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文娟
在廣闊寂寥的阿里大地上,自然景觀比比皆是,神山岡仁波齊,圣湖瑪旁雍錯,被信徒們賦予了更多的宗教色彩,而比傳說和神話更加真實,更有人文意義和考古價值的則是一個真實存在過的國家。這個國家以他不可思議的輝煌和壯麗,偏踞西藏西部長達七百年之久,全盛時期,國土面積相當于兩個英國,人口眾多,商貿繁榮,宗教興旺。
這個在喜馬拉雅山脈一帶,不可一世,無人可比的帝國,就是古格王國。
早在古格王國建立以前,這里曾經是古象雄國的領地,古象雄國支系龐雜,小國眾多,漢族典籍稱其為羊同。一九八五年,考古學家在日土縣發現了多幅巖畫,初步判定為吐蕃王朝以前的作品,距今一千三百年的歷史,巖畫的制造者,應該是古象雄時期游牧部落的人們。古象雄文明的發祥地和活動中心,就在阿里高原的象泉河、獅泉河流域。
在吐蕃國王松贊干布迎娶文成公主以前,古象雄國曾經與大唐帝國有過聯系。隨著吐蕃王朝的日益強盛,風卷殘云般地統治了整個西藏地區,古象雄國,自然成為吐蕃王朝的屬地。
公元九世紀中葉。一個陽光灑滿布達拉宮的黃昏,或者空氣清新的早晨,拉薩河畔的鴿子剛剛起飛,黑頸鶴的翅膀才發出橘紅色的光暈,柳樹還沒有發出新鮮的葉芽。一支毒箭呼嘯著,飽含仇恨,不偏不倚,刺中了吐蕃國王朗達瑪的心臟。毒箭的主人,可能是一位漂亮冷艷的王妃,可能是身披袈裟的喇嘛,也可能是身著盔甲的武士,或者是騎著黑馬,披著黑披風的俠士。不管是誰射出了這支致命的毒箭,都無法挽回強盛一時,雄霸世界屋脊的吐蕃王朝的命運。
自此,稱雄青藏高原的吐蕃帝國分崩離析,西藏歷史進入了一個長時間的群雄割據時期。由于王室不和,朗達瑪的重孫吉德尼瑪袞,被同父異母的兄長趕出拉薩城,帶領一支百余人的隊伍,逃離富庶的衛藏地區,翻過雪山荒漠,來到千里之外的阿里地區。
這個時期的阿里,象雄十八王威震八方的時代已經結束,席卷全藏的戰火烽煙還沒有波及至此。安居在神山圣湖之間的一個象雄土王扎西贊,接納了落難王子。扎西贊對吉德尼瑪袞所具有的吐蕃王族的高貴血統,和他所代表的西藏腹地文明滿懷仰慕,毫不猶豫地將女兒嫁給了吉德尼瑪袞,并讓其繼承家國。絕處逢生的落難王子不負眾望,重整旗鼓,逐步兼并了西藏西部這片遼闊的地區。兩支王室的血脈融合在一起,三個王子沐浴著神山之光,圣湖之水,長成了三個剽悍的藏族漢子。
步入老年的吉德尼瑪袞,常常懷念夕陽下的布達拉宮,拉薩河畔的鳥語花香,大昭寺的香煙裊裊。在大漠的颶風下反省吐蕃歷史,思考國事家事天下事。不能再發生王室相殺,兄弟鬩墻,國破山河在的歷史悲劇,不能讓自己的后代步自己的后塵。思考再三,將國土一分為三,三個兒子分封三處。長子貝吉袞占據現克什米爾南部,他的一支后來建立拉達克王國,被稱為湖泊圍繞的地方。次子扎西袞占據普蘭,被稱為雪山圍繞的地方,包括今尼泊爾西北一部分。幼子德祖袞占據象雄,巖石圍繞的地方,德祖袞就是古格王國的開國贊普。
這就是西藏歷史上的三袞占三圍。后來人們習慣上稱整個阿里地區為阿里三圍。也有簡明扼要的說法,日土,湖泊圍繞的地方。普蘭,雪山圍繞的地方。札達,巖石圍繞的地方。日土、普蘭、札達,是阿里地區七個縣中的三個縣,也是古格王國初期,拉達克、普蘭、古格三國統治的地區。
很快,古格就在三個國家中顯山露水,國強民富。國家逐漸強盛,宗教日新月異。
西藏的歷史,與宗教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佛教大規模傳入西藏,應該從松贊干布建立吐蕃王朝時期開始,從漢地和印度兩個方向傳入。松贊干布曾經派遣大臣到印度學習梵文和佛經,開始翻譯佛經,并制定法律,明令人民要虔信佛教,佛教開始在吐蕃傳播起來。宗教在西藏的昌盛,直接導致了政教合一的政治制度。
