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富瑞
鄒建軍先生從1982年開始研究中國新詩,出版了《現代詩學》、《現代詩的意象結構》、《大中華詩學》、《中國新詩理論研究》、《臺港現代詩論十二家》等一系列詩歌研究專著,編著有《中國新詩大辭典》 (與黃邦君合著)、《20世紀中國文學史文論·新詩》等多部。針對新詩的走向、詩歌的本質、詩歌的意象藝術、詩歌的詩體形式等,撰寫并發表了近一百篇詩歌批評論文。其詩歌批評與詩歌研究以深厚的學術功底、獨到的審美發現和有追求的語言方式,在新詩界產生廣泛影響。從2004年起,在繼續關注新詩的同時,把關注的目光也轉向了外國詩歌,集中研究了華茲華斯、柯爾律治、易卜生和艾略特等詩人及其作品,不斷探索新的批評方法,反思西方詩歌研究的現狀,反觀中國新詩的發展道路,以期推動中西方詩歌的交流與對話。
一
視點就是看問題的角度與方法,每一個成熟的學者都會有自己視點的氣質個性與思維方式,鄒建軍先生也不例外。他的西方詩歌研究是最近十年才開始的,相對其前此二十多年的批評實踐來說,時間并不是很長,但已然形成自己的風格。綜觀先生的十余篇西方詩歌批評,在視點上呈現出三個方面的特征。
其一是獨特的切入角度。首先是跨學科的研究視角。2006年,鄒建軍先生提出了一種新的文學批評方法“文學地理學批評”,并將之應用于自己的詩歌批評實踐。文學地理學批評作為一種跨學科的研究方法,有其特定的研究對象,屬于中國比較文學建設的一個重要方向。采用“文學地理學”來從事詩歌批評,必將對經典詩歌的重新解讀提供更為開闊的空間。他以柯爾律治《老水手行》為例,分析了其中存在的五種自然地理空間和人類世界、神怪世界與自然世界等三個世界,進而深入地探討了詩歌的自然主題和詩人對哲學和宗教思考之意義與價值。在十年來發表的一系列詩歌批評里,他十分注重從地理空間的角度探討具體的詩作與詩人,揭示地理意象與地理空間建構對于作品的主題思想、情感表達與藝術結構所產生的意義。同時,他也注重從倫理的角度來研究詩歌,比如對于易卜生詩歌倫理主題的研究,對湖畔派詩歌及其作品的倫理思想研究,結合文學與政治的關系研究易卜生詩歌中的政治情結等,都是極其經典的案例。這些視角為我們理解詩歌提供了新視點,為揭示詩歌的深層內質及其背后的成因,開辟了新思路。其次是從辯證的角度切入。只有更加辯證地看問題,才能分析得更加透徹。先生對西方詩歌的思考辯證性很強。《失望與希望的二重唱——艾略特戲劇組詩〈磐石〉合唱詞核心精神探討》 一文,先分析了艾略特在合唱詞中所體現的“核心精神之一:對當時人類的三重失望”,接著分析了“核心精神之二:對未來人類的三重希望”,最后分析了“失望與希望的二重唱:核心精神的雙重性”,全文層次清晰,論述有破有立,辯證地論證了合唱詞中蘊含的雙重核心精神。在對易卜生詩劇《培爾·金特》的探討文中,先生通過展現“善與惡”在培爾·金特身上的對立沖突,論述了他的思想轉變過程。通過對立的概念來探討作品的主題和人物的形象,特別是這種矛盾沖突最后在作品中或主人公身上的消解,更能深刻地揭示作品的主題,幫助讀者理解作家的最終創作意圖與審美取向。
其二是文本細讀。梵·第根先生認為:“比較文學家第一應該避免那些早熟的似是而非的批判,那些批判誘惑著心智,但它們的立足點卻是一些近似或一些錯誤,而它們又只會把人引導到空泛或不確的概論中去。”經典詩歌批評,很容易陷入前人批評的窠臼中去,如何能擺脫前人固有的判斷提出自己的新見解,是批評者的重要職責。鄒建軍先生用批評的實踐證明了“文本細讀”是一種行之有效的方法。從文本出發,以文本為事實根據,采用實證的方法,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進一步進行文本解讀,提出自己的新發現與新觀點,是撰寫論文之起點。