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小真
法國巴黎第八大學教授、精神分析學家納塔莉·沙鷗女士以倫理學為中心、以研討班為文本依據分三個方面對拉康精神分析倫理學展開討論:與科學的關系,與政治的關系(包括宗教與性),精神分析的傳遞(通過結構語言學和現代“數學型”對精神分析理論再反思)。
借用現在的時尚語言,沙鷗教授是要導引我們去追尋拉康思想的前世今生。對于我這樣的精神分析的外行來說,可能在閱讀中(特別是涉及一些專業技術問題時)還是會感到疑惑不解,但是卻會在閱讀過程中漸漸悟出許多道理,并且會依稀看到“出口”的閃光。我想,沙鷗教授之所以能夠進行這樣出色的“導引”,是否可歸因于她在以下幾個方面的思考:
1.多元視角,注重“關聯”:拉康的思想絕非單一孤立、憑空而來的無根之學,而是扎根于厚重而深遠的西方哲學、思想和科學傳統。沙鷗教授解讀的獨創之一,就是在多元視角下對拉康研討班的相關內容進行分析,把拉康的精神分析學放在西方哲學思想傳統及其當代發展中討論。沙鷗教授要告訴我們,和素來輕視哲學、人生觀的弗洛伊德相反,拉康不斷與過去和當代的思想家、哲學家對話,比如柏拉圖、亞里士多德、斯賓諾莎、康德、黑格爾、海德格爾、薩特……如米勒(Jaques-Alain Miller)教授精辟指出的:拉康的精神分析學不但和過去、現在的思想大家們溝通對話,而且和當代西方諸多學科、思潮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connexions)。只有理解這種“關聯”,才能真正領會拉康對于精神分析的重新梳理和反思的重要意義,才能理解拉康的精神分析學對傳統精神分析的突破,他的批判更應是對西方思想史和認識論方面的貢獻。
2.直面哲學:沙鷗教授和她的前輩米勒教授都有著深厚的哲學背景,所以她對拉康精神分析的解讀獨特,更具理論色彩。她認為,和那些“為哲學而哲學”的純粹哲人相反,和那些希望哲學受制于意識形態、為“主人”和既定目標服務的理論家不同,拉康面對哲學,并非把哲學變成精神分析,并非利用哲學達到某種目的,而是以精神分析的方式與哲學溝通,更好地回答形而上學的重要問題。這就使拉康的許多關鍵概念從哲學本源上獲得更加深刻的意義。
比如精神分析最重要的概念“無意識”,是哲學讓拉康從新的角度重構之,使他對在人的個體那里行不通的東西感興趣,對各種符號的癥狀的解釋,也就是對揭示主體的“無意識”感興趣。西方哲學源頭的亞里士多德對存在提出的各種問題,也開啟了精神分析理論中與“無意識”密切相關的欲望、認同、命名和承認的范疇。沙鷗教授指出,拉康直面哲學而提出的“無意識”理論的目的,是要把“欲望”從康德的“物自體”(chose en soi)那里解放出來,同時通過薩特的“自為”(Pour-soi)對之進行再思考,最后與海德格爾的“物”聯系起來。拉康的無意識欲望的討論的重要貢獻,在于脫離了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純粹神經生物學甚至心理學的桎梏,使精神分析并不單純意味著醫療診斷實踐,而成為對人類存在及其不適、欲望的關懷,使人脫離生物學決定論,和西方哲學的“心靈治療”的古老源頭連接呼應。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拉康把他的倫理學名之為欲望的倫理學。
3.結構主義的語言重構:拉康應屬二十世紀法國哲學結構主義一代根據哲學家F.Worms的說法,二十世紀法國哲學史可以劃分為四個階段:精神、存在、結構和自然階段。參見《薩特和拉康》,12—13頁,也可說是“懷疑一代”的思想大師。沙鷗教授指出,是結構主義使拉康得以運用語言學的概念重新梳理弗洛伊德的發明,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尋問話語要說的是什么,于是“精神分析的經驗在無意識中發現的是語言結構”
轉引自《薩特和拉康》,15頁。他以語言體系及其能指成分的方式更深入地對“無意識”進行理論闡釋,他提出“無意識具有像語言一樣結構”。依照米勒教授的看法,這個命題說明,無意識是結構,無意識具有像索緒爾的能指和所指的語言一樣的結構。正如Clotilde Leguil指出的,弗洛伊德從無意識思維出發規定無意識,拉康則從語言結構本身規定無意識。沙鷗教授由此說明拉康關心的是癥狀所表達的我們并不知道的東西,即主體需要在自身中清理出來的無意識。主體是“它說”的結果。欲望倫理,就是“好好地說”的倫理。
4.通過“數學型”接近精神分析理論:沙鷗教授告訴我們,和數學的關系是拉康獨有的。這也是沙鷗教授解釋拉康的一個獨到之處。拉康從列維斯特勞斯那里借用的符號(象征)、想象和實在的三分法貫穿著他的全部學說。精神分析的經驗不僅需要說明符號和想象這兩個維度的印跡,還要解釋那些規定其與世界關系的東西。而在拉康看來,這個實在的維度只有依靠數學才能把握。沙鷗教授在她精致而明曉的著作《拉康和數學》(本書收入的《能指的弗洛伊德式拓撲學》選自此書)中就清晰地梳理了拉康那里的三種重要數學型,為了克服用已有術語去建立談論“無意識”的困難,拉康提出一種文字,這種文字類似數學公式,用字母來集中長長的運算過程。數學意義上的拓撲學使得標記分析意義上的癥狀結構成為可能。
關于沙鷗教授的這本書,還有許多可說的。嚴格的學理,精湛的分析,加上沙鷗教授在書中顯示出的法國風度和魅力,相信它會得到中國讀者的喜愛。但這還不是全部。沙鷗教授與中國有緣:她生在中國,在中國長到8歲,多次重回中國尋根溯源。從與她第一次交往、第一次讀她的文字、第一次聽她講課開始,我就總是感到這種緣分,有某種共同的東西(是否就是拉康的“大他者”?沙鷗教授的“文化的他者”?)潛在于我們的無知中。而這些潛在的因素,卻讓我們得以互相理解,彼此信任。沙鷗教授的中國情結不僅僅體現在她的文字中,還表現在想把她所知道的拉康、她所研究的拉康思想傳遞到中國的熱情中,表現在她多年來對在巴黎、成都、北京等地的中國學生的幫助和支持中,表現在她為中法學術交流和互動孜孜不倦的奔波和操勞之中。本書的意義超過文字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