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 衿
你在我面前喝酒。擁堵的火車轟隆隆開遠
酸澀的枇杷打在我頭上,疼
像故國晚秋的炮彈,掀開我們的傷口
夏天到了,云夢澤在古老的傳說中冒出蒸汽
汨羅是方志里遙遠的地名
我在江西,鄱陽湖邊,不遜于云夢澤的水面
今年瘦弱多病,營養不良。屈平,來
是不是很久沒人這么叫你?
脫下你的白鞋子,你的峨冠和博帶
時代變了,但婦女們還在嘰嘰喳喳,散布關于
你峨眉的流言。你愛過一個女人,或許是昏聵庸碌的
市井婦女,像你愛你的國家,愛金殿上肥胖的楚懷王
愛你發霉的理想和遠徙的故鄉。
哦,屈平,咽下這顆
緘默的枇杷吧
我和你如此相似,我的烏托邦
建筑在陳腐的官衙對面,不值五斗米的案牘背后
臆想中負氣遠走的行囊里面
我愛它,但我不說出來,不對任何人解釋
那嬰兒般的干凈(或迂腐)
我只是在火辣辣的夏天,想起你時也想起詩歌
而不像他們,只想起艾葉、粽子和假期安排
茶葉必須要雙份才苦
吃鹽必須要兩倍才咸
一睜開眼,必須看到太陽曬在窗簾上
他肥胖的老婆,必須在準備早飯
(這說明她還活著)
隔壁那個內心充滿悲哀的無政府主義者
必須在自由的時間里和樓下鄰居討論時事
玫瑰花和股票必須具備同樣的顏色
談到現狀,他充滿遺憾地懷念那次
錯過的購金潮。在今天,這樣的機會
越來越少。有時候他也走過兒時走過的天橋夜市
哀悼那個多年前失蹤的新疆烤肉攤
昏黃的路燈還活著,而它已經不在
他還提醒我,啤酒和白酒不能混喝
經驗之談。還有很多話沒有明說
他走到天橋下,還會看看底下盤踞的流浪漢
是否又丟失了一個熟悉的面孔
“老來一事無成。”他揉著眼睛
對視橋下發愁的河水(他像一塊礁石)
自言自語,明明是淺淺的河水呵……
“可我再怎么努力,也上不了岸”
你看到的一切都在變化
工蟻企圖改變性別,爬上蟻巢的頂端
氣溫直轉而下,遲遲不舉
薪水和職稱掛鉤,與詩歌無關
生存是危險的游戲,你必須適應
適應坐下來的人在慢慢等死
無根,分裂,游刃有余的語言正在退化
每段愛情都滑向夢醒的邊緣
第一期詩人聚會里,那個脾氣暴躁的光頭
被妻子和幼兒修理得鼻青臉腫
某年某月,另一個長發詩人
把身體借給奔走的河水,變成紙船
而整整一個春天,你潮濕的耳朵積滿塵垢
體內的野獸也在發霉,熬瘦新一年的骨頭
從前你多年輕,像早晨剛栽下的橡樹苗
在雷池畔徘徊,在路邊摩擦雙腳,卻
不敢僭越一步
那個老人向我大倒苦水:
兒子要做丁克;工作不如意
煩悶像海潮,瘋狂攥緊他遲暮的后半生
而我在喝茶,茶葉在滾燙的開水里
發出吱吱的慘叫,慘叫聲中我獲得內心的平靜。
狹小的心胸,對苦難低級的
忍受力,唉聲嘆氣,不夠清晰的指桑罵槐
人類就是這樣,舌頭最大的作用是化成匕首
割開自身無辜的傷疤
就是這些了。茶喝到最后,那個老人
滿腹的苦水行將告罄,這一生苦澀的結晶
比一切茶湯都要殺口
他卻不得不用來澆灌貧瘠的自己
他的兒子,還會是明天重復的話題
如果時間倒流還將如此,就像他最后總要翻翻相片
側著頭,好像依靠在一個并不存在的胸膛上
那些年城市在發冷,櫻桃樹
沉睡的地方,拱起堅硬的高樓
如同生銹的性器。他離它很遠
他離歷史更近一些,他想變成
燕子或杜鵑中的某一只
步入中年的男人在月下做夢
(與一只瞇起眼睛的花貓在草叢間相遇)
南山的春天還剩下一半
清風來時很輕,從后門進,從窗戶出
清風在翻他昨夜摸黑寫下的羞澀情書
每一個字都慚于見人。城市暮春,那個
干枯的老婦在垃圾桶里翻揀殘羹
為什么,你把自己堅強地撐起來
像個倔強而貧窮的村干部,料理自己謎般的一生
你很常見——嘆息的一部分
像中國千千萬萬隱藏于暮色下的村莊,來城里討生活
或茍延殘喘,懸掛自己過時的臭皮囊
對,這個老婦,還曾把自己虛弱的身體
懸掛在除夕雨夜,屋檐下,潮濕的地鋪里
像顆自生自滅的野草。你有怎樣的過去?
家在何方,可有老伴,幾雙兒女?
現在這些疑問都沒有意義,挺過刀片般鋒利的年關
你的自身,也有了某種不可言說的尖銳
原諒我,此時唯有無奈路過
掙扎在稍上層土壤的半吊子詩人,不過比你
多出幾分不值錢的青春,和下頓飯的著落
我摸索著走過,你的身邊,小心躲避身體內部
爆炸的自責,那么險峻,那么
戰戰兢兢
此起彼伏呵,有形或無形的炊煙
騰起在省會城市春天的心臟,我不得不向你承認
路還很長,而我是罪人
你一遍遍定格在貧窮和窘迫里的畫面
被我發現,反復回放,反復鞭打
你病態弓起的駝背,我從春夢中驚醒的內心
中國夢,今年的熱詞。若要談及
我請求:
有一年,春暖花開。你小心存好的夢想還不習慣曝光
中國的大地在你腳下延伸
困苦貧病是此刻逼真的幻象
這一場夢里裝滿你的煩惱,溫度和生長期
這一場夢里,你自己的城市在延伸
向東邊,向南邊,向上海,向深圳
一生能走多遠?你在中國的邊緣
小心提起滑落的腳步
你在鋼筋的夾縫里讀詩經
在房租和催繳單里,辨認過去的影子
逼仄冰冷。在滾滾車輪里
拋棄野性和爆炸的火星
你一生的敵人從紙面上探出頭來
疲倦,自卑,神經質。在暮色里跌疼
在提醒你,妻子甩下的家務,幼兒的奶粉和
廚房饑餓的米桶。一生能走多遠
這個問題取決于腳
和鞋子的性格
去年,故鄉的油菜地開始發亮
養老院和鄱陽湖比鄰而居
一場谷雨醞釀出共同的濕冷
老家的爐灶藏在地名里上灰
去年,我在暴雨中回鄉
赴一場早晚必至的葬禮(孤獨的葬禮)
離
世的瘦軀里填滿落寞的嘆息
“日子終于到頭……”
去年,我漂過陰謀、倦怠、傲慢和某某地
經歷一群在時光里消融的靈魂
千瘡百孔的理想主義者
舌尖上的厚黑學,無法恪守的脊梁
去年,老漁民拋棄廝守多年的木船上岸
我丟失抄滿詩歌的筆記本
頭顱日趨圓潤
耳朵是唯一桀驁的倒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