先生的詩歌批評注重從詩歌本身出發,一切分析依據于文本,針對主題、意象,詩歌的藝術品質、核心精神等進行分析,做出有根有據的判斷,并探討其背后的發生機制與形式結構。從具體的個案入手,通過研究者親自品讀與分析,得出新的結論,是最真實、最可貴的批評方法,這樣的結論也是最有意義與價值的。在《我們應當如何從事詩歌批評》 的訪談中,他提到了進行詩歌批評的第一個關鍵問題就是“注重對詩歌的文本分析”。他是這樣講的,也是這樣做的。從其所有的詩歌批評來看,幾乎沒有一篇脫離文本的論文。在文本細讀的詩歌批評中,先生特別注重對詩歌意象的分析。他高度肯定意象在詩歌藝術中的地位,認為“詩與意象實難分離,這應是詩的真理之一”。無論是進行整體研究還是個案分析,都從文本入手,以意象作為切點。《論華茲華斯詩歌的意象形態》一文,對華茲華斯詩歌中的意象形態進行了分類,探討了詩歌意象的整體性、流動性、繁復性和連綿性,并深入分析了之所以如此的深層原因。
其三是獨到的語言風格。在《我們應當如何從事詩歌批評》的訪談中,鄒建軍先生提出了從事詩歌批評的三個基礎:“首先,要有感悟詩歌藝術之美的能力。其次,要有對于詩歌藝術細節的發掘。再次,在此基礎上要有一種理論發現與理論言說的能力。” 感悟詩美是詩評之根基,言說之根本;發掘藝術細節是言說之內容;理論言說是批評之途徑,因為如果不能進行文本表達,感悟和發現的詩歌藝術之美將會無法言說,詩歌批評也就不復存在。他認為批評形成文本過程中最重要的一環,就是要有“理論發現與理論言說的能力”,要將審美發現理論化、文本化。這就要求批評者自身具有深厚的語言功底,并且能夠將感性的認識學理化,這是對批評者的考驗。
鄒建軍先生詩歌批評的語言精致獨到,深入淺出,呈現出具體化、論辯性和詩意化三個特點。“具體化”是指批評中沒有太多拗口的新術語,用具體的語言具體描述對詩歌文本的閱讀體會,言之有物,評價客觀。“論辯性”是指邏輯嚴密,有破有立,學理性強,充分體現了辯證思考。先生最具有論辯色彩的批評是在首屆“中國詩歌節”上發表的演講“民族性與當代性的統一——一個中西詩歌共生共融的問題”。“詩意化”是指語言如行云流水,體現了詩的才華。用詩意的語言來進行詩歌批評不難,難的是語言既要有詩意,同時還要體現出學理性。既保持通俗易懂又不失詩性和學理性,在實際批評中是非常難的。先生的詩歌批評語句凝練,精雕細琢,能高度概括審美發現,題目與小標題都很講究,獨具匠心。
鄒建軍先生對西方詩歌的研究,不僅注重對詩歌本身的批評,同時注重對外在形式與內在精神的把握,追根溯源。《易卜生詩歌的政治情結》一文,不僅分析出易卜生詩歌具有鮮明的時代特征,還剖析了政治情結對于易卜生詩歌的獨特意義,進而挖掘了易卜生的詩之所以存在這樣濃厚的政治情結的深層原因,體現了其詩歌研究的廣度與深度。
二
所謂特質,是說其詩歌批評區別于其他批評家的獨特之處。只有長期從事詩歌批評與研究的人,才可能形成自己的專門領域與孤標獨秀之處。鄒建軍先生西方詩歌研究特質的形成是一種必然,這與其獨特的學術追求和探索精神密不可分。在具體的批評實踐中,先生不僅關注詩歌翻譯等研究中的基礎性工作,同時也積極探索新的批評方法和研究方法。
首先,積極推動中西詩歌互譯。這幾年,先生一直在為西方詩歌研究作一些基礎性工作,對西方詩歌研究進行編選和譯介。2004年,他和陸耀東教授合編《世界百首經典詩歌》 (長江文藝出版社),從浩如煙海的作品中精選了一百首供讀者和研究者閱讀、參考,其中有三分之二的作品系西方詩歌的漢譯;2004年、2005年、2006年,連續三年編選《外國文學精品選》,由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精選新近發表或翻譯的西方詩歌多首,占選本的四分之一篇幅;自2008年擔任《詩歌月刊》 (下半月刊)與《中國詩歌》副主編以來,主持“外國詩歌”,組織翻譯外國經典詩歌(包含俄語、日語、英語詩歌等),介紹國外詩歌的最新動態,推動了中西詩歌的交流。最為重要的是,先生自己也以很大的精力創作漢語十四行詩,目前已經創作了三百多首,編選有《鄒惟山詩選》、《鄒惟山十四行詩集》。在其所創作的詩歌作品里,已有二十多組被譯成英文,有的在英語世界得到發表,在國際講壇上得到交流。其詩歌創作在一定程度上,也促進了其詩歌批評實踐以及和中西詩歌的交流與對話。
