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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個人的夢鄉(中篇小說)

2013-08-15 00:54:08丁伯慧
文藝論壇 2013年13期

○ 丁伯慧

1

她又做夢了。還是在河邊的林子里。那個男人坐著,面前擺著古箏,而她穿著長裙立在風中。在音樂聲中,風把她的長發和長裙都吹了起來,像彩旗一樣飄舞。后來他就站了起來,朝她走過來。這一次她看清了,他著一襲長衫,藍色,步履凝重,像是懷著萬千心事。只是,還沒走到跟前,夢就醒了。

醒來后愣了半天,她還是給我打了電話。

那個男人是你,就是你。這一次我看清了。她在電話里嚷嚷著,像個孩子一樣,你要信我。

我只好哄著她,嗯,我信你。可是,為什么是我呢?我怎么會穿這種衣服呢。再說,我也不會古箏啊。

她賭著氣,你會的,那個時候是不會,一定是后來在哪里學過了。

我無語。

半晌,她又說道,我們該見面了。我們見面吧。很多年了,有十幾年了吧。

我掐指算了算,大吃一驚,真的,有十五年了。

十五年的時光可以埋掉一個人,也能埋掉她的記憶嗎?

那個時候她是縣城里的公主,而我是鄉下的孩子——看起來,又像是個老套的愛情故事的開頭。然而當年的故事不是那么寫的,我們之間事實上什么也沒有,也不可能有什么。當時,我只是個學習成績糟糕的學生,因為身體強壯才擔任了體育委員,聊以彌補我那脆弱的自尊。那個時候,我基本上已經確定,我這輩子只能在鄉下混了,讀完高中后,我就會回到鄉下,踏著父母的足跡種田,要么像村里的兄弟姐妹一樣外出打工,掙錢回家娶媳婦。她就是那個時候轉到班上來的。

她的出現有些突然。

很多年以后,我一直堅持認為,她是在一場午后的夢中,在縣城郊外河邊一個頹圮的舊亭里,從咖啡色的欄桿背后,飄出來的。那一年,我已經高二了。

她穿著一件白底藍花的裙子,這樣的裙子,按說在當時算不上時髦,可到了她身上怎么就這么和諧,像是從身上長出來的。她跟在班主任的背后,突然就出現了,一點也不給我們思想準備。她那樣的和別人不一樣,我看了一眼她再看一眼教室里的其他女孩,發現對比度實在太大了——同樣是女孩,怎么就這么不一樣呢。而她,目光只是非常隨意地朝下面一掃,嘴角還掛著一絲淡淡的笑。和所有其他女同學的出場都不一樣,她的臉上居然沒有一絲羞澀,哪怕只有一絲!仿佛下面所有的人都不入她的法眼,大家都是桌子,椅子,或者是,一棵樹。她怎么可以這樣藐視我們呢,難道她就不知道,包括我在內的這些鄉下孩子格外自尊嗎?多年以后的黃昏,當我倚在窗前,望著遠方的炊煙,再回顧當時的場景,班主任是怎么介紹她的,我完全想不起來了,或許當時我壓根兒就沒聽進去。

接下來,沒過多久,她很自然地,成了所有男孩和女孩們都仇視的對象。女孩們不用多說了,一群土里土氣的鄉下女孩中間,突然來了一個有相貌有氣質還帶著一絲憂郁的城里女孩,想想會是什么后果。至于男孩子……等會兒再跟你說。

她的憂郁是一種本能,是骨子里的,不是裝出來的那種。走在路上,她的目光似乎有著永恒的目標,所有在她目光前路過的、突然出現的,都只是空氣,她的目光穿過了這些東西,始終定在遠方。即便是上課的時候,她也常常走神。我很多次偷偷看她,發現她的目光都落在了窗外。她實在太神秘了。或許她并不知道,她的這種神秘,對于青春期的男孩兒,有著怎樣致命的殺傷力。我時常在背書背累了的時候,無法遏制地想到她,我想了解她的世界,了解她為什么那么憂郁,甚至想著……和她分享那些憂郁。

慢慢地,關于她的故事就出來了。實際上,沒有多少人知道她的底細,只是有些小道消息說,她父親是個當官的,她有個聰明的哥哥,很小的時候就在大學少年班畢業。再過些日子,又有人傳說她曾經愛上了自己的表哥,愛得死去活來的。那時她才讀初中,兩個人差點兒私奔了,只是被父母發現了,才沒有成功。后來父母關了她很長時間,她也不反抗,一個人關在屋里安安靜靜地看書,還寫詩,寫了幾大本詩——后來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都夢想著能夠讀到這些詩,但一直未能如愿。講故事的人說得活靈活現,不像有假的樣子。聽故事的人就在一旁評論著,嘲笑著,言語之間還不忘表現出鄙夷,以示跟她劃清界限。

