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曉杰
大地上,那些浩蕩的旗幟……
以草的名義,成為大地的子民;以草的名義,你永遠一歲,被歌詠或忘卻。
高粱??!你這古老的蜀黍,簡樸的谷物,像莊戶人家樸素的日常生活,被早間的炊煙煨著,被粗瓷大碗捧著,被一家老小長此以往專注地把臉埋進去,來不及呼吸……
——但是,那是你的昨天。
如今,你依舊葆有鮮潤如初的品質:這是脂肪、蛋白質、碳水化合物,那是鈣、磷、鐵、維生素、粗纖維……你鎖緊水分、營養和成長的秘密,在丘陵、山地和平原,扎根、生長、繁衍,想不起嘆息。
粗糧細做,也不能改變什么,記憶,依然頑固地留在原地。
——紅磚的房舍。碧綠的田畦。風中翕合的院門。奔跑的童年,以及脆亮的叫喊,止住了青蛙的鼓噪。
歡笑縈繞,像嘹亮的小號,搖搖晃晃地,越過了最高的樹梢兒。
《本草綱目》中記載:“蜀黍北地種之,以備糧缺,余及牛馬,蓋栽培已有四千九百年”。
四千九百年太短太短,一個夏天,就可以來來回回地走完;四千九百年又太長太長,那是一株作物和一個生命的輪回,以至無窮……
高粱,你多像訥于言的憨厚兄長,習慣于靜靜地生長、默默地給出:籽粒為食,糠麩飼養,根入藥,莖榨糖。
——是的,苦日子都過去了,我們確實應該把日子過得甜一些,再甜一些。
似曾相識,但我卻離你越來越遠。
——再也看不到你的內部以及細部,這真愁人……
但我知道:你的寬容,和胃;你的周全,健脾;你的條理,消積;你的果敢,止住霍亂……還有什么,是不必說的。
在空曠的大地上:你蔥蘢,就是關于夏日、長風的獻詞;你燃燒,就是沸騰的晚霞,止住了饑餓的傷口。
一切都是我看到的那樣:平凡,質樸,然而凜然、無畏、擔承。
像草一樣,生生不息;像草一樣,遠走天涯。
為此,我愿意代表得到恩惠的人類,向你始終如一的沉靜和緘默——致敬!
——釀酒吧!
趁著秋陽濃艷,秋色絢爛,把彤紅的臉膛、火熱的心跳,印上炫目的徽章;趁月朗星稀,流年似水,把玉液瓊漿窖藏。
——看看吧,你的家族悉數登場:白高粱,是月光的珍珠,掛在秋夜的胸前;紅高粱,是陽光下的石榴,也是瑪瑙,締造了國酒的尊貴,祖國的榮光;黃高粱,是落日的余暉,晶瑩地灑在逝水之上……
不同的色澤,同樣的種族!
“不同的嗓音,同樣的歌唱!”
美酒飄香,一杯就已沉醉。
甘泉清冽,讓我銘住:曲水流觴……
你化身為酒,濃醇,干烈,點著火把,沿古道熱腸,一路燃燒!
——多像闖關東的漢子!一路顛簸,一路闖蕩:放下擔子,揚花、結果;挑起擔子,邁開大步,云游四方。
無論是山坡、窄地,還是浩蕩的田野,那鮮潤的色彩帶來了甜味兒的惠風;無論是晚照、殘荷、池塘、雛燕的呢喃,還是蝴蝶的翅膀,與你一起,把綿延的日子打扮得豐饒富足、鳥語花香、漂漂亮亮。
今天,當我寫下“高粱”,就是寫下遼闊、壯美、殷實、豁達,寫下自得、欣悅和喜極而泣,寫下我永遠不可更改的出身和血脈……
“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礦,還有那滿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大豆是汗珠兒,感知大地的體溫;高粱是血淚,牢記大地的恩仇。
往昔沉郁的歌聲猶在,記憶的影像永遠不會空白。它陪伴著我們,在秋天的老槐樹下,依著爺爺的膝頭,說著過去、苦難、興衰、民族、家國……
不知不覺,燦燦的朝霞以及白晝柔和的光,緩緩降臨……
紅高粱,是一個神話、一個傳說,是一首關于生命、人性的禮贊,是一闋關于愛與美的頌歌。
風呵,輕點兒吹,不要驚擾高粱地里,那對私定終身的后生。
太陽呵,快點兒扯片云朵遮住臉,不要悄悄把幸福的秘笈窺視。
熟透的高粱地里,兩個熟透了的孩子,漲紅了高粱般的臉龐。語言是多余的。一塊綴著金絲銀線的紅紗巾,悄悄蓋在二丫的頭上……
晴空湛藍,白云舒卷。
——那遲疑未說的,將乘著風的翅膀,讓百鳥兒遍野傳唱。
“豐收過后荒涼的大地,黑夜從你的內部上升?!?/p>
田野荒蕪,顆粒歸倉——這一年一年的創造,多么辛苦,多么值得!
