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永權
作家、高級編輯劉永年在4月15日走了,當我知道這一噩耗時,如一聲晴天霹靂,讓我震驚,讓我悲慟。這實在是太突然了,太意外了。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極力否認,這不是真的,一定是誤傳,永年比我還小幾歲,又是那么隨和自然、那么通達樂觀,怎么說走就走了呢?但我又不得不面對這一殘酷的現實,禁不住熱淚奪眶而出。“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作為編輯的劉永年,他默默奉獻,像春蠶吐絲一樣,把他的智慧心血獻給了文學的編輯事業。
我在悲痛中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許多往事歷歷在目,像過電影一樣浮現在我的眼前。
劉永年是我的老同行、老同事、老朋友。我們一起共事在云南省解放后創刊的第一個文學刊物《邊疆文藝》,幾十年來,刊物的名字幾經改變,經歷了《邊疆文藝》、《大西南文學》、《邊疆文學》(包括“文革”后期的《云南文藝》)的不同階段。但我們出于對文學事業和編輯工作的熱愛,無論是“文革”中的動亂和對文學的褻瀆,還是商品大潮中的文人下海風以及文學期刊在市場中的蕭條困境等,都沒有改變我們對文學事業的追求和對編輯工作的愛崗敬業。都無怨無悔地把我們的心血和智慧,奉獻給云南省創刊時間最長的這份文學刊物,又都是從這份刊物先后退休的。但退休后的我們,也一直關心這份文學刊物的發展,為她今天正在做大做強而祝福、高興。
永年作為我的老同事、老朋友,雖君子之交淡如水,但我們出于一個共同的文學夢想,共事幾十年,一直都是相互支持,互相勉勵。他曾多次對作家、編輯朋友和友人說:“和永權共事三十多年,我們一直是互相理解、尊重和支持,工作有分歧,總是多商量,多為對方著想,幾十年來臉都沒有紅過。”永年說的是實情。記得在上世紀70年代初,他從曲靖調入省文化局創作室做評論編輯,還是一個風華正茂的年輕人。那時我在省文藝學校帶一批從知青中招來的一個文學創作班學員,有一天從西山下的藝校回到借駐紅星劇院的創作室,見樓下的評論組里,坐著一個年齡和我不差上下、胖乎乎的年輕人。他一見我就站起來,主動和我打招呼,伸出手來把我握住,自我介紹他叫劉永年,剛從曲靖地委調上來的。大概由于永年那種見面熟的熱情性格,想不到我們雙方都有一見如故的感覺。很快我們都各自聊開了自己的情況,他的家境并不怎么好,上中學時還勤工儉學做工挑煤,但靠自己的努力,考上了中國的名牌大學北京大學的東語系泰語專業,就像山坳里飛出金鳳凰一樣,為他的爹娘和鄰里增光添彩。他在曲靖從事文化宣傳工作時,很能吃苦,經常下鄉,和貧困的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在領導、同事和基層干部群眾中,留有很好的口碑,也正因為如此,他才被調到省文化局的創作室工作。
“文革”結束后,我們又一起從文化廳調入剛恢復的省文聯《邊疆文藝》從事編輯工作。從此他就一直做刊物的小說編輯直到退休。和永年共事幾十年,相知相交幾十年,從骨子里了解永年,從靈魂里認識永年。在我的心中,他是一個為了邊疆的文學事業,為了云南多出各少數民族的文學人才,在編輯工作崗位奮斗了幾十年,更是默默奉獻了幾十年的好編輯。在編輯、作家圈內,他是一個不為自己的名位、住房奔忙的人,更不會為自己的職位、職稱,把大量的功夫和精力花在編輯工作外。一位在編輯崗位奉獻了幾十年的人,用他的話來說,他一生連組長都沒有當過。直到現在他還住在文聯上世紀80年代初蓋的一個不達標的單元房里,到退休前夕才評為編審。但為了刊物的生存、發展,為了多出作品、多出人才,他又不惜奉獻自己的智慧、心血和精力。因為他學的是泰語專業,為了彌補文學專業知識和業務上的不足,加上當時刊物的主編李鑒堯想培養他,還在他調入《邊疆文藝》不久,就送他到中國作家協會文學講習所(即現在的魯迅文學院)學習深造。馮永祺任主編時,為了適應市場經濟,擴大刊物的空間,改刊名《大西南文學》,劉永年想利用他在北京學習時的各種關系,主動請纓,策劃舉辦一場“大西南文學明星演唱會”,從而擴大刊物影響,并帶來經濟效益。