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麗萍
新世紀以來,《蝸居》 《杜拉拉升職記》 《失戀33天》 《搜索》等一批現實題材的網絡小說及其改編的影視劇很受歡迎,對讀者產生了廣泛影響。在我看來,作品中暗含的新的文化意味和現實情懷是這些作品產生巨大反響的原因。這些作品所獲得的市場效應表明,文學的社會效應首先是題材效應,文學的精神之根是深植于現實生活的,接地氣,表現一個時代,是優秀文學的品質。這些網絡小說的出現也表明,網絡小說不只是玄幻、盜墓、武俠等娛樂化類型小說的代名詞,它也有入世的現實關懷;網絡小說不只有“輕逸”的休閑、情趣化特點,也有令人“沉重”的深層文化之思。
文學史上,許多流派思潮的興起往往與一個社會文化階層的出現有關,新世紀現實題材網絡文學的發展與中國新中間階層這樣一個身份群體的壯大密不可分。《蝸居》中的海萍、海藻,《失戀33天》中的黃小仙、王小賤,《搜索》中的葉藍秋、陳若兮等等,他們有大學畢業學歷,在都市職場圈打拼,屬于“新中間階層”,是1980年代以來中國經濟發展的新產物。2007年,李可的《杜拉拉升職記》走紅網絡及圖書市場,影視話劇改編、同名文化產品相繼推出。作為一個女性職場勵志小說,這一系列的連鎖反應都指向新中間階層群體崛起的現實。陸學藝在《當代中國社會階層研究報告》中這樣定義“新中間階層”:“占有一定的知識資本及職業聲望資本,以從事腦力勞動為主,主要靠工資及薪金謀生,具有謀取一份較高收入、較好工作環境及條件的職業就業能力及相應的家庭消費能力,有一定的閑暇生活質量;對其勞動、工作對象,擁有一定的支配權;具有公民、公德意識及相應社會關懷的社會地位群體。”①在1930年代左翼文學筆下,中產階級是一個需要改造的階級,在海派文學尤其是新感覺派筆下,中產階級是半殖民地大都市的病態存在,中產階級雖然擁有高于當時的生活水平,但在文學中他們展現出的多是負面力量和負面形象。作為對于懷舊文學的一種暗合,王安憶筆下的王琦瑤們似乎不再是作者簡單否定的對象,但舊時代頹靡的氣息困住了她們,那些夢魘一樣的存在,只能不斷地向昏暗的角落退去再退去。相比之下,新中間階層在網絡文學中的出現是帶著凱歌高奏意味的。《杜拉拉升職記》講述了杜拉拉從一個普通女職員成長為公司主管的職場勵志故事,整個三部曲都在傳達一種從奮斗到成功的訊號。因此現實題材的網絡小說具有新的時代背景,而這個背景決定了這一時期現實題材網絡文學的基調是高昂的,就像刺繡時用到的底襯,之后新中間階層敘事所有的花飾都將這個巨大的底襯上完成。
許榮在《中國中間階層文化品位與地位恐慌》曾描述道,中國新中間階層是網絡文學興起的主導力量。②縱觀網絡文學發展歷程,不管是初期以北美留學生為主的海外華文文學還是后來網絡文學的三次沖擊波,新中間階層寫作者成為網絡文學發展中的中流砥柱,如慕容雪村曾做過職業經理人;李可從事過銷售和人力資源工作;唐欣恬,金融學碩士、基金美股分析師;文雨,曾任職業經理人與專業翻譯。寫作者的階層身份雖不至直接決定文本的內容,但卻足以影響他們的創作經驗。新中間階層具有消費前衛、政治后衛的特點,社會行為上多注重實用理性,日常生活中注重功利與享樂,文化上多受西方文化影響。無論是對西方中產階級鏡像的自覺追逐還是意識形態的無形建構,都讓新中產階層的形象不僅存在于階層群體的內部,而且擴展為當代大眾文化的公共審美趣味。這種大眾文化品位的重要特征就是實效性與趣味性并駕齊驅。網絡現實主義文學將新中間階層的實用性需求作為自己的創作指向之一。新中間階層需要職場經驗,我們就提供職場生存指南小說《杜拉拉升職記》;新中間階層需要官場知識,我們就提供升官寶典小說《侯衛東官場筆記》。
