洶洶”、“威嚴可怕”,他們勒令五日完案。這下石老財一家人真是:
熱鍋鐵螞蟻去來,火燎心
急;
涼腦門毛發伸豎,骨冷筋
寒。
他們一個個搓腳捻手,一會哼唧、唏噓,一會吼叫、謾罵,毫無良策,來差再三催逼表態。此刻兩位先生相譏解勸說:“重慶府與石家素來有仇,近日他家出了個府官,我們怎斗得過他,只有答應他后面的條件方是上策。否則,你到他重慶府,人受牢獄之災以外,金錢花費多少,恐也是他案板上的肉——隨他剁隨他砍,那就更不劃算”。石老大一聽更是惶恐不安,連眼淚都急出來了。他老二還想找牧童出氣,楊先生說:“萬萬不可!他們原本不想上西山,是你強行要他們去的,而且你當眾表過態,出了事不找他們,這能反悔嗎?你現已騎虎難下,倘再出大亂子誰來管?你又如何收拾?”這兩笨蛋只得乖乖地聽從兩先生擺布。三天后將一萬五千兩白銀派十多個長工作挑夫,讓賈先生作代罪人。順帶《謝罪書》押送“重慶府”,另請石匠等刻碑修墳這才平息風波。
這事已成歷史,可歷史跟石老財弟兄開了個致命的玩笑,原來是石、汪兩家的長工仆役,見這兩家素來有仇,前幾次爭斗都以石家失敗告終,且石家越來越懼怯汪家,這石家兄弟看他心狠手辣,其實蠢笨如牛,連幾個家丁都籠絡不住,因他們太慳吝殘忍,所以長工仆役們逐漸摸透了石氏弟兄的致命軟肋,加上石家兩位先生多謀善斷智慧過人,在他倆與大家的精心策劃下,導演排練了這一幕令人解恨又令人捧腹的活報劇,重慶府根本不知就里,汪家親族等大多到了重慶,石家更是蒙在鼓里,也不敢刨根問底。至于那些白銀,當然都是兩處的長工仆役們利益均沾了,這給了心狠手辣的財主一個特大的報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