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臻的詩

YE ZHEN

月光馬場

一縷穿窗的月光

套在墻上掛著的馬頭上

千里之外的馬身

還在奔跑

它沒有停

它還沒有借墻上的馬頭

在千里之外喘氣

高 山

一個姓高名山的人走了

我看見了一座高山的倒塌

一座高山送進了通紅的爐膛

一座高山裝進了黑色的骨灰盒

一座高山埋進了另一座高山

成了高山的一部分

我從高山上走下來

回眸高山

一座高山高聳為我淚水里的遠方

風 箏

矮個子和高個子在草坪上放風箏

高個子放的是一只老鷹

矮個子放的是另一只老鷹

在天上，高個子的老鷹

飛不過矮個子的老鷹

矮個子在天空高出的那部分

抵消不了高個子在生活中

高出的那部分

倒 塌

我想 你一定買了那把鋸子

此刻 我聽到了我此刻的轟然倒塌

我的一豎被鋸成了一橫

是的 這地方一定空了下來

這空下來的地方 填滿光亮

留下鋸屑 失去了飛鳥

泥 地

父親 你臨終的那口氣

已咽進腳下的泥地里了

泥地霜白 一盞紙燈跪在黑夜里

呵 父親 我的雙膝跪滿了泥巴

我就是腳下的泥巴

呵 父親 我摸到你的鼻孔了

我摸到了泥巴里的那口氣

平安夜

他在白天給黑夜打了個電話。

他想安排好夜晚的失眠。

他給黑夜報上了失眠的身份證和手機號碼。

黑夜的服務小姐非常熱情，

她在電話的那頭說：

“我可以安排睡覺與您聯系。

如果不行，

我可以安排那個叫安息的人，

直接與您見面。”

卓 瑪

取一銅壺冰山的雪水

放到紅泥火爐上

讓火焰上的雪水

說出一座冰山潔白的沉默

左翅膀下是草原

右翅膀下是冰山

一只鷹飛過 冰山和草原

都遠沒有鷹翅遼闊

云白 冰山白

羊白 羊的奶香白

煮奶茶的卓瑪的笑聲白

卓瑪的胸前佩戴著銀器

我今生的愛神

就在卓瑪的銀器里叮當

今夜的夢里 一把銅壺

愛著冰山的雪水

鷹翅遼闊

銀器叮當地白

眼科大夫

那個遠在青海的眼科大夫

人長得就像青青的海

青青的海往浪尖上藍

嗆一口青海的水

我知道了水的咸

她總是波瀾不驚啊

她手中那把冰冷的手術刀

能溫暖地拿走別人眼睛里的黑暗

卻無法拿走停留在我眼睛里的

青海上空的烏云

含鹽的德令哈

在一塊含鹽的石頭上刻上德令哈

在一滴含鹽的汗水里收藏水晶的茶卡

在一粒含鹽的干沙里聆聽野馬的長嘶

在一滴含鹽的露珠里打開格桑花

我是一粒含鹽的塵埃

落在一塊含鹽的石頭上

仰望唐古拉

局部的柴達木

這是一幅油畫里的柴達木

是局部的柴達木

左邊金黃的那部分是沙漠

一隊駱駝的駝峰里藏著風暴

右邊碧綠的那部分是草場

一群巖羊的犄角上掛著經幡

最低最澄澈的那部分是湖泊

九只天鵝的白翅舞起鍋莊

最高最藍的那部分是天空

一只禿鷲的雙爪抓起白云

擦拭著潔白的冰山

大 雪

白火焰 冰冷的大美

修補著昆侖的雙翼

攪動熱血的機艙

狂嘯的昆侖 帶動天空的顫抖

從潔白飛到潔白

一只鷹 比潔白更高

純銀的閃電

凍住了獸跡的飛翔

消 失

雷遠了 聲音還沒有濕

在路上 我聽到了 卻什么也看不見

大風卷起山影

烏云翻身 我一個一個地失去星辰

向 西

一輛從建筑工地出發的黃河牌大卡車

上人民大道

——向西

轉平安大道

——再向西

進西山路

——繼續向西

向西

向西

一直向西

就是西郊火葬場

火葬場高高的煙囪

冒著青煙

那個墜樓而亡的民工

駕著青煙

青云直上

煙已散 云變淡

風一吹

天空的空瓦藍瓦藍

舊報紙上的十四行

開了天窗之后，這張舊報紙

就被分成拋棄和珍藏兩個部分

珍藏的部分是一首寫于牛棚的十四行

詩中的老人被一群紅衛兵打斷了右腿

好心的大夫為了保全老人的右腿

就在斷腿里安裝了一塊鋼板

寫于牛棚的十四行在我的剪輯本里

珍藏了十八年

紙已發黃變脆，一揉即碎

不碎的，只有詩中的鋼板

十年前老人去世，這塊鋼板

在火葬場的爐火里，又淬了一次火

昨天晚上，我再次閱讀

這首寫于牛棚里的十四行

詩中的老人

把鋼板從詩中取出

安裝到了夜晚的脊椎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