九世紀中葉,吐蕃最后一位贊普朗達瑪,發動了滅佛運動。隨后,吐蕃政權土崩瓦解。朗達瑪滅佛之前,佛教在西藏的傳播,稱為前弘期,之后稱為后弘期。
由于西藏自然條件惡劣,人們生的艱難,死的容易,對大自然充滿敬畏,使得藏傳佛教輪回說的教義深入民心。不管是王室貴族還是平民百姓,不管是喇嘛還是乞丐,對宗教的依賴就像寒冷中渴望陽光,饑餓中希望豐饒。隨著佛教傳入西藏而產生藏文以后,文化教育一直是僧侶和少數貴族的專利,政府不設撰史機構,也沒有史官。史書的大任由僧侶擔任,因此使得大部分史書都成為宗教史,而不是王國和民族的編年史。他們認為一個贊普在位期間發生的重要事件,無非是對寺院、神山的布施,對寺院修建、佛像鑄造、經典翻譯,以及佛事活動的支持,而對于政治制度、軍事戰役、經濟貿易、民俗風土,或置若罔聞,或一筆帶過。
所以,西藏的歷史總是模糊不清,語焉不詳,有些內容只能從經卷和傳說中尋找蛛絲馬跡,遠沒有中原地區的歷史清白。
或許,這也是外界對西藏神秘之謂的原因之一。
在政權建立上,古格王國是個例外,它像高處的地理位置一樣,特立獨行。在長達七百年的歷史長河中,與佛教寺院喇嘛集團的關系比較微妙,既給予佛教界大力支持并與之保持密切關系,又自始至終,頑強的保持著王權的獨立性,堅持政教分離,固守王權至高無上的統治地位,這在西藏中世紀各地方政權中,顯得與眾不同。
古格王室像他的祖先吐蕃一樣,弘揚佛法,并為藏傳佛教在西藏的發揚和傳播立下了汗馬功勞,成就了藏傳佛教繁榮的后弘期。
朗達瑪滅佛一百年左右的時間里,佛教成喪家之犬,無所依靠。信徒像孤魂野鬼,無處投奔。寺廟、造像、法器、道場、經書,遭到毀滅性的破壞,佛教進入了最為黑暗的時代。
佛教在以拉薩、山南為中心的衛藏地區幾近消失,而雄踞西藏西部的古格王國再次點燃了佛教的火種。
一〇四二年,注定是個不平凡的年分,在佛教界有極高聲望,名震青藏高原的印度高僧阿底峽,翻過白雪皚皚的喜馬拉雅山,被古格國王迎進了托林寺。托林,藏語意為飛翔。
國王贈予他鑲有三百片黃金葉子的曼陀羅,并以貴賓相待。阿底峽在這座古格王國的第一座寺廟里,講經說法,著述立說,并翻譯了大量佛經,有的經書用金銀汁書寫,成為后來西藏佛學界的寶典。
古格王國還派出多人留學印度,學習和弘揚佛法,大譯經師仁青桑布,就是其中一位。直到現在,他的家鄉札達縣還為他樹碑立傳,以他為榮,載入史冊。在國王的大力支持下,托林寺召開了在佛教歷史上赫赫有名的大法會。衛藏地區、康巴地區,甚至是雪山相隔的西藏之外,趕來了一批又一批高僧大德。他們像河谷中盛開的紅景天,色澤鮮艷,神情喜悅。紅色袈裟與夕陽、朝霞、土林映襯,飄逸紛飛,曼妙生輝,倒影在寧靜的象泉河中,招引著虔誠的善男信女。
托林寺整合了各方的佛教教義,讓古格成為佛教的正統代表,佛教也更加細密地滲透到王室和百姓的日常生活中。托林寺,逐漸掌控了西藏、甚至中亞地區的信仰,成為當時最大的信仰中心,道德學術和政治影響力超過了其他機構。西藏最大的佛教寺院哲蚌寺,就是阿底峽弟子的弟子創建。從此,佛教從古格王國向周邊地區傳播,以至于整個藏區。
古格都城扎布讓,連同幾十個衛星城鎮,大量的城堡遺址、壁畫和雕塑中,文化藝術保留最多,最輝煌的是壁畫、天花板彩繪、木雕、泥塑、石刻、模制泥像等佛教藝術品。
壁畫是會說話的藝術。壁畫中有王室、貴族、僧侶朝禮佛陀,高僧講經說法,喇嘛辯論,慶典樂舞,笙簫器皿,雜技表演,商旅運輸,外邦貢物,動物野獸等等。
反映古格王室、貴族、僧侶、平民,宗教生活和世俗生活的壁畫,算得上是古格的清明上河圖。壁畫是多元化的,匯聚式的,不拘于藏傳佛教風格。南有印度文明,東有中原文明,西有希臘或基督教文明,北有伊斯蘭文明。古格壁畫在中國壁畫藝術門類中,內容更加開放,思想更加自由活潑。藝術造詣自成古格流派。
