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道怡
1997年4月2日夜,老作家汪曾祺做夢:“夢見《人民文學》改了版,主編崔道怡。我到編輯部小坐。屋里無人。桌上有一份校樣,是沈先生的一篇小說的續篇。我很少做這樣有條有理的夢(我的夢總是飄飄忽忽,亂糟糟的),并且醒后還記得清清楚楚(一些情節,我在夢中常自以為記住了,醒來卻忘記得一干二凈)。”次日清晨,他寫下了《夢見沈從文先生》。
結語自問:“怎么會做這樣的夢呢?”據我解析,他那時期深深懷念自己的恩師沈從文。因而夢中,沈先生仍在世,寫了一篇小說的續篇。這篇小說已排出校樣,即將在《人民文學》上發表。然而現實中,我未曾當主編,刊物也沒改版,這個夢,只是他的一種情意、一個夙愿。但這情意和夙愿,縈繞心頭,日思夜想,以至夢得“有條有理”,“醒后還記得清清楚楚”。
之所以做這樣的夢,也還源于他對文學態勢有所期盼。那時創作雖已繁榮,但把沈從文和他以及類似之作,仍只看作風格的一種。他對此不以為然,曾表示:“我寫的是美,是健康的人性。我所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諧。語言不只是形式,本身就是內容。”所以,他希望文壇能有一天如他所夢想:“《人民文學》改了版”,重點發出如沈從文和他那樣藝術質地純粹的小說。
小說的純粹,我心領神會。五十年代初期,在北大中文系,賞讀中外經典,如啜甘露,如飲醍醐,可謂純粹之美的享受和營養。打下這功底,當文學編輯,便具備了審稿的基本認知。后因“反右”、“文革”,不得不受政治影響,審稿的尺度遂越來越不純粹。直到八十年代初期,文學回黃轉綠,汪曾祺《受戒》問世,別開生面,換新眼目,卻不料在評獎時未能當選。
《受戒》成為“遺珠”,我想盡力彌補,專門為這一類純粹之作編輯了一本《小說拾珠》。我心目中,作家的秉性與職能,猶如“做夢”。《受戒》篇末注明,“寫四十三年前的一個夢”。其實,任何作家經由想象抒發自己對真善美的向往,演繹“太虛幻境”,無不都是“夢筆生花”。小說各式各樣,理應百花齊放,偏愛《受戒》類型,只因為我認為純粹之作才能傳世。
作家夢映現創美的欲望,編輯夢則是表達審美的向往。受汪曾祺之夢感染,我幾曾做過編輯夢。在夢中,我真當上了主編,決策刊物的版面,手握一支紅色的筆,一篇篇一遍遍圈點即將交付排印的稿件。那些小說,猶如《受戒》,疏朗清淡,韻味盎然,文辭雅致,無需圈點。審定此類佳作,不必費心琢磨,只消紅筆打勾即可,爽快享受“為他人做嫁衣裳”的快樂。
而今退休多年,仍時不時做這樣的編輯夢,在幻境中舒展情意、得償夙愿。當了一輩子編輯,歷經政治的腥風血雨,原先秉承的文學觀念,從來未曾泯滅,《受戒》使我更明確了純粹的準則。以此衡量,回顧閱讀和編輯的小說,能經得住時間考驗的,為數無多。即便環境寬松,文學純粹境界,依舊只是遠景:那時,不再政治第一,不再意念領先,小說只是純粹的“幻境”。
做編輯夢時,手里總握一支紅色的筆,用以圈點稿件。一次醒來,赫然發現紅筆就擺放在書桌上。不禁驚疑:莫非這是我睡前擺放的?記不得了,應該是的。從而可知,退休后雖不再用,卻常拿在手里把玩。該是我下意識的動作,又何嘗不是念想的折射。紅筆,是我一生所從事專業的標識。各行業的工作者,都會有各自的專業標識。姑且把各樣標識,統稱之為夢中的彩筆。
文學盡管跟夢更近,但它旨在怡情養性,相對而言“虛”了一些,未若從事工農、科研、醫務、教學等“實”業,直接貼切國計民生。作家夢得“有條有理”,就會成為他的作品。“實”業家夢雖也完整,卻極少寫出來。大多數人夢醒之后,“忘得一干二凈”。豈不知有許多夢,映現的是美好理想,該當珍惜,用以勵志。記敘下來這些多姿多彩的夢,能編輯成一部耐人尋味的書。
把夢表述為人生追求的境界,將中國人的夢凝結為一句沉甸甸光閃閃的詞語,創始人是總書記習近平。他提出“中國夢”,表達了各階層人民對社會生活更加興旺的期盼,傳遞了各行業人士對事業前途更加發達的意愿。6月5日發布的2012中國年度字,就是“夢”。喚起我回憶汪曾祺作家夢并聯想自己編輯夢的,就是這個“夢”字。“中國夢”,當會引發國人各自夢的遐想。
“中國夢”,山高水遠,璀璨斑斕,千年的追求,百年的渴望,擎起了整個民族夙愿的旗幟,鋪展開億萬民眾情意的藍圖。在個人的夢中,除卻一己之思,大都會包含有自己在所創建業績上突飛猛進、煥然一新的成果。各行業的工作者,運用夢中的彩筆,描繪憧憬的藍圖,千千萬萬、方方面面各有特點、各有貢獻的業績藍圖交相輝映,編織著中華民族復興偉業的絢麗畫卷。
“夢”作為年度字,是里程的標識。而在未來歲月中,“中國夢”這句詞語,乃是新征途中的豐碑,會成為鼓舞億萬國人奔向國家富強的堅定信仰和拼搏力量。習近平總書記為踐行“中國夢”已經設定了期限:到新中國建立一百年時,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的目標一定能夠實現,中華民族雄偉復興的大業一定能夠實現。這并非夢幻,而是如椽巨筆描繪出的切切實實的規劃藍圖。
在這新征途的進程中,國人必將戮力同心、團結奮進,匯聚為整個民族謀求發展的集體行動,形成一股實現偉大復興浩浩蕩蕩的洪流。跟夢更近的文學領域,自當不負民望,發揮專業特長,映現大家色彩繽紛的夢想,鏤刻時代也是歷史的藝術印記。當然,筆觸將更純粹,完完全全是心靈抒發和形象圖畫。汪曾祺當年所夢想的文學境界,也會層層攀升,登上純粹美的更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