高粱,你是光明的載體,尊嚴的象征,兼具北方的豪情、俠義,中原的深邃、穩健,南國的睿智、明朗。你這漿養眾生、不棄不離的人間食糧,是我們與土地最近的距離。想起你,就想起故園的山水、先祖的犁鏵、父輩的汗滴……
高粱,你默不作聲,寬容而涵養,高高置于精神的神龕之上,如浩蕩的旗幟,一路燎原,引領、照耀、撫慰,卻從不要求什么……
“祖國不是任何人,但卻是我們全體。/愿你我的胸中永遠燃燒著/這明凈而神秘的火焰?!?/p>
手持火炬的人呵,在厚重的母土之上——你站立,就是綿延的燈塔;你倒伏,就是燃燒的圖騰!
——是的,秋天已經隆重地啟程。
當我再次躺倒在你的身邊,哦,故鄉,那正是我素顏的本來面目。
月色如潑灑的水銀,均勻地覆蓋著我的視線。秋蟲長一聲、短一聲,如單音的琴弦,忽高,忽低,揪扯著人心。
在這樣的景況中,鄉愁,如眼中的輕霧,慢慢地,升至胸口。
星星那么低,那么大,那么亮。華蓋的蒼穹,溫暖地籠罩四野。
黑暗中,有人低聲說著處暑、白露、霜降,說著山岡、道路、星象、故人,說著緩慢的流水、匆匆的花開和一茬一茬高粱般的人類……
睡在42年前我出生的院落里,沙沙的私語,就在窗前。我知道,那是高粱們在提前相互道別——就像我告別童年、鄉土,和一去不復返的舊日時光……
我說:時間!
雜沓的馬幫,一路絕塵而去。
箭鏃。鎧甲。馬燈。客棧。城闕。戰鼓。旗幡。吶喊。碣石。碑帖。屏風。遠山?;乩?。狼煙。
灰淡的生活,無聲地展開。
斷谷。危崖。裂罅。龜田。余暉。殘陽。廢井。墓園。木橋。竹樓。古樹。苔蘚。磨坊。石碾。
我說:時間!
是規矩穩重的繁體字,是泛黃的法典;
是昏昧的白晝,是清醒的睡眠;
是壓住青草的甬道,一次次,磕磕絆絆地,通向荒原。
一些事情需要遠遠地看。
遠遠地看,什么都能看見……
你們要從窄門進去,因為通向滅亡的門是寬的,而通向永生的門是窄的。
——馬太福音
天籟降臨,云影蹁躚。
在云翳之后,一道永生的門,訇然洞開!
新雨初霽,崇山峻嶺清秀滴翠,云層里放射出斑斕異彩,歸鳥倦飛,斜陽沉醉,微風徐徐吹送,晚禱的鐘聲響起,綿延不絕……
人間的安慰和關懷!
這樣的安詳與豁亮,只有依賴于太虛幻境,依賴于悠然飄蕩的贊美詩。如果還有,那么,就只有依賴于自己素雅的內心了。
圣潔的白!
白得耀眼。
白得心碎……
從寬門進去!瘟疫、水患,抑或是火海?
只有走過一遭,才會知曉。
只有走過一遭,才會成為:曾經的門。
我知道你的尷尬和疲憊,知道你永遠無法言說的悔。
沒必要責備別人,更不必反省自己:一切離去的,都通向未來!
宿醉將醒。夜涼水寒。哦,我的愛人,請替我為你裹緊貼身的單衣,別讓火熱的心微涼,無處安放。
磕磕絆絆地啟程吧,沿著斷壁殘垣,找到那道窄門,然后,耐心地走下去——
愛是永久的忍耐!……
疲于奔波的心靈踏上歸程……
車窗外,黃昏垂下簾籠,向晚的光波把褐色的云朵,綴上亮亮的花邊,像極了被你映襯著的我止水的生活。
如果還是出發的時候該多好;
如果還是初識的時候該多好。
可是,塵滿面,鬢如霜,目蒼茫。
我不為難哪怕旁不相干的一個人,更不會為難深愛著的你。
但是你要想好:要我荒蕪的身體,還是要豐腴的大地?
其實,它們完全是兩回事;
其實,它們完全是一體。
身輕如燕,凌空飛升,裹挾著雨水,制造著風暴,在漸近漸緊的秋風中,進入冰封雪鎖的開闊地……
無堅不摧。
無人匹敵。
淺淺地睡去。
即使是在夢中,我也不會要求許多。
我知道:
除了一縷輕風,什么都帶不走……
1.普照。銀質的光輝。
像圣母的微笑,寬仁、溫暖而安詳。
萬物的關懷和撫慰。
2.悲,得以緩釋;
喜,得以綿延。
3.沁涼之水,圣潔、從容而沖淡。
寬闊無邊。
沒有岸……
4.讓星光引路;
讓月華推開門窗。
清輝淡影中,一個聲音低低地說:我沒有辜負……
不想說,什么也不想說。
然而,離愁點點滴落……
梧桐如訴,洞簫似水,曲徑阡陌。
那個惱人的仲秋,遺忘的池塘恰逢了繞指的柔腸。
采蓮的人兒沒了蹤影,畫舫黯褪了色澤。蓮蓬低垂,飽滿的內心珠胎暗結,苦艾的淡香清雅四溢。
一川煙雨,半塘殘荷。
盛衰與凄美,最最見不得!