張愛玲、王安憶的小說中展現出的一大特點是對于日常生活及其趣味性的迷戀。張愛玲不厭其煩地在她的故事中訴說著建筑、衣服、飯菜的考究與繁復,王安憶將大段大段的筆墨花費在弄堂、后窗、閨閣上。網絡作家們承繼了這種傳統,也展現出一種日常生活化的樂趣,戀愛、游戲、購物充斥其中。在《大女三十》中,蔣有虎一直苦追女主人公唐小仙,而唐小仙始終不領這份情:“多少個春秋了,我將‘大哥巨石’擲向蔣有虎,時而再飛去一支‘男朋友飛鏢’,蔣有虎中招,吐血,再慢慢復原,復原之后,又來討教,周而復始。”③在這樣的敘述中,戀愛故事如同網絡游戲,可以不斷重復再來。又如《失戀33天》中,大老王請黃小仙吃飯:“‘這酒是智利的,你嘗嘗,有櫻桃和黑巧克力味兒。’我乖乖舉起杯子嘗了嘗,果然,比自制的長城干紅加雪碧是高端那么一個檔,細細品,滿嘴都是嶄新芳香的人民幣味兒。”④語言詼諧、俏皮,讀來頗為輕松有趣,在網絡文學中,類似趣味化的表達比比皆是。和張愛玲、王安憶相比,網絡小說中的新中產階層生活少了些精致和雕琢,多了些俏皮與可愛。大齡剩女對愛的執著追求,女憤青對世道金錢的諷刺挖苦都在對日常生活的調侃中展現出來。這調侃并非單純的逗樂,這幽默建立在生活的不如意乃至辛酸之上,但用歡笑面對生活,用幽默來展示生活,不僅體現出了新中間階層對于生活的無限熱愛,也呼應了新中間階層樂觀“休閑”式的敘事基調。玻瑞特比爾說:“我們的文學藝術以前主要是關注的是政治或啟蒙等倫理,但卻沒怎么看重休閑的倫理。”⑤“休閑的倫理”或者說日常生活的趣味在這里構成了現實題材網絡小說和張愛玲、王安憶小說情調的相通之處,構成了對既往政治啟蒙倫理的補充與修正,同時也展現了新的時代背景對文學文化意蘊和情感表達方式的影響。
對于身處于市場經濟下的網絡文學來說,之所以傾向表現日常生活趣味,首先無疑來自生活現實,因為網絡文學的最大客戶群——新中產階層除了擁有光鮮亮麗的一面,還有著極為悖逆的另一面。他們是《蝸居》中的買不起房的海萍、海藻,是《小人兒難養》辛酸養兒的簡寧、江心。作為打工族,他們不僅體力與腦力每天高速運轉,內心也處在緊張焦躁之中,他們急需壓力的疏解。現實題材網絡文學的休閑娛樂性正滿足了新中間階層這種內心訴求與讀者期待。那么,除此之外,這種“休閑的倫理”或日常生活敘事還有沒有更為重要的價值與意義呢?戴維·英格利斯在《文化與日常生活》中曾提道:“日常生活包含的內容比我們想象的要有意義的多。”格奧爾格·齊美爾認為:“即使最為普通不起眼的生活形態,也是對更為普通的社會和文化秩序的表達。”⑥由此可見,日常的價值并非單純的休閑娛樂,它在傳統文學疲于用抽象把握世界時果斷地采用了形象地近距離搏擊,用日常來展現世界,用現實來反觀現實。就像波普藝術誕生初期,日常與藝術的關系不斷地被質疑,又不斷地被驗證。對于文學來說,日常生活的趣味性價值也將經歷這樣一個反復的階段,當我們的文學史過于宏大嚴肅時,我們需要日常的調節,從而體現生命瑣碎與卑微的一面;但當這種日常超出了它的界限,造成文學敘事的單薄與文學價值的低下時,我們就呼喚文學展現生命崇高與深邃的另一面。
2012年由文雨的網絡小說《請你原諒我》 (又名《網逝》)改編的電影《搜索》引發了全民關于“人肉搜索”的大討論。都市白領葉藍秋因為查出患有癌癥心情低落而沒有在公交車上為一位老大爺讓座,結果被媒體新鮮人楊佳琪拍到。此錄像經資深電視人陳若兮包裝引起社會轟動效應,葉藍秋面對公眾聲討,最終在身心俱疲中自殺。作為現實題材的網絡小說,《請你原諒我》以其對現實的黑色揭露和濃重的批判意味扭轉了我們對于網絡文學輕浮、缺乏責任感的質疑。在小說人物角色及各種社會關系的設定中,我們依稀感覺到故事中彌漫著一張看不見的大網,這張大網用各種權力關系織成,在法國社會學家布迪厄那里,“大網”被稱作“場域”。社會從來不是一個整體,它是一種權力的組織形式,在對葉藍秋圍追堵截中,隱匿在社會媒介輿論背后的正是這些屬性不同的權力結構——媒介場域、經濟場域、網絡輿論場域,這幾個場域既自成一體又相互聯系,“搜索”事件在這幾個場域中深化拓展開來,使整個故事的格局更加開闊,內涵更加深刻。小說中,人物是場域運作的符號,情節在場域邏輯的影響下向前推進。悲情主角葉藍秋在場域作用下演變成一個沉默的符號,她被媒介場域利用以換取收視率,被經濟場域利用換取聲譽,被政治場域利用換取金錢。在龐大的場域邏輯中,她無力辯駁,最終通過自身的毀滅才獲得別人的關注。在文本表層,葉藍秋一直以性感尤物形象示人,然而她的肉身意義早已被場域掏空。其他如葉藍秋的老板沈流舒、小記者楊佳琪也都沒有逃脫出場域的詛咒。處身單個場域內部,有陳若兮與楊佳琪、葉藍秋與唐小華的同行不睦者;處身場域之間,有沈流舒與陳若兮這樣的敵對仇視者。在這樣的“場域”中,展示了當今復雜的權力關系,同時也將每個人物內心的陰暗面映照了出來。
