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克的詩

桑克

過年

高興一些，

有什么不好？

鞭炮聲響一些，

有什么不好？

還有好聞的硫磺味兒，

好聞的汽油味兒。

更美的后花園，

還能是什么樣子？

枯槁的樹木，

才是冬天；

在書屋里貓著，

才是冬天。

這高興也與

痛苦平等，

它的深度也一樣是

井的深度。

高興總比

謊言更真實吧，

貼著你的臉蛋，

貼著你的棉襖。

粗糙的生活，

比精神更精神，

反過來，

凡人難以想象。

矛盾與復雜

一條新鮮的帶著腥味兒的煎魚

具有管弦樂隊的風格

而花楸頭頂的蒴果

與士兵、血腥的記憶又是多么親近

把嘎吱聲從反抗還原為

棉鞋、輪胎與雪的對話吧

興奮，喜悅，把你從陳舊的生活之中

一把撈出來！

冒著滑倒的風險

反而更能加熱你亢奮的體溫

夜越深

路燈油脂般的暗光越能顯示你的靈魂

顯示你所追求的適度的寧靜

以及對寧靜的批評

蜜月期的雪

是雪拯救乏味的生活

而一旦多了就會厭煩

這不是預言

這是往年發生過的新聞（真正的）

多了厭煩，沒有惦念——

適度的尺寸要求多么小心的裁剪

同樣命運的還有低溫

自動剝蝕的公園木椅

你們結婚吧

還可以舉辦一場凄涼的婚禮

曾經夢見過更凄涼的啤酒

沒有泡沫的湖水

更深的凍土

只有野姑娘懂得你的疲倦

旅行

風景不值得信任，

正如現實；

你的生活在游客看來

正是他享受的風景。

大規模的雪是昨夜停的，

今晨的薄雪是為你，為你的照相機單設的節目。

照相機正在代替你

體會雪的居心。

不同的寺廟名稱，

相似的佛殿泥塑，

傳說與歷史交織在一起，

來不及分辨。

興奮的情緒互相傳染，

因而更值得珍惜。

極樂寺冬日的黃昏，

麻雀正在減少舊例的飛行。

你忍受寒冷的努力，

不能獲得適當的理解；

你又能理解多少

驗證冷之魅力的廣東人？

白色的冰多么冷清，

夜晚的熱鬧是電流賦予的，

如同玻璃與它的關系，

間接而快樂的幻覺。

把燈光設計得這么復雜有趣吧？

而冷偏偏使你難以忘記，

如同個人記憶之中的一個部分，

一個相似的摧毀的細節。

開頭有點兒意思而結尾

那么出人意料：

不是驚喜，不是虛無，

而是若無其事。

若無其事的無知，

有意挑起深刻的爭議：

水和冰是怎么相互渴慕的，

又是怎么抗議你的闡釋。

喀嚓喀嚓的快門，

如同揮落的鬼頭刀；

旅館無論怎么細心偽裝，

也沒有家的味道。

站在你的生活的表面，

仿佛站在凍住的松花江邊。

如果迷信存在的話，

你就不會由著寒鴉的性子。

跨越江樹的橫欄；

如果你是左手揮弓的雕塑琴師，

你就會發現人是怎么減少的，

石頭街面越來越寬。

深秋

我準備鼓起勇氣去和一個散步的和尚

交談，但也僅僅是準備鼓起勇氣而已。

我待在原地，打量著他的儀容，猜測

他平靜如冬日河面的內心，即使有什么漣漪，

也凝固在表面上了，猶如他臉上起伏的皺紋，

迷宮一樣盛載著他思想的豐盛與生活的平淡。

回過頭來，我責備自己：為什么有這么強烈的好奇心？

如果是對知識還可以原諒，如今又輪到看起來神秘的

宗教人物，而且不是基督徒或者染著紅頭發的女牧師。

極樂寺門前的廣場已經安靜下來，夏日的喧囂

躲在記憶深處，并且慢慢自我模糊不良的痕跡。

輪到我可能更甚，甚至聯想起一個不相干的人。

一扇不相干的門，鐵的或者木頭的，

推動的時候發出吱嘎的難聽的聲音。

如果它是自發的，我甚至不情愿地相信

它是源自一個看不見的鬼魂，一個看不見的親人，

有話告訴我或者提醒我小心未來的危險，

或者僅僅是看望我目前的生活狀態

是否如意，一如散步的和尚，

平緩的步子使他看起來與別人一樣，

鮮明的不過是赭黃色的僧袍和手機拴著的石頭，

看起來像玉，但我更愿意它僅僅是

一塊樸素的打著眼兒的小石頭，那樣就會給我

強烈的信心……我鼓起勇氣

去和一株安靜的黑松交談，它仍舊掛著

充溢營養液的塑料袋子，而鉛筆粗細的針頭

似乎不能使它疼痛……它的表皮看起來又糙又厚，

好像肯尼亞大象的表皮。我說我有話要……

一根松針落下來——在鏡架和眼睛之間，

它精確地找到它們之間防衛的間隙……

每天早晨的道路

冰涼的水

走過時間凋敝的森林

從坎坷的額角

走至荒蕪的下腭

那股清醒的思想

浸潤著未曾破裂的皮膚

他在一面劣質蛋圓鏡子里

看到一位蒼老的陌生人

向他張望

向他做著各種各樣的表情

他默不做聲

他知道殘廢的門框

有竊聽的功能

拉開門

就是漫長而狹窄的街

每個行人

都邁著棉花的腳步

向稀奇古怪的目的靠近

他看見電車黑暗的車輪

像古老的唱片

在花哨的晨光指針下面

在他自己錯亂的血液下面

在莫名其妙的電波監測下面

安詳地運轉

安詳地對每一幢規矩的建筑

對每一盞失血的路燈

對每一群新鮮的兒童

展示它天真的眼睛

他綻線的皮鞋

載著雜草前夜的夢語

向河的南面

向既定輝煌的內心

向我和你共同的約束

緩緩前行

風，章魚般的手指

握著他樹枝般的手指

那種隔世的溫暖

從每條排水管道

從每方地鐵入口

從每扇打開的靈魂深處

露出它疲倦的笑容

詩人怎樣生活

詩人怎樣生活

找到自己，陽光和土地

我和街角穿藍色羽絨制服的女孩

同時大笑，彼此注視一座正在崛起的建筑

我過會兒就要乘十七次特快列車奔向雪國

而她會走向哪里

在我心中有一片雪野一樣廣闊的猜測

這是我找到的奇妙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