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寧英
我是個不善言辭的人,在縣城里呆久了,覺得悶,就想出去走走,去哪里呢?我自己認為最好的地方是鄉下,去鄉下趕場,那里有好多我熟悉的東西,逛一逛服裝行,看那些花色斑斕的苗族衣裝,問一問價格,或者到歌堂里聽聽苗歌,感受那久違的天籟,郁悶的心情會豁然開朗,心靈和眼睛都會有一種無法表達的慰藉,還會產生想說說什么的沖動。以為自己心死了,原來還有欲望的啊,欲望在當時就像一只冬眠的蟲子遇驚蟄,開始復蘇,蠢蠢欲動,所以,我很高興去趕場,我經常和一些熟人朋友打聽哪里趕場的信息,自己戲之為“補充能量”。
能量是個什么東西呢?
當下最時髦的兩個字眼是“給力”,我對這個詞不甚理解,有一天我第一次聽見人家說這個詞的時候,忽然想到的是我們苗族的生成哲學:二十年前,我結識苗學大師龍炳文先生,讀到他譯注的苗族史詩《古老話》,其中有一個篇章《事物生成共一條根》,里面講到,世界上一切事物的生成,都需要能量,萬事萬物都是由“搜玫若(soud mex ros能量)、瑪汝務翠(max rut ub ceib良好構架)、各博港搜(ghob bob gangs soud物質基礎)”這三種要素的和諧搭配而生成。這是一門古老而深奧的學問,但總結起來就是一句話,即:“事物生成共一條根”,原文用的苗語,我細細咀嚼這三句流傳幾千年的苗族生成哲學諍言的時候,發現它也可以有幾種不同的詮釋,但道理都一樣,就拿“搜媚若”來說吧,龍炳文老師的翻譯是“能量”,而很直接的還可以用其他的翻譯方法,比如譯成“給力”或者“養力養氣”、“養有力”等等都好,但比較來比較去,覺得還是龍炳文老師翻譯的“能量”比較合適,冥冥中有一種神諭在其間,不愧是大師啊。
我的創作多取材于我所生活過的那塊土地,苗山、苗水、苗人。不是刻意而為之,是我無可回避的唯一選擇。我一直生活在大山里邊,我熟悉的只有這些東西。記得有一次日本著名女作家津島佑子,她是曾被大江健三郎認為有實力獲得諾獎的作家,專程來邊城玩,我們漫步在那個叫“翠翠島”的荒洲上,望著河畔才開的桃李花掩映在一叢一叢的幽篁中,身邊的苦柳剛冒出雀嘴樣的嫩芽,紅紅的,把陽光啄得細細碎碎,仿佛覺得,苗家的事情帶著一種地老天荒的寧靜離我們很遠很遠,又忽然離我們很近很近。而津島佑子有些沉醉地對我說,在這里,她隨時感受到的那些苗族的溫暖,和他們祖先的體溫非常接近,或許是曾經融為一體的呢,非常羨慕你生長在這塊地方啊。聽著她的話,我感動得背過臉去,淚水,已經熱熱地涌出了我的眼眶。
我試著把我所了解的苗族生成哲學融合到我的作品中,我發覺這些作品就比其他作品多了一些韻味和風骨,真的神奇啊。我的《七井好水》《楓香樹》《寨子的精神》《一座山與猴子的舞蹈》《疼痛的河流》等等散文篇章,多多少少都融進了我的苗鄉風情,還有些對別人來說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東西,雖然,它和當下的流行色彩有些格格不入,有些不搭配,有些邊緣化,但我還是固執地認為它是我的文學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種能量,是我的文學生命之源。當我的創作靈感枯竭的時候,當我對自己感到失望的時候,我就干脆放下所有的俗務,一個人到鄉下去趕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