如果說主體的人淪為場域的附屬符號是一場悲劇,那誰在推動悲劇的發生?陳若兮之所以不加考察就將葉藍秋推向社會輿論的審判臺,是因為作為一名記者,她看重的是事件有沒有話題性,有沒有新聞價值。所謂的行業規則從業經驗揭示了一名記者怎樣從群眾的喉舌變成罪惡的幫兇,而這正是布迪厄所提到的“慣習”。成功人士沈流舒能夠呼風喚雨,不僅因為他深諳場域“慣習”,更因為他充分享有經濟資本及由此帶來的聲譽威望等象征資本。當資本和“慣習”相遇,“搜索”變成了一場堂而皇之的共謀。按照葛蘭西的文化霸權理論,文化是各個階級和社會集團不斷談判、斗爭和調停的場所。這些談判將牽涉到真理與謬誤的再現。在《請你原諒我》中,謬誤已然占據了上風,身處場域之中的他們都在算計別人的過程中傷害了自己。與此場域相類似的還有六六的《蝸居》,小說以“房子”為中心牽引出政治場域與經濟場域的媾和;宗昊《小人兒難養》以“文化名人”為中心所涉及到的是媒介場域與學術場域的勾連。在現實題材的網絡文學中,人們得到的不惟一笑而過的輕松愉悅,還有對制度的反思與對自身的審視,黑色的現實令其“重”,犀利冷峻的批判令其“重”,善之無力惡之張狂令其“重”,這沉甸甸的分量難道還不足以說明網絡文學的人文意義與價值底蘊嗎?
在《請你原諒我》中,“沉重”是放在臺面上的,作者從不顯露向你討好緩解矛盾的意思,因此閱讀下去內心的沉重會不斷地累積,直到你繳械投降。在《蝸居》 《杜拉拉升職記》 《成都,今夜請將我遺忘》等小說中,我們感受到的正是這種生命不能承受之輕的訴說。這些訴說都圍繞著一個若隱若現的話題——房子。《蝸居》中,房子聯系著四條敘事線索,海萍海藻兩條線,老李家和宋思明兩條線,四條線索共同勾勒了一個城市三個階層的四種生活現狀。《杜拉拉升職記》通過拉拉與王偉的一套房子展現出現代女性在事業與愛情上的雙重困境。在《成都,今夜請將我遺忘》中“房子”是一個感傷而悲情意象,它是陳重這個漂泊在成都深夜里的男人唯一的歸宿。當趙悅最終決定離開陳重,她將兩人曾經的房子也帶走了。陳重,最終沒有再找到一所收留自己的“房子”。在這里,“房子”的缺失隱喻著個體孤寂的都市生活,影射出“此在”的漂泊與無根。為什么我們的網絡作家們在小說中總是對“房子”割舍不下呢?當然,生活中比比皆是的住房問題無疑使他們受到了最直接的刺激。考慮到作品中的房子不單單意在表現物質匱乏,還彌散著一種時代情緒,或許我們更應該從整個時代的文化語境入手。首先,現代城市空間與賽博空間的糾結纏繞不只造成了現代空間的延異與內爆,同時也影響了現實題材網絡文學的城市敘事。現實世界與虛擬世界在網絡文學中實現了新的融合,它們參與了網絡敘事中城市的想象與建構,卻處處陷入一種無所適從的危機。其次,現代主義哲學思潮以來,人們對空間帶來的恐慌感有了前所未有的體驗,文學也逐漸傾向描摹世界的非理性、破碎、荒誕。現代化的都市空間反映出現代人都市生存的模式與困境,空間的不安全感及其帶來的精神的流浪感,使人們越來越重視“家園”的意義。當我們把“家園”看做一個終極意義上的“所指”時,“房子”成為那個“能指”。因此,住房從一種生活的需求演變成個體的生命需要,西方社會學家安東尼·吉登斯在討論到“房子”時說:“只有當觀察者認識到,一座‘房子’是具有一系列其他特征的居住場所,而這些特征都是由人類活動中利用這間‘房子’的方式所限定的,這間‘房子’才會被當做‘房子’來把握。”⑦正因此,對于個體私密空間的描寫多轉向對于住房的關注,因為這可能是都市中個體存在感的陣地。
