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 經
——如果,烏鎮真是一個夢該有多好,一個固定在陸地上的,任由你進出的夢。
我是在一個春天獨自前往烏鎮的。當時,正好有一個朋友在嘉興學院念書,我便打起了烏鎮的主意。奇妙而在情理之中的是,多數人都聽說過烏鎮,卻少有人知道桐鄉,而烏鎮恰在桐鄉的懷抱中。“桐”,乃梧桐也,素有“能知時令,堪稱靈樹”之美譽。細想,在我童年的記憶中,梧桐的身影時常顯現。它盛夏時蓊蓊郁郁伴著蟬鳴,秋日里葉片金黃,難得的四季分明。相較而言,我不喜那些四季常青,卻常惹滿塵埃的樹。現在,不知何故,童年記憶中的梧桐相繼被砍伐,現在也難得見了。
我到了桐鄉,卻見到路旁幾乎都是梧桐。當然,樹形未必盡然優美。如果不是從文字記載當中了解,我還真看不出桐鄉的風雅。畢竟,風雅似從古時長途跋涉而來,風塵撲面,眉目已經有些辯不分明了。但是,當我得知桐鄉有“栽樹引鳳”這一美麗傳說時,我對這個也快千人一面的小城頃刻間肅然起敬。俗語云:“栽下梧桐樹,自有鳳凰來。”梧桐與鳳凰的聯系,最早應見于《詩經·大雅》:“鳳凰鳴矣,于彼高岡。梧桐生矣,于彼朝陽。菶菶萋萋,雍雍喈喈。”后漸演化出“碧梧棲老鳳凰枝”“揀盡寒枝不肯棲”等等,其間寄予了人們的高潔的情懷。
桐鄉的面紗由此被揭開了一角,而烏鎮仍然是傳說中的烏鎮。奶茶劉若英為烏鎮代言的宣傳短片里,有一句念白:“生活在夢里的烏鎮。”呵,夢里。夢不是應該在靜時才能做得成嗎?那么,烏鎮應該是靜的吧,它的節奏,也應是那么徐緩。是藍印花布在風里飄,是船櫓慢搖,綠波蕩漾,是雨水從屋檐滴落。頂多再鬧騰一些,是皮影戲的鑼鼓聲,看客的叫好聲、腳步聲以及些微的市聲。然而,親歷過日間的烏鎮,便不得不承認,烏鎮不靜。
那天,白日里有點熱,朋友因常住嘉興,來烏鎮已有三四趟了。我見她游興不佳,我也是客隨主便。跟著她囫圇逛了一遭,留下了為數不多的照片,還時不時地被旅行團的大部隊沖散。夜里,天氣轉涼,我們也累了,倚在“美人靠”上,歇了下來,吃了一點東西——一位老奶奶親手做的粽子和清明團子。蒸熟的清明團子顏色煞是好看,圓圓滾滾,晶瑩剔透。我們享用完了,便曲里拐彎地走進了一家民宅,即我們當晚的住所。朋友已不打算出門,而我也不敢一個人出去,也不知怕什么,大概是怕認不得路。憶及一些攝影作品,夜里的烏鎮比起白日的烏鎮,色彩豐富許多。當然,那不過是燈光制造出來的效果。誰稀罕這些五光十色?我遺憾的是,我不知道,夜里的烏鎮是不是靜的?
為此,你要問我,烏鎮像夢嗎?我說,不像。哪有這樣嘈雜的夢。大伙兒如我一般匆匆地來,又匆匆地去。但是,我又想說,它像。它就像夢一樣地在那里,只是,我們還需要一點做夢的功夫。
她有些似嗔非嗔地跟修車的師傅說著,帶著無意識的一點嬌氣。她看到大叔的手掌簡直成了一雙黑白配。前半截被機油以及各種不知名的污漬染成了黑色,后半截也不是白色,而是一種發黃的喑啞的顏色,粗糙的質感,讓人想起年代久遠的草紙。
她看了一眼他的手,然后低低地說:“這個,也太容易壞了吧。這個是在你家里買的,也是在你家里弄壞的……”她不好意思直接說:“是你弄壞的,你看怎么辦吧?”她只是說在你家弄壞的,還省略了“家”字后面的“店”字。
她不喜歡“店”字這個干脆利落的入聲,一副入侵者的派頭,她把它吞下了。(語言果然具有威權。她要小心使用。)最后,她用了一陣沉默來代替“你看怎么辦吧”。
修車師傅的臉上一直掛著笑容,魚尾在他的眼角自如地擺動。她想:他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然而,他只是閉口不提他的失誤!
她整個人也像是被施了魔障一樣,一言不發。眼睜睜地看著他那么訕訕地笑著,黑與白在他的皺紋里捉著迷藏。他幫她胡亂地對付了一下弄壞的零部件,用了一個治標不治本的辦法,完全沒有真心修好的意思,更加沒有賠償的意思。
最終,她也只是帶著這樣殘缺的部件默然地走開了,興許出于一種慣性。事后,她未嘗沒有一絲懊悔。當她聽到“你太好了”這樣的評價時,就像是受到了一聲譴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