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荻帆詩選

無 題

我們將仆倒在這大風雪里嗎！

是的，

我們將。

而我們溫暖的血

將隨著雪而融化

被吸收到大樹的根里去

吸收到小草的須里去

吸收到五月的河里去。

而這雪后的平原

會袒露出來，

那時候

天青

水綠

鳥飛

魚游

風將吹拂著英雄的墓碑

別

去望天上的銀河，

你指著那顆亮星。

你說，那顆星是我憤怒的眼睛。

走了，走了，

那顆亮星，你看——

天上可不是拉著一尾銀繩？

你知道——我胸中正有萬箭穿心，

搖著手，我要走，

你去聽那風沙中戰馬的嘶聲……

然而我也愛

我能像那個唱著“咸水謠”的詩人

愛著這自然性的海嗎？

然而我也愛，當天空竄著亂云

波浪排山般掀打

而雷電在赫赫的波浪之間邁步，

當涼風倦怠

大海比平原舒展更為坦白

而云雀在天青色時歡呼，

為什么我不愛？

熱力和自由都為我所需要！

哈爾濱到滿洲里途中

這里是

詩人所說的

“大地的海”嗎？

有人告訴我，

劃一根火柴

風把火苗送上野草

火頭比帆船跑得更快。

有人告訴我，

冬天來時

這里河水凍得像青石，

自然界像石膏。

這是最邊遠的地方了！

樹木也沒有，

飛鳥沒有落腳的站口，

飛鳥都不能飛到。

但是鐵路還是鋪在地上，

電線還是架在空中，

工人階級把他們的手伸向每一處，

鐵路又和西伯利亞的大曠野緊密相結……

獻給母親的詩

設想

春日的黃土路上

又響著騾馬的鈴鐺

你該會從蘆席壁的窗口向外探望了

你的水磨

還在輾轉著

乳色的麥粉

從砂石的磨盤留下

母親

我難于想到你的情況！

生活在蘆席壁的草房里

我已有十幾年的日子

磨盤平和的聲音

同滲透進溪流聲的你的搖籃歌

絞進我微笑的夢境里

麥粉是怎樣溫和地流出來啊

那樣一排挨著一排

一縷縷地滾動

隨著

風把柳絮鋪向濕軟的泥地

風把藍天上白鴿的哨音透進窗口

風把銜著紫泥的紫色雁子送進蘆席的草房里

我聽到了野草在土地上騷動的聲息。

隨著

風把麥粉的香

灌溉向草房的四處了

瓦雀跳動在屋脊上

小鼠伸著頭頸向麥粉溜著眼珠

你輕輕揪著耳朵告訴我：

記著

不勞動就不會有麥粉吃

而隨后

你又把麥屑播撒著

雀鼠們唧唧吱吱地啄食了

你又告訴我以“愛”

甚至愛那草葉上的螞蟻

十幾年

躺在漾著平和聲息的草房里

不論時代的風暴

你的搖籃歌為我撐起了安全的傘

如今

已有三年

你的孩子離開了你

三年

春日的陽光下

我修補著馬蹄鐵的時候

想起你

威風倦怠了的時刻

浪花一朵朵謝幕

望著浩瀚的海岸

我又想起你

想起你

我難忘你的語句。

母親

伏著春日的山峰

遙遠地我為懺悔而哭泣

我愿

讓你偕著淚水而下的皮鞭

抽撻向我的脊背

三年

你依然在磨房里

你的孩子走了

你用那護養過孩子的搖籃

裝著麥粉

每天當太陽醒來

讓騾馬載向城市

為了更多的人需要更多的麥粉

你更疲勞了啊……

想起你，

想起你磨盤里滾滾的麥粉啊

想起你麥粉一樣的語句……

一個洪湖漁民的夢——記洪湖岸邊往日的一個故事

湖上沒有了太陽

晚風吹得冰冰涼

有個漁人蕩著雙槳

浪花在船頭開放

哦，空著的是漁網

咳，餓著的是肚腸

還有他的孩子捧著空木碗

坐在門檻邊眼淚汪汪

這洪湖也是一張暗淡的紙呀，

沒有描上新月的光亮

沒有星星撒滿珍珠網

沒有魚兒戲水迎食糧

秋風秋雨愁煞人

風雨中有個穿蓑衣的漁郎

向前劃吧？湖霸如虎狼！

向后劃吧？走向哪一方！

砍頭的風，絞人的雨

洪湖呀！難道你就是刑場

要逼一個勞苦人

把自己當魚蝦投羅網！

你劃呀，劃呀，

誰知道天水間漁人的心腸？

你劃呀，劃呀，

像野鴨在黑夜里扇著翅膀

難道勞動不該得到報償

有多少打魚人啊，命運跟你一樣。

魚龍也會作浪興波呀

你呀，愿勞苦人都翻波卷浪

你劃呀，你累了，你困了

眼簾闔上，夢到心上——

突然天邊出現了一片紅光啊，

成萬只燈火像金魚戲水玻璃缸

向那邊去，向那邊去！

你像喜鵲向杏花林飛翔

你把船兒靠在岸邊

你穿走在大街和小巷

你聽了漁鼓道情的小調

你看了獅子滾繡球一雙

船家女春風滿面

莊稼漢笑聲瑯瑯

這兒的老年人人歡樂

這兒的少女個個歌唱

你看到勞苦人都很幸福

忘記了自己還餓著肚腸

你想著這兒為什么如此風光？……

一個歡樂的老漢撞到你的胸膛

滿腔的怒火正待焚燒

哦，原來是鄰居老漁郎

那老漁郎像老英雄模樣

那老鄰居拿著更鑼和鼓梆

“走吧，喝兩杯

霜風冷雨要用熱酒來燙”

你們走進五味騰香的酒店

紅泥小火爐，溫白酒幾兩

燒酒沖你的衷腸呀

你想起囊中空空，誰來付賬？

老漁郎笑臉跟春花一樣

親熱地拍著你的肩膀：

“咳，我們雙手會撐船撒網，

也會把日子改變得亮堂堂”

“老黃歷早該撕得粉碎

這湖水就是我們的養魚缸

大家養育大家收

湖霸姓名從來沒有生在魚背上”

要吃飯的得勞動

要魚蝦的得撒網

風雪中來，雨霧中去

打魚人應該得到好報償

湖霸好比腿上的大螞蟥

對付他呀，給他一巴掌！

知心的話賽過最香的酒

你聽得笑逐顏開，挺起胸膛

你走出酒店意氣飄飄

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送給你個最好的禮物吧，”

老漁人送給你更鑼和鼓梆

“你去敲鑼打梆，

啊，人人守夜不準湖霸逞強梁

你去敲鑼打梆，

像金雞叫醒漫天的太陽”

你回頭望望岸上的燈火

岸上漁鼓道情伴著守夜的更梆

驀然你看見湖霸向那兒偷襲

馬蹄和槍聲要撲滅那兒的燈光

你也猛力敲打鑼梆呀，

要報警給那親愛的村莊……

噢，你驚醒了，你躺在船板上，

那是冷風鼓浪，還有蘆花蕭蕭響

噢，那禮物，那鑼槌鼓梆呢？

摸一摸身邊，只有魚叉放光芒

哦，給我天邊的紅燈火！

給我岸上的好風光！……

驚天動地的一聲春雷

紅軍高舉紅旗把洪湖照亮

口歐，這就是黑夜的紅燈光啊

紅色政權要把這兒變成好地方！

這鑼鼓槌就是雪亮的魚叉呀

舉起它把洪湖當鑼鼓敲響

打更人就是你自己呀

聽啊，天地間震動著紅色的音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