他不辭辛勞到北京等地,去求請當時正在走紅的一些明星,他受盡白眼,忍辱負重,為了刊物的發展把那一切都置之度外了。他曾含淚對我說,為了等某個歌星,清晨天不亮就出門,直到天黑也沒等到。由于歌星的獅子大開口,使這場歌會流產,但永年的那片苦心,卻讓我動容。特別是在我主持刊物工作和擔任《邊疆文學》主編時,刊物幾乎到了難以生存為濟的時候。當時財政撥款包括刊物十幾個人的人頭費、醫藥費和辦刊經費僅10萬元,那時醫療還沒改革,一年要是有一兩個人住院,就沒有任何辦刊費用了。而這時各種不同的聲音強烈要求黨組改刊,改變刊物的辦刊宗旨,去辦一個賺錢的刊物。在《邊疆文學》生死存亡的關頭,永年找到我說,“要辦所謂賺錢的刊物,去制造腐蝕人的文字垃圾,我劉永年恐怕最有這個能耐。但那樣做,就會把云南創刊最早的文學刊物砍掉,說輕點是愧對云南的作家詩人,說重點是對云南建設民族文化大省的瀆職。”永年叫我一定要挺住,保住省文聯這份唯一公開發行的文學刊物。后來刊物在省委書記令狐安的“還是要辦成文學創物,還是要培養云南各民族的文學作者”的明確指示下,那些要砍掉《邊疆文學》的企圖才沒有得逞。為了支持我,也為了《邊疆文學》的生存與發展,為了云南文學事業的發展繁榮,劉永年和編輯部的晏國光、楊浩等同志,每年他們奔走在邊疆的山山水水,都要為刊物拉來二三十萬元的贊助,還第一次設立了邊疆文學獎。哪怕是為了能給刊物拉來幾千元贊助,劉永年不僅經常登門磨嘴皮,還親自寫報告文學。正是永年對《邊疆文學》的這份永遠的深情,昆煙一批年輕業余作者的作品,首次登上了省級文學刊物的圣殿,正是永年的古道熱腸,感動了省民委的一位副主任,拿錢出來連續兩屆和邊疆文學舉辦了民族作者筆會,為一批少數民族業余作者跨進作家隊伍創造了條件。同時也解決了刊物經濟困境的燃眉之急。在永年和編輯部同仁的努力下,我們不僅守住了《邊疆文學》這塊民族文學的家園,而且辦出了特色,辦出了影響,出了作品,出了人才。在2001年被中宣部和國家新聞出版總署評為國家百種重點期刊。
劉永年對刊物的默默奉獻,最讓人難忘的,還是對各民族那些追求文學夢的青年作者的熱情扶持。他在青年業余作者中有許多口碑,如:“是劉老師編發了我的小說處女作。”“是劉老師扶我走上寫作的道路。”甚至還有人說“是劉老師改變了我的人生命運。”等等。安寧市作家協會主席、既是作家又是畫家的余松濤,他還在曲靖時,就是劉永年最早發現了他的才華,編發推薦了他的小說,使他一步一個腳印地走進了文藝隊伍。現任昭通市委書記的劉建華,還是知青時到昆明參加民族作者筆會,就聽過劉永年那在幽默中能給人創作啟迪的講課,以后又編發過他的一些短篇小說,二人成了交情很深的文友。建華后來從寫作走入仕途,一路官運亨通,縣長、書記、副州長、財政廳副廳長、昭通市市長、書記。但一直記著劉永年對他的扶持,他們在一起時,也沒有因自己是官員了而有禁忌,甚至還相互來一段“葷段子”,逗得大家直樂。因此,劉建華把他在官場人生體驗的一個中篇小說《艱澀的口香糖》寄我看后,的確是一篇不錯的作品,但又嫌作品某些地方的火候還不夠,我首先就想到了劉永年,請他當責編為其加工。我把意見告訴永年后,他編好了交我,一看作品上了一個檔次,我很快發表在刊物的力作欄目上,并親自寫信給中國作協的《小說選刊》推薦,想不到才兩個月就在這家全國性選刊發表了。大概也是劉建華的作品第一次登上《小說選刊》。文山的作者受過他指導、扶持的還有不少,周祖平、廖云華、何元超、柏樺、袁微等,如今他們都是有一定影響的作家詩人,有的還擔任了文化宣傳、新聞報刊和文聯的領導,說起劉永年沒有不夸贊的。袁微還在麻栗坡的一個鄉村小學教書時,給《邊疆文學》投稿。劉永年從分發給他的來稿中認真閱讀選稿,發現了袁微的才氣,把其作品推薦給我發表了,記得還評了個新人獎。何元超的小說《湍急的河流》經劉永年編發后,被《小說選刊》看中,作為佳作給予評介。廖云華的一個中篇,有基礎,但就是離發表還差那么一點,在永年的幫助下,反復修改,終于登上了力作欄目。正是永年和文山的這份情緣,去年我去西疇采風,覺得西疇精神是一個很好的長篇報告文學題材,在采風結束聽取作家建議時,我希望能請作家來寫一本書,說到人選時,我基于劉永年寫作報告文學的特長,還特意說到了他。后永年赴文山西疇采訪,接受了這一寫作任務,據說春節后他為這部書加班加點,日夜辛勞,進行創作。我想文山、西疇都不會忘記好編輯、好作家劉永年的。