閑愁最苦……
為煙花般的愛情望穿秋水。
夢一回,病一回。
藕斷絲連。
生死銘刻。
我被輕輕折下。
在柔靡、低徊的光暈和音律里,在青瓷花雕里,說不出的典雅和尊貴。
但是,你知道嗎?
在不容篡改的余生里,我終將把頭顱垂得更低,荒擲、緬懷——在別人的窗口。
陰差陽錯。
你是怎樣的你,我真的不知道。
然而,我知道——
你是人群中我驚覺的轉身,是驟然的心痛;
你是歌聲中我四濺的淚水,是分外沉重的雙腳;
你是崇山峻嶺間的那匹快馬,是岔下去的曲徑;
你是煙波浩渺處的那葉征帆,是關山之外的遠眺;
你是季節更替間的一場風寒,是聞所未聞的瞠目結舌;
你是水果刀下的一滴鮮血,是防不勝防的出乎預料。
你是萬道霞光,也是晴天霹靂;
你是溶溶明月,也是冷冷清霜;
你是我打開的門,也是我銹蝕的鎖;
你是我徹夜的痛哭,也是我無眠的微笑。
你是甘霖,也是梅雨;
你是徐風,也是風暴;
你是且歌且醉的酒;
你是且榮且枯的草;
你是亦莊亦諧的文字;
你是亦悲亦喜的音調;
你是引燃我毀滅我的烈焰;
你是傷害我醫治我的草藥。
在最簡單的事物中,我能找到你;
在最復雜的事物中,我也能找到。
你是怎樣的你,真的無從把握。
然而,這一次,所有的一切不再徒勞。
哪一條山脈牽系流泉?
哪一塊土地蘊養五谷?
哪一桅舟舸穿越風暴?
哪一盞燈塔抵達星宿?
哪一片秋霜染透楓葉?
哪一場瑞雪封鎖山麓?
哪一次日出是無畏的解脫?
哪一回月落是無悔的眷顧?
哪一扇窗口首先熄滅?
哪一座城市最終駐足?
哪一陣歌聲驚落淚水?
哪一雙酥手推開薄暮?
哪一則謊言是纏綿的藤蘿?
哪一句軟語是深淵的坦途?
哪一滴血液最純?
哪一處相思最苦?
哪一夜甜夢碎如寒星?
哪一夕別離愁如濃霧?
不是所有的問題都有答案;
不是所有的答案都令人信服。
我要修葺房屋,整飭園圃,剪枝、養蜂、采茶、打魚、放牧。在天井的暖陽中瞌睡,聽山溪清澈,看修木扶疏。入夜,溶溶的月色下,守夜人的梆子敲落燭花,驚起蛙鳴無數……
檀香悠悠,竹影楚楚,我把過去和未來的事情一一想遍,終于明白:說出和沒有說出的,都不必茫然、張惶、驚悚,就像我們的生命、意外和悲喜,永遠無法預卜……
當我寫下:菊。如潮的花海重現。波濤洶涌,寂靜無聲。抱緊,紛披,層層遞進的心事舒卷、擔承。
當我寫下:菊。寂寥的冷霜灑了一地,也許還會緊跟一陣粗糲的風。香徑如粉,零落成塵。最后的繁華,被迅疾的愛情帶走,被長久的傷害帶走,遠走天涯。不如歸去。
當我寫下:菊。它不是一個人的姓名,而是一群人的稱謂,是所有人的番號。在向陽的山坡,在混沌的古井,在圮頹的墻角,在潔凈的庭院,相同的姿色,不同的姿容。
當我寫下:菊。就什么也想不起來了,就什么也不存在了——除了苦香和各自走完、沒走完的路程。
1.一朵花幽閉了,必定以另一種方式綻放;
一束光消逝了,必定以另一種方式呈現;
一滴雨融化了,必定以另一種方式存活;
而我,放棄了你,必定以另一種方式緊緊握牢。
2.是什么引領著靜悄悄的嬗變?
3.那些交匯的鋒芒、閃爍的火光,那些泥濘的通途、黑暗的黎明,那些溫情的冰霜、快樂的憂傷,注定是合理的背離。
不遠處,一道轉折的門正仄仄地開啟。
4.猶如我憑吊榮譽的灰燼、痛苦的生。
人的一生都在模仿:
模仿誕生、成長、死亡。
模仿悲與歡、愛與恨、慰藉與寄托。
并且在模仿中發現自己的異數。
然而,那是多么艱難與微小的發現啊。
我們都逃不過騙人的經驗和規律,逃不過一顆流星的屐痕,甚至也逃不過命定的一個秒針。
是的,逃不過。
如此說來,我還能夠對什么熱忱似火?
還能夠對什么冷漠如冰?
我注視著所有:樹木、江河、城闕、碑帖、詛咒和勸誡,默不作聲,內心卻盛開罌粟般明艷的花朵。
不甘沉淪的心,落落寡合。
但是,它最終將是空的。
——滿滿的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