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平
從梁鴻的寫作實踐,我們能夠捕捉到知識界的新動向。而且對我個人而言,讀梁鴻的《梁莊在中國》以及她此前的《中國在梁莊》也是一次極其私人的“自我清洗”的過程。這樣的閱讀能夠回應我對自己的日常生存狀態——亦即所謂大學教師(回避使用“學院知識分子”這個詞)圍繞著課題、論文、晉職等展開的工作和生活現場——的不滿。很多時候,我不知道這種拘囿在書齋里的知識生產的意義何在?它完全不能使我和日日新的世界建立起一種“常識”和“真實”的聯系。反而讓感到和世界的斷裂、脫節,每當枯守書齋,聽著樓下由遠及近的賣米收舊清洗煤氣灶的喊聲,生活就像空氣中的浮塵漂起來。而梁鴻干脆讓自己 “在路上”了,寫作拓展了他們生活的疆域。從下面的日志約略能看到梁鴻寫作《梁莊在中國》走過的路遇到的人。
2011年1月和7月初,我重回梁莊,著手收集在外打工的梁莊人的聯系方式,了解梁莊打工者所在的城市、所從事的職業和大致的家庭成員分布狀況。
2011年7月10日-18日,到西安。采訪福伯家的大兒子萬國、二兒子萬立和其它梁莊人15位。他們在那里蹬三輪車,賣菜或做其它小生意。采訪穰縣、吳鎮和其它縣的一些老鄉40余位。
2011年7月22日-26日,在信陽。采訪梁莊老鄉10人。他們在此地蹬三輪車,做工人。
2011年7月28日-8月4日,到南陽。采訪梁賢生一家9口人,韓小海一家4人及其它老鄉12人。賢生的大弟弟賢義在現代都市做了算命者,韓小海傳銷發財,都是傳奇般的當代故事。
2011年8月13日-20日在穰縣周邊縣城做調研,考察南水北調工程和湍水,考查穰縣傳統戲劇。
2011年8月25日-27日,到廣州、東莞虎門。采訪開服裝廠的梁萬敏一家,服裝廠工人,采訪在虎門開各種廠的和做工人的吳鎮老鄉18人。調查虎門小型服裝廠的工作環境和工作模式。
2011年9月28日-10月7日,在內蒙。采訪韓恒武一家12人和其它吳鎮老鄉10人。
2011年10月24日-30日,在青島。采訪梁光亮一家3人,王傳有一家2人和其它吳鎮老鄉23人。梁莊人前后約有四十多人在青島的電鍍廠打過工。福伯的小兒子,我的同歲的堂弟小柱,在此地得重病,最后去世。
2011年11月25日-30日,2012年5月8日-11日,在鄭州。采訪富士康工廠和在富士康上班的梁平。采訪梁東、蘭子和其它梁莊人10人。采訪大學畢業在鄭州打工、居住在城中村的年輕打工者5人。
2011年9月至2012年3月,在北京。利用周末,在北京郊區采訪梁莊和吳鎮老鄉55位,舉辦工友座談會,采訪年輕工友30余位。
2012年1月14日-2月14日,北京-鄭州-南陽-梁莊。采訪梁莊打工者60余人。
2011年1月20日-25日,2012年4月22日-24日,廈門。采訪安兜村,“國仁工友之家”,幾家科技電子廠。采訪工人約40余人。
2012年4月24-5月2日,到臺灣。考察臺灣農村農民的生存、精神和傳統文化狀態。
2012年5月3日-5月7日,在深圳。采訪梁磊等4人。
說老實話,每年我遇到的人并比她少,但她卻通過“走”和“寫”的切實“行動”,讓這些人和自己內心有了一種隱秘和貼近的關系。僅僅就表相而言,中國作家似乎“動”得并不少,“下生活”、“走基層”、“采風”……但這些熱鬧的“行動”,并不意味作家們對他們所抵達的世界就洞悉了然。當然,我并不認為作家的寫作都建立在自己的私人經驗之上,我也承認有的作家是有一種借助知識通向冥想和想象的能力。但是一個時代一個民族的作家,如果他們的寫作和他們生活的當下構不成彼此激發的關系,這樣的文學生態不能說是沒有缺陷的;進而,如果一個時代一個民族的知識者,他們所有的生活都被框定在他們的專業以內,我們聽不到他們參與公共生活的聲音,這樣的知識界也不能說是正常的。
因此,和我們沉湎書齋的生活相比,梁鴻是“行動者”,是有能力重組自己世界的人。拒絕被生活裹挾、安排和馴化,而是主動質疑和追問世界的“理所當然”,反思、批判性地打碎和重建人和世界的關系,重新厘定自己的位置并安放自己。從這種角度看,因為“行動”,《中國在梁莊》《梁莊在中國》里梁鴻和故鄉的關系也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游子和故鄉的關系。“行動者”讓我們意識到一個寫作者知識人的內心尺度?!靶袆印笔顾麄兊氖澜缱躺鲂乱饬x,而“寫作”則是在敘述中再造新世界。
是的,文學應該有書寫和反思當代生活的現場的能力,知識者應該有言說和闡釋當下生活的能力。智識者在他所生活的時代在怎樣的位置?為誰發聲?如何發聲?是每一個“活”在當下的智識者應該思考的問題。寫《中國在梁莊》《梁莊在中國》的梁鴻,這個衣食無憂的女子,偏偏要“對自己的工作充滿懷疑”,“懷疑這種虛構的生活,與現實、與大地、與心靈沒有任何關系”,“甚至充滿了羞恥之心”,所以她要“回到自己的村莊”,“替‘我故鄉的親人’立一個小傳”。
“窮人”在中國現代史已經纏繞了許多復雜的政治意識形態和文化內容。因此,對“窮人”的聲援并沒有先天賦予,也不是在任何情境下都具有合法性。但這些書里的“窮人”首先卻是應該得到比現在還要廣泛的聲援的。那么,何為“聲援寫作”?我考慮的是智識者的身份和責任。“誰”聲援“誰”?當然是智識者對沉默“窮人”的聲援。為什么要在“窮人”前加“沉默”的前綴。一個顯見的事實是,在今天智識者也可能是經濟、精神意義上的“窮人”,但卻能夠“豐富”、“豐沛”的言說。他們是聲音、言論的“富裕者”。而沉默的“窮人”,連言說的資格也可能被剝奪了。因此,“聲援寫作”強調的是能言說者對沉默者的道義、良知上的聲援。就像梁鴻思考的:當代文學與現實世界之間,作家與社會生活之間,是不是出現了某種誤區?文學的“行動力”、“批判性”表現在何處?它與人類整體生活和精神存在之間的關系又是什么呢?希望在文學中能夠找到這樣一種血肉的關聯,希望能啟動自己內在的精神的痛點,以達到最終的“真實存在”。從這種意義上,“行動者的寫作”可以理解為“我”和世界關系的重建和再造。顯然,這不是這幾個寫作者所面臨的問題,而是整個中國知識界面對變動不居的“新世界”所必須正視的問題。也正是從這種意義上,我們看到“行動者的寫作”的背景是一批智識者開始自我選擇的“上山下鄉”(我謹慎地使用“上山下鄉”,強調行動者的獨立、自由的選擇,因為這個詞有著太多災難性集體記憶,對這場災難的反思迄今遠未完成),進行植根中國大地的鄉村改造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