其次,在學術研究上極具探索精神。這主要體現在他采用文學地理學批評等新的視角解讀經典詩歌文本,利用學術陣地組織詩歌翻譯等方面。關注西方詩歌研究,是其詩歌批評的一個重要轉向,既擴大了研究視域,同時也利于探索新的研究思路。在《以自然風景呈現為基礎的立體創構——〈老水手行〉主題表達與自然地理的關系》一文的結尾處,他指出:“文學地理學批評是基于作品中自然地理現象的獨立性及基礎性而提出來的文學研究方法,對于長篇敘事作品的思想與藝術構成及其成因的探討特別有效。”這篇論文為從文學地理學角度研究經典詩歌提供了典型案例,對英國湖畔派詩人詩歌的研究,乃至于對整個英國浪漫主義詩歌的研究,都具有重要意義。
其探索精神還體現在善于進行理論歸納。他的批評不局限于個案研究,同時希望能從方法論上有所創新。2011年7月在《中國詩歌》“2011新發現詩歌夏令營”講述了“怎樣學習與借鑒西方詩歌”,闡述了西方詩歌的淵源和三大傳統,并以華茲華斯為例具體講述了如何借鑒和學習西方詩歌,對夏令營的年輕詩人影響深遠。2011年在南京工程大學以及在西南大學的學術演講中,他講述了“英語詩歌批評的幾種模式”,提出了主題分析、精神分析、意象分析等十二種英語詩歌批評模式,并列舉了豐富的、可供研究的案例,說明為什么這十二種批評模式是能夠成立的、有價值的,讓每一種批評角度與方法都具有方法論意義。一系列的訪談如《我們應當如何從事詩歌批評》、《關于漢語十四行詩的寫作和翻譯問題》 等,都指出了行之有效、可供借鑒的方法步驟。這樣的歸納與總結,是對批評實踐的一種高度概括,對我們從事詩歌批評具有很強的指導意義。
再次,實踐與批評的共生共存。鄒建軍先生一方面從事詩歌批評,一方面從事詩歌創作實踐,創作實踐與批評實踐的結合,充分體現了自己的優勢。他在剖析文本的時候,往往以詩人的藝術感覺來理解詩歌,同時以批評家的嚴肅來審視詩歌。他往往兼顧二者,從細微處入手,對具體的詩作進行整體觀照,批評詩人與詩作有的放矢,在論證與論述上深入淺出。同時,對詩歌的批評也使批評家反觀自身的詩歌理念與詩美觀念,從而促進詩歌理念與詩藝實踐的結合。創作和批評分屬于兩個不同的方向,如果能將二者結合起來,將會同時帶動詩歌批評和詩歌創作。
在詩歌創作實踐與詩歌批評實踐相結合的基礎上,鄒建軍先生形成了自己詩歌研究的獨特領域,主要集中在對英國的湖畔詩派、二十世紀的美國詩歌與北歐易卜生等詩人詩作的研究上。同時他也形成了自己獨特的研究方法,即比較的批評視域、文本細讀的方法以及英語詩歌的批評模式等。他以一個批評家的責任感和使命感,推動中西詩歌的交流與對話,打造了別具一格的詩歌研究格局。
三
鄒建軍先生西方詩歌研究特質的形成,與其學術研究的態度和追求有關,同時也與其在學術研究上的反思有關。他不僅希望從方法論上指導批評實踐,在研究中也不斷反思批評現狀,提出了一系列問題。其西方詩歌研究的視點的采取與特質的形成是有原因的:
第一,推動中國對西方詩歌的研究。他之所以不斷地組織譯介、策劃專欄,都是因此。2004年、2005年,他在《溫州師范學院學報》開辟了“華茲華斯詩歌研究”、“柯爾律治詩歌研究”等專欄。他認為學界對柯爾律治的關注不夠,應該深入研究其詩歌的內在價值:“如果我們的一組筆談能夠引起學界的興趣,以推動中國對英國前浪漫派的研究,則是作者之幸。”先生希望通過自己的研究和組織的譯介工作,帶動中國學者對西方詩歌,特別是一些被埋沒的西方經典作品的研究。王忠祥教授認為他對易卜生詩歌的研究以及率領年輕學者所做的易卜生詩歌研究,發表的三十多篇學術論文,以及出版的《易卜生詩歌研究》論文集,在國內與國外都具有填補空白的意義,并且達到了相當的深度。