若干年后的同學會上,雖然至少有不下十個人借著酒勁承認曾經暗戀過她,但當時誰都不敢表現出來。而且為了不表現出來,所有男孩兒都會爭先恐后地稱她為小資產階級,從而宣布鄙視她,討厭她。男孩們自尊啊,尤其像我這樣從鄉下艱苦奮斗上來的,她的出現釋放了我們被壓在五行山下的自卑。沒辦法,誰叫自卑是我們的原罪呢?更何況,她獨來獨往,來無影去無蹤,從不主動跟誰說話打招呼。是的,像她這樣的女孩兒,應該主動跟我們說話的啊,難道還要等著我們去找她嗎?她應該帶著微笑,甜甜地,和我們打招呼,讓我們如沐春風,然后,我們也微笑著跟她說沒問題,有麻煩找我好了。可是她,居然……這就說明了她高傲,清高,瞧不起我們……于是我們添油加醋地轉述著她的故事。她在那個年代,居然成了一個傳奇。

我再舉個例子吧。

當時學校舉辦秋季運動會,她居然也報名了,報的還是跳遠項目。本來,這個項目是我們班的強項,一個叫葉小莉的女孩已經拿過冠軍了。可是,我還是決定由她參加。我承認當時我很自私,我想讓她出風頭,好讓她感激我。可是,我說服葉小莉放棄的理由居然是——就讓她去出丑吧。可是在比賽的那一天,她居然第一跳就扭傷了腳,躺在旁邊疼得直流淚。按說,我應該怎么做來著?我應該上前扶起她,安慰她,掏出紙巾來讓她擦眼淚。多好的英雄救美的故事。可是,我沒有這么做。幾十雙眼睛狼一樣盯著呢。于是,我咬了咬牙,努力裝出一副金剛怒目的模樣,痛斥了她一頓,說不行就不該來參加的,本來這個項目我們班是可以奪冠的,是她影響了全班的榮譽。后來,她的那個目光,我一輩子都忘不了——她擦了擦淚,認真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倔強地扭過頭,在一個女孩的攙扶下,一瘸一拐地,走了。

這樣一來,你們所期盼的,我們美好的、純真的愛情,還沒開始就結束了。

對了,她叫姚雨。

2

武漢的秋天總是來得很突然。昨天黃鸝路上的女孩兒們還穿著鏤花的連衣裙扭著腰肢秀身材,一夜的工夫,刮了一場風,第二天早上,街上都變成羊毛衫了。

黃昏時分,我像往常一樣站在小區門口,看著過往的男男女女發呆。多年以來,我已經習慣了用這種方式來排解郁悶。盡管在東湖邊上住了好多年——武漢人認為這地方最有文化,可我還是浪費了這塊風水寶地,雖然也戴著一副眼鏡,看起來像個知識分子,但骨子里還是個農民。大頭就是這么說我的。大頭其實不能怪我,我他媽的一個農民的兒子,從小吃的就是農民的原生態奶,聽的就是農民的大實話,光憑一副眼鏡,就能看透那些城里的花花腸子?照妖鏡還差不多。所以,站在路邊,我永遠只能以一個鄉下人的眼光去偷窺,想從各種奇裝異服包裹著的肉體中,看出他們心里裝了些什么。

我顯然還沒看出什么名堂,否則,就不會在前天又干傻事了。當時,我所在的那家老牌雜志社,又在這個季節搞了一次競選——多年以來,他們一直喜歡用這樣一種方式來搞運動,說這樣可以增強內部活力,免得高層和中層干部們都變懶了。而我,顯然連變懶的資格都還沒有——我又在競選中落選了。而事前,我是得到了明確暗示的。最要命的是,我居然是第二次干這種事了。好比一個女人,如果第一次被人誘奸還可以博取同情,那么,第二次,就只能叫幼稚了。最要命的是,大頭接著還在我的傷口上撒了把鹽,他說,那些整你的人,他們和你一樣,也是鄉下來的。他們一生下來原本也沒有城里人的那些心眼兒。這小子當娛記當久了,打擊人的能力也越來越強了。他拐彎抹角的,無非就是想告訴我,我就是一塊朽木,就是請魯班來也雕不成托著下巴思考的大衛或者斷著胳膊的維納斯,還是放到柴房里當柴燒合適些。于是,我干脆請了假,躲在家里,寫那些酸掉牙的自戀文章,來換回可憐兮兮的柴米油鹽。