大概我們都是從基層走進文藝隊伍的,對業余作者的甘苦有著共同的體驗,對少數民族業余作者特別關注,也特別用心扶持。我在刊物工作時,經常從自由來稿的稿堆中去翻閱發現新人新作。有一次我從稿山中翻到一個名叫扎戈寫的中篇小說,一看作者是個苦聰人,小說很有苦聰山寨的特點,但離發表還有很大的差距。基于多年來很難在苦聰人中發現一個小說作者等原因,我把扎戈的這篇小說交給永年,請他和扎戈聯系,幫助作者把這篇小說改出來發表。劉永年很快聯系上扎戈,給他的作品提出了很具體的修改意見,在他的幫助下,這篇小說終于發表在《邊疆文學》上,大概這也是苦聰人發表的第一個中篇小說,后來我們請扎戈來昆明參加民族作者筆會,扎戈對我說,是劉老師手把著手教他寫小說,使他的作品上了省級文學刊物。劉永年為人處世非常隨和,工作中不講條件又能吃苦,到基層講課,我都愛叫上他。現在已是頗有成就的彝族作家米切若張,還在武定文化館工作時,請我去為他們的一幫文學青年講課。既沒專車接送,更不可能住豪華賓館,我叫上永年和楊知秋,我們三人買了客車票,坐上周身斑駁的破舊客車,從山路上顛簸著到了武定,住的是每晚不到十元錢的小招待所,吃的是食堂飯。但永年、知秋認真備課,講課既一絲不茍,又活潑幽默,歡聲笑語中,武定的業余作者說,他們第一次聽省上作家講課,文學的殿堂既神圣又普通,他們的作家夢并不遙遠。的確如此,從他們中走出的米切若張就是證明,他不僅成了一名專業文學工作者,加入了中國作家協會,還得了全國駿馬獎。后來武定發生了6.5級強烈地震,米切若張寫了一篇長達兩萬余字的報告文學,見多識廣的劉永年在編輯中,多次落淚,他把編好的稿件推薦給我發表后,還獲得了首屆的邊疆文學獎。幾十年來,云南的山山水水,都留下了劉永年辛勞的腳印,他到過的地方,幾乎都有當地作者的作品登上大雅之堂。他走過的地方,也都會有他自己作品的產生。他先后出版了長篇報告文學《山鄉父母官》、《大老倌和他的兄弟》,短篇小說集《復活了的維納斯》和一些影視作品。在作家隊伍中,他作品的數量不是很多,那是因為作為一名編輯,他像春蠶一樣默默吐絲,那些精絲他都奉獻給了各民族的業余作者。退休后的劉永年,退而不休,常有小說、散文、報告文學問世,還參加了為紀念云南省文聯成立50周年的大型文集《輝煌50年》和云南省《大百科全書文化卷》的編撰工作。
劉永年是性情中人,他走到哪里,都會給大家帶來笑聲。他多才多藝,相聲、段子,一個接一個,各種方言,說得惟妙惟肖,《列寧在1918年》的電影,他學著列寧的口吻,把我們帶進那血火的年代。一段寧波話、昆明官渡方言的段子,又讓大家捧腹大笑。他參加全國故事大賽,榮獲金獎。他說生活雖要嚴肅認真,但也需要作料的點綴。他的書法自成一體,但從不為謀求一個書法家的名聲去鉆營,而他的書法卻悄然走進了大庭廣眾之中。他熱愛生活,也會享受生活,唱歌跳舞,麻將撲克,打乒乓球游泳,都是好手。他結交各方朋友,還似乎很善于結交漂亮的女性。我常見有年輕美女和他在一起,但他的家庭又穩如泰山。他有一顆善良的心,關心朋友同事的私人生活,我愛人去世后,他曾兩次給我介紹老伴。當對方嫌我年紀大有顧慮,他甚至打電話去罵她,一個性情中的劉永年,躍然而出,讓我感動,也讓我銘記。當然,人非圣賢,永年也有缺點,他和我一樣性情急躁,不知愛惜身體,和我們出差,他去打麻將“小賭”一把,不是通宵也是深夜一兩點不歸。往往一覺睡到早上八九點,又從不吃早點,他的胃病和心臟病,大概也和這個缺點有關。
永年走了,走得那么突然,那么匆忙。他離開了人世,去到了另一個世界。但我們都不會忘記他,許多的作者不會忘記他。都會記住他作為一名春蠶似的好編輯,會永遠感謝他吐出的精絲,帶來的溫暖。永年,此時,你在天堂的笑聲、歌聲,我仿佛也聽到了,你的笑聲、歌聲,似乎在告訴親人、朋友和所有喜歡過你的人,不要悲傷,珍惜人生的每一天吧,愿你們生活得更美好!
永年,我們記住了,你也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