來自印度的紅色涂料,巴基斯坦國的藍色礦石顏料,象泉河谷的金沙,為能工巧匠提供了施展才華的最大可能。他們在紅殿、白殿、大威德殿、度母殿、壇城殿,及各種能作畫的佛塔、造像、洞窟、門楣、石頭等處,留下了栩栩如生的杰作。畫幅龐大或精微,筆調華美或潤暢,服飾奢華或艷麗,道場宏大或威嚴,法器精美或別致。
王朝所代表的是人類生活的極致,十一和十二世紀的古格王朝,人類社會該有的財富和享受,古格王國都有。
地處雪山戈壁,無人區腹地的古格王國,怎么會成為政治、經濟、文化、宗教的綠洲,成為稱雄一方的龐大帝國。這個謎團,應該與它所處的地理位置,密不可分。
求生求富欲望強烈的人們,從云南、四川開辟的茶馬古道,從漢地通往西藏的唐蕃古道,千里迢迢來到圣城拉薩。沒有停住前進的腳步,而是繼續西行,騾馬成群,駝鈴丁當,來到雅魯藏布江上游的古格都城扎布讓。繼續向西,與絲綢之路的終點交匯。
巍峨的喜馬拉雅山脈,是青藏高原的天然屏障,也是山脈南北兩地,文化交流和商貿往來的通道。人們翻過老鼠和飛鳥都難逾越的雪山,從印度、尼泊爾來到古格王國。
地處中亞與絲綢之路中間位置的古格王國,自然成為物資交流中心。物物交換,無師自通。古格王國樹木稀少,印度人、尼泊爾人,趕著牦牛,從四五百公里以外的喜馬拉雅雪山南麓,風餐露宿,翻山越嶺,運來上好的木材,古格人才建起了氣勢恢弘的宮殿和廟宇。喜馬拉雅山脈南麓不產鹽巴,古格王國眾多的湖泊中正在收獲食鹽。古格王國不產香料和茶葉,茶葉被藏族人視為生命,卻有豐富的黃金珠寶換取。
一時間,古格都城扎布讓,成為盛極一時的商貿中心,黃金、珠寶、絲綢、皮革、羊毛、木材、麝香、茶葉,應有盡有。為西藏西部這個年輕的帝國,帶來了勃勃生機。商貿的繁榮,必然促進宗教文化的繁榮。有人說,古格王國全盛時期,人口達十萬人之眾。
古格古城,經過十六代國王的不斷擴建,規模十分龐大。由王宮、廟宇、碉樓、佛塔、洞窟組成。古城依山疊砌,從地面到山頂建筑物,高度達三百米,相當于現在八十層樓房的高度。居高臨下,地勢險峻,氣勢雄壯巍峨。內有四通八達的地道,外有堅實的城墻,猶如銅墻鐵壁,巍然屹立。古格古城的建筑規模和富麗堂皇,被藏學家和考古學家公認為,是全西藏僅次于布達拉宮的建筑。
這個時期的古格王朝,被西方人稱為,東方文藝復興時期的佛羅倫薩。古格都城扎布讓,被稱為東方的梵蒂岡。
這就是古格王國的鼎盛時期。
養尊處優的貴族,衣食無憂的百姓,開始把更多的精力和財富投入到信仰之中,宗教成為王室和百姓文化生活的主要內容。與古格都城扎布讓,相距二十公里左右的托林寺,經濟、文化、宗教的影響逐漸龐大,越來越多的人涌了進來,削發為僧。要維持龐大帝國的正常運轉,半農半牧的古格王國就需要豐富的勞動力,國王發現他的人力正在減少,經濟開始陷入困境,政權受到嚴重威脅。
國王與喇嘛集團之間的裂痕逐漸擴大,僧院與政權,宗教與國家之間,爆發了權力爭奪。
更加奇妙的是,古格王國最后一位國王赤扎西扎巴德,也就是古格王國第十六代國王的同胞弟弟,恰在此時,擔任托林寺的最大法王。明爭暗斗便在國王與法王之間展開,兄弟間反目成仇,戰爭一觸即發。
就在這個時候,兩位西裝革履的傳教士,帶著古老的葡萄牙語《圣經》,帶著樹葉的清香,雨露的甘甜,從喜馬拉雅山脈南邊而來。正為岌岌可危的王權焦慮不安的國王,急切的抓住了這根隨時可能燃燒的導火索。傳教士在古格王國,得到了所有能夠得到的一切。禮遇、黃金、信徒、傳授教義,最令他們不可思議和喜出望外的是,國王竟然為他們蓋起了一座教堂,王室成員和大臣,成為古格歷史上最早一批天主教信徒。