第二,促進中國新詩的發展。鄒建軍先生有三十年新詩批評實踐經歷,在此基礎上從事西方詩歌研究,能時刻觀照中國新詩的發展,以期從西方詩歌的研究中獲得可資借鑒的寫作方法。在《怎樣學習與借鑒西方詩歌》 一文中,先生認為中國詩人需要向西方詩歌學習,西方詩歌對我們有很大的借鑒意義。在《華茲華斯詩歌的意象形態》一文中,他這樣寫道:“意象正是華茲華斯詩歌藝術的核心環節,也是畢其一生的其詩性詩心之所在。這的確是值得中國當代詩人們認真思考與借鑒的。” 他希望中國新詩在發展過程中能夠吸收西方詩歌中的精華,不斷向前發展。鄒建軍先生的西方詩歌批評不是為研究而研究,他是從一個當代中國學者立場出發,關注當代中國詩歌的發展,因此在從事任何國家的詩歌研究的時候,都沒有忘記它們對于當代中國新詩創作會有的啟示。
第三,提出“以詩譯詩”的詩歌翻譯標準。他不僅關注經典詩歌的重讀,同時積極推動中西詩歌的互譯。與此同時,先生自己的原創十四行抒情詩,目前也已有二十多組譯成英文。在具體的翻譯和研究實踐中,他體會到了中西詩歌在互譯上存在的問題。針對目前詩歌翻譯的現狀,他提出并且提倡“以詩譯詩”的詩歌翻譯標準。他明確指出:“前一個‘詩’對譯者而言,是指在譯詩的時候要考慮到自己的母語詩歌的形式特點與優勢;后一個‘詩’對譯者而言,是指在譯詩的時候,要充分認識到原詩本有的形式特點與藝術優勢。只有當兩個‘詩’即‘原詩’與‘譯詩’達到相通與相融的境界,優秀的譯詩才有可能產生。”他在主持外國詩歌翻譯和十四行詩漢譯英的基礎上提出的詩歌翻譯觀點,得到了詩歌翻譯者和詩歌研究者的高度認可。“以詩譯詩”不是一個偽命題,而是一個極具創見的詩學命題。如果一個譯者根本不懂詩,既不懂外國詩也不懂中國詩,自己又從來沒有從事過詩歌寫作,譯詩對于他來說真的是相當困難的。他在主持《中國詩歌》“外國詩歌”板塊的過程里,就深切地認識到詩人譯詩與學者譯詩存在很大的區別:詩人譯詩注重詩情、詩意、詩形、詩感,而學者譯詩往往只注重詩歌所表達的思想與情感,從結果看與原詩差別過大,讀起來沒有任何詩意與詩美可言。此外,他十分注重詩歌批評的實踐性,2011年主辦了“中西詩歌互譯存在的問題及譯學理論重構”的網絡研討會,對中西詩歌互譯存在的問題進行了深刻的反思,取得豐富的成果。
總而言之,鄒建軍先生不斷探索研究方法,與中國新詩研究實踐相結合,與十四行詩創作實踐相結合,在實踐的基礎上不斷反思,提出了自己的創見。我們期待先生的詩歌批評之路更寬更廣。在此提出兩點拙見:其一,先生創作了三百多首漢語十四行詩,對十四行詩這種詩體形式有了獨到體悟,如能更多地關注西方的十四行詩并進行系統研究,將會有獨特發現。目前,在許多學者與詩人的支持下,先生將自己的十四行詩翻譯成英語,走出了重要一步。先生對于西方的十四行詩做過專門的研究,就莎士比亞的十四詩撰寫過論文,并細讀過聶珍釗先生所著《英語詩歌形式導論》并撰寫書評,然而公開發表的關于十四行詩的研究論文,畢竟不多。其二,先生一直主持《中國詩歌》的“外國詩歌”板塊,并給研究生講授《詩歌與戲劇研究導論》課程多年,組織學生們做過多位詩人的個案研究,許多人從此走向了西方詩歌研究的道路。如果先生能在此基礎上,組織一批學者,針對在中國產生重大影響的十位或者二十位西方詩人及其作品進行專題研究,著成學術專著,將會對西方詩歌研究與中國新詩創作,產生更大的推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