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
我不認識字,
媽媽就是圖書館。
我讀著媽媽——
有一天,
這世界太平了:
人會飛……
小麥從雪地里出來……
錢都沒有用……
金子用來做房屋的磚,
鈔票用來糊紙鷂,
銀幣用來飄水紋……
我要做一個流浪的少年,
帶著一只鍍金的蘋果,
一只銀發的蠟燭
和一只從埃及國飛來的紅鶴,
旅行童話王國,
去向糖果城的公主求婚……
但是,媽媽說:
“你現在必須工作。”
昨天,十五世紀
一名哥倫布
告別了親人
告別了人民,甚至
告別了人類
駕駛著他的“圣瑪麗婭”
航行在空間的海洋上
四周一望無涯
沒有陸地,沒有島嶼
沒有房屋,沒有船只
沒有走獸,沒有飛鳥
只有海
只有海的波濤
只有海的波濤的炮彈
在追趕,在拍擊,在圍剿
他的孤獨的“圣瑪麗婭”
哥倫布衣衫襤褸
然而精神抖擻
他站在船頭
堅信前面就是印度
不顧一天天少下去的淡水
繼續向前漂流、漂流
漂流在空間的海洋上
他終于沒有到達印度
卻發現了一個新大陸
今天,二十世紀
又一名哥倫布
也告別了親人
告別了人民,甚至
告別了人類
駕駛著他的“圣瑪麗婭”
航行在時間的海洋上
前后一望無涯
沒有分秒,沒有晝夜
沒有星期,沒有年月
只有海——時間的海
只有海的波濤——時間的海的波濤
只有海的波濤的炮彈——
時間的海的波濤的炮彈
在追趕,在拍擊,在圍剿
他的孤獨的“圣瑪麗婭”
他的“圣瑪麗婭”不是一只船
而是四堵蒼黃的粉墻
加上一抹夕陽和半輪燈光
一株馬櫻花悄然探窗
一塊沒有指針的夜明表咔咔作響
再沒有聲音,再沒有顏色
再沒有變化,再沒有運動
一切都很遙遠,一切都很朦朧
就像月亮,天安門,石碑胡同……
這個哥倫布形銷骨立
蓬首垢面
手捧一部“雅歌中的雅歌”
凝視著千變萬化的天花板
漂流在時間的海洋上
他憑著愛因斯坦的常識
堅信前面就是“印度”——
即使終于到達不了印度
他也一定會發現一個新大陸。
有人嗎?有人嗎?仿佛
仰望巨人般的崇山
你是誰?你是誰?又仿佛
俯視淚眼似的深潭
你在哪兒?你在哪兒?于是
和并不存在的它攀談起來
和并不存在的它攀談起來
從古到今幾乎永遠是
你說什么,它說什么
細碎便細碎,粗豪便粗豪
說慢點往往一字不差
說快了便只聽得見
缺乏主詞和謂語的破句
你和它卻越談越起勁
你和它卻越談越起勁
其實你并不知道有沒有人
你并不知道有的那人是誰
你并不知道是誰的誰在哪兒
只因你不相信你不知道
才寧愿和回聲對話
才寧愿和回聲對話
不覺自己也變成了回聲
你更不知道自己就是回聲
你更不相信自己就是回聲
你和它卻越談越起勁
儼如一場荒誕的自我口角
竟使周圍一切為之戰栗
連被打碎的沉寂也戰栗起來
連被打碎的沉寂也戰栗起來
只見所有回聲及其回聲
終于合成一個碩大的韻母
回蕩于山谷,旋繞于林冠
裊裊然不甘于澌滅在大氣層
仿佛在向戰栗的沉寂索還什么
在向戰栗的沉寂索還什么呢
不正是一出世就雙手合十
諦聽在少年的彩夢那邊
在老年緘默的懺悔那邊
即使到了人生的盡頭
總會有一個哪怕聽不見的耳語
肯定而又明確地回答你——
有人嗎?你是誰?你在哪兒?
不問群花是怎樣請紅雀歡呼著繁星開了,
不問月光是怎樣敲著我的窗,
不問風和野火是怎樣向遠夜唱起歌……
好久好久,
這日子
沒有詩。
不是沒有詩呵,
是詩人的豎琴
被誰敲碎在橋邊,
五線譜被誰揉成草發了。
殺死那些專門虐待青色谷粒的蝗蟲吧,
沒有晚禱!
愈不流淚的,
愈不需要十字架;
血流得愈多,
顏色愈是深沉的。
不是要寫詩
要寫一部革命史啊!
蛾是死在燭邊的
燭是熄在風邊的
青的光
霧的光和冷的光
永不殯葬于雨夜
呵,我真該為你歌唱
自己底燈塔
自己底路
當羊隊面向柵欄辭別了荒野
當向日葵畫完半圓又寂寞地沉落
當遠航的船只卸卷白帆停泊了
當城市泛濫著光輝像火災
從那沒有燈和燭的院落出來
我將芒鞋做舟葉
滑行在這潮濕的草原上
草原上,我來了
好不好,你
藍色的 海的泡沫
藍色的 夢的車輪
藍色的 冷谷的野薔薇
藍色的 夜的鈴串呀
呀,星……
星被監禁在
云的城墻和
云的閣樓里去了
然而,星是沒有哭泣的啊
露水不是星的淚水啊
當星逃出天空的門檻
向這痛苦的土地上謝落
據說就有一個閃爍的生命
在這痛苦的土地上跨過
那么,我想
——十九年前,茂盛的天空
那一片豐收著金色谷粒的農場里
我是哪一顆呢
今天
我旅行到這潮濕的草原上來了
我要歌唱……
但我也要回去的
等我唱完了我的歌
等我將歌聲射動雷響
等我將雷聲滾破了
人類的喧嘩的夢
你真運氣
眼見了一個皇帝顫栗
你真達觀
忍看一個皇帝投環
你真罪大惡極
膽敢吊死一個皇帝
你真是敢作敢為的好漢
一名決不逃跑的欽犯
有奴隸詩人
他唱苦難的秘密
他用歌嘆息
他的詩是荊棘
不能插在花瓶里
有戰士詩人
他唱真理的勝利
他用歌射擊
他的詩是血液
不能倒在酒杯里
沿著中南海的紅墻走,
我的腳步總是很慢很輕,
我總想在這兒多逗留一會兒,
我總是一面走,一面傾聽。
不是里面有人造的海,
不是里面有什么故宮,
不是里面有風景,……
不是的,不是那些使我耽誤時間。
那里面有一顆偉大的心臟,
是那顆偉大的心臟和我的心臟相連,
是我每次經過這一帶,
我的心像噴泉一樣,
涌出了神圣的火星,
我的腳步不能不很慢很輕。
云彩照在中南海的上空,
白鴿飛在中南海的上空。
中南海是安靜的,
一顆偉大的心臟在那里
為億萬個生命跳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