國王赤扎西扎巴德,對信仰的改變,與其說激怒了法王弟弟,不如說激怒了眾多的佛教信徒。虔誠的佛教徒們,經過嚴密策劃,一場滅頂之災,冰雹般砸向古格王國。
托林寺的喇嘛集團,把一封密信送到了五百公里之外的拉達克王國。這個王國在七百年前曾經是古格國王的同胞兄長。令他們共同的祖先吉德尼瑪袞,萬萬沒有想到,并防不勝防的是,古格與拉達克之間的戰爭,在七百年之后,克隆一般,再次上演。
法王弟弟請來的拉達克大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掃蕩了古格王國的周邊城鎮,卻對高居在三百米之上的城堡式宮殿,高山仰止,望山興嘆。這座宮殿三面皆是陡峭的懸崖,一邊是較為平坦的開闊地。站在城堡之上,目力所能及處,一覽無余,易守難攻。
城堡的最下邊,是平民和步兵居住的洞窟。城堡的中間位置,分布著寺院廟宇,住著僧侶和中產階級。最高處,就是王公大臣們居住的宮殿區。
從山下貧民區到山頂王宮區,分布著八百多個洞窟,四百多間房子,五座寺廟及殿堂。武器庫、糧倉、地道隱藏其間,弓箭、盾牌、盔甲、匕首、石頭各盡所能,依然無法抵御拉達克軍隊的強勢攻擊。
這場戰爭,分武力戰斗和心理戰術。拉達克軍隊在武力上沒有戰勝古格王國,卻用心理戰打敗了慈愛的國王。
敵軍占領了城堡下的貧民區,屠宰巖羊一般驅趕和殺戮戰俘,強迫戰俘在山下筑起一堵毫無軍事價值的石墻。巨大的石塊,是從幾十公里以外的象泉河谷,肩挑背扛運來的,原始的運輸方法,侵略軍的皮鞭棍棒,摧殘得戰俘們體無完膚,酷刑使戰俘器官破裂,露出體外,尸橫遍野。沒有人為他們收尸,更沒有人為他們舉行天葬或火葬。白云之上的宮殿前,王公大臣心急如焚,將這一幕幕慘不忍睹的場面盡收眼底。國王赤扎西扎巴德,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子民遭受折磨。
膽戰心驚,夜不能眠,一個月以后,國王率領王室成員和大臣,手捧黃金珠寶、匕首、盾牌,從高高的宮殿遲緩的,傷痛的,麻木的,不情愿的,走下圣壇,走向敵軍。
拉達克人并沒有像歡迎兄弟一樣,獻上香醇的青稞酒,潔白的哈達,甜蜜的話語,溫暖的擁抱。而是將鋒利的劍刃刺向降軍,國王和大臣被當場斬首。四百具無頭干尸,至今還潦草在藏尸洞里。
身穿華麗藏袍,佩戴珍珠、瑪瑙、綠松石的王妃公主們,被拉達克人從高高的石墻上推下。嬌媚的臉龐,婀娜的身姿,飛舞的華服,像五彩繽紛的格桑花,從碧藍圣潔的天空飄下,輕拂,漫去。
古格戰俘們勞其筋骨,賠上性命,筑起的石頭高墻,原來是為上演一場花朵開放的盛宴而準備的。華貴美艷的花朵,則是他們終其一生,都不曾目睹的尊顏。
國王和大臣們的鮮血,貴妃公主們的哀鳴,順著古格先人開挖的河渠,汩汩流淌,流向札達土林,流向褐色荒漠,流進西藏人的心間,成為西藏人永久的傷痛,無盡的嘆息。
這一年,是公元一六三〇年。
國王赤扎西扎巴德的同胞兄弟,托林寺的最大法王,用背叛換來了背叛,同樣死在了同盟軍拉達克人的利劍之下。
此后,拉達克統治古格五十年。一六八〇年,五世達賴喇嘛,從遙遠的衛藏地區派遣軍隊來到阿里,將拉達克人驅逐出境。繼吐蕃王朝之后,再一次將阿里高原納入藏族統一政權的管轄之下。達賴喇嘛的噶廈政府在古格故城山下設立了扎布讓宗,相當于縣,對這個地區進行管轄,但人去樓空的古格故城,還是沒有逃脫成為廢墟的命運。
古格王國因宗教興盛,因宗教滅亡。
這場由于西方傳教士的進入,引發的動亂和戰爭,最終使王國徹底消失。從十世紀中葉到十七世紀初,稱雄西藏西部長達七百年之久的古格王國,從此在西藏的歷史舞臺上銷聲匿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