當然,在談及空間時,私人空間和公共空間如同一個硬幣的兩面,當我們在考察一者時,另一者往往也在產生著影響。寫作者們之所以不斷地強調著個體的私人空間,是因為他們發現公共空間已經淪陷在豐富、異質、混亂之中。在《與空姐同居的日子》里,陸飛參加公司舉辦的慶功晚會:“每個人都很興奮的樣子,但是每個人的興奮點卻不一樣。簡單點的人只因為可以獲得公司的福利而高興,復雜一點的希望能夠在這次慶功會上博取某位異性的賞識,再復雜一點的希望可以在這次慶功會上博得老板的注意。”⑧《失戀33天》中的李可,虛榮、做作、奢侈消費都是用來掩飾自己無知、世俗的面具。西美爾在《大都會與精神生活》里這樣描述道:“也許這就是城市的象征,充滿了假面人和在假面后面轉動的眼睛。城市本身就是一個巨型的假面舞會,在這里,一切的游戲規則被重新規定,你必須學會假笑、哭泣、熱愛短暫的事物、追趕時髦。”⑨陸飛、黃小仙、李可這些生活在都市里的個體,他們行走在都市的空間中,相互間多的是漠然,少的是交流。個體的孤寂與群體的浮躁狂歡,互為諷喻,又相互補充成現代性的空間體驗。這種生存環境不再具有傳統環境描寫所具有的明晰與準確,它就像龐德筆下“濕漉漉”的“黑色樹枝”,成為一個模糊的現代性概念。恰恰是這種模糊構成了現實題材網絡文學環境刻畫的最主要特點。傳統文學看重的環境描寫,網絡文學已不愿花費心力刻意地去表現它。相比于一時一地的自然景觀或社會景觀,網絡時代我們感受到的不過是一種感覺一種情緒,我們所能借助的也只剩下這些虛無縹緲的存在體驗。如此,現實題材網絡文學又為我們增添了一種無處安置的沉重。
網絡現實主義從誕生之日起就面臨著諸多質疑,其中最主要的就是商業運作與人文關懷的矛盾。新的時代背景帶來了新的書寫方式,由于創作傳統的影響,這些書寫方式可能還處在一種盲目不自覺的發展中。不過,現實始終是文學的源泉,當我們的網絡文學寫作者們不斷地用文字來靠近現實生活時,現世生活會回饋他們藝術的魅力。這種魅力同樣包含著矛盾的兩面:一面是輕盈的,于是我們看到了新中間階層高昂的敘事基調、日常生活中抵抗辛酸的趣味化表達,立足當下的自我肯定與認可;另一面是沉重的,因此我們感受到了場域邏輯下個體的蒼白與無力,都市空間中個體存在的寂寞與孤獨。在現實題材網絡小說中有對舊有書寫經驗的繼承,也有變異,傳統環境描寫沒落了,但新的感覺式書寫對準了龐大的現代化都市空間。在和傳統書寫交錯離合的關系中,現實題材網絡小說必將經歷一個妥協、反叛的過程。
注釋:
①陸學藝:《當代中國社會階層研究報告》,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年版,第10-11頁。
②許榮:《中國中間階層文化品位與地位恐慌》,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7年版,第94頁。
③唐欣恬:《大女三十》,中國文聯出版社2009年版,第25頁。④鮑鯨鯨:《失戀33天》,中信出版社2010年版,第32頁。
⑤鄒賢堯:《廣場上的狂歡——當代流行文學藝術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36頁。
⑥[英]戴維·英格利斯著,張秋月、周雷亞譯:《文化與日常生活》,中央編譯出版社2009年版,第4頁。
⑦[英]安東尼·吉登斯:《社會的構成:結構化理論大綱》,三聯書店1988年版,第206頁。
⑧三十:《與空姐同居的日子》,廣西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6頁。
⑨謝納:《空間生產與文化表征——空間轉向視域中的文學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7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