電話就是這個時候打來的。當時,我正盯著一個穿短裙的女孩兒。我在思考,這么冷的風里,她怎么能夠穿這么少,而且,她就不怕風一小心把她的裙子掀起來嗎?可我等不到這么好的風了,兜里的電話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及時響了起來。一個甜甜的聲音:請問您是馬丁老師嗎?還老師呢,我都他媽的快成一失業青年了。不過這聲音真好聽,甜得膩人,足以讓我放松警惕。我說,你是哪一位?回答說,我是您的一位忠實讀者,看過您很多很多的作品,我想見見您,可以嗎?很夸張的語氣,聽起來不像表揚,倒是有點像挑釁。我知道,我平日里也就寫些沒人看,或者有人看沒人記得的破爛玩意兒。要是在往常,我會立即掛了電話,可現在,我需要的就是刺激。人在治病的時候哪里還管得了吃的是人參還是鴉片?于是我答道,怎么見啊?回答說,就在博物館旁邊的爵士島咖啡好嗎?好家伙,連點都踩好了,看來是有備而來的,真夠刺激。坦白地說,我喜歡這種刺激。所有未知的東西都是刺激的。而異性之間未知的東西尤其刺激。我們一拍即合,很快約好了時間。

爵士島咖啡地理位置非常好,毗鄰博物館,因此沾上了一點文化氣,提高了品位。這年頭,咖啡館能夠在城市里像桃花一樣四處開放,據說依賴飛速發展的經濟。在這個忙碌的時代,能在鬧市里找一塊安靜的地方,蹺著二郎腿,在緩慢、抒情的音樂聲中品著咖啡,一邊和坐在對面的俊男或靚女說說話,想想都讓人感到幸福。我就在這種音樂聲中,被服務生帶了過去。遙遠的角落里端坐著一個女郎,應該就是她了。因為背對著我,我只能看到她的身影,在暗淡的燈光下,在寂寥的音樂聲中,她形單影只,靜靜地,一動不動,仿佛被燈光或者時光定住了,影子印在墻上,儼然一幅完整的仕女沉思圖。等我快到跟前時,她終于站起來,緩緩地轉過身來,目光定定地看著我。就在那一剎那間,我愣住了。

十五年了,整整十五年了。

十五年的時光,或許不會讓日月倒轉,星辰變色,但改變人生,卻已經足夠了。但十五年,居然還沒消磨掉一個人的美麗。恍恍惚惚之中,我就穿過這十五年的歲月,依稀從眉宇間、從眼神里,認出了她。眼里的憂郁仍在,只是眼角,已然被這十五年的歲月刻上了痕跡。就算是她,也逃不了歲月的磨洗。我艱難地吐出了兩個字:

姚——雨。

她看了看我,笑了,你還是那個樣子。一點沒變。看起來玩世不恭,骨子里憂國憂民。

我愣了一下,我就這么點高尚的東西了,還被你看出來了,悲哀呀。

她輕輕地笑了起來,招呼我坐下,在她轉身的時候,我從側面看到她依然保持著少女時代的苗條。她在我對面坐定,然后盯著我的眼睛說,那個時候就看出來了。

我說,你可是大變樣了。更漂亮了,我差點兒都沒認出來。

她說,哪里,我老了。

說這話時,語氣里已經有了幾分滄桑。末了,還輕描淡寫地補充了一句,這些年了,一直在掙扎。不老才怪。

我笑了笑,這世上,誰不在掙扎呢?

我們的開場白有些太沉重了。她大概也意識到了,于是換了個話題。

你怎么不問我這些年是怎么過的?

我說,你不是也沒問我嗎?

她說,那好吧,說說你吧。

我說,那年你考走了,可我沒考上,父母硬逼著我復讀,復讀了一年,總算考上了一所破大學,學中文,畢業后到一家雜志社工作,一直到現在,最近請了假,病假,不想去上班。

說話間,咖啡上來了。她要的是摩卡,苦苦的,她用小勺子慢慢攪著,蒸汽在她面前緩緩升起,把她的面孔弄得很神秘。她聽得很認真,但是臉上卻波瀾不驚,似乎一切都在她的預料之中。等我說完了,她才終于有所表示。她嘆了一口氣。

之前看過你的一些文章,總以為你過得好,瀟灑,自由。我們都以為別人比自己過得好,其實大家都不容易。

我笑道,那些文章,都是胡編亂造的,這不是過得不好,才去編織優美的故事嘛。你呢,說說你吧。

我畢業之后去了海南,哥哥在那里。你知道的,我本來找了上海的一家大公司,別人都羨慕的那種公司,可是我沒去。哥哥要我去海南,說一個女孩子,一個人在外地父母不放心,有他照顧著,總要好些。

她不緊不慢地講著,一邊喝著咖啡。她的神情很平靜,甚至有些漠然,仿佛講的是別人的故事。

然后,就在那里工作。再然后……

手機響了,她笑了笑,停下來,去接電話。

嗯。是我。明天行不行,今天我約了朋友。……明天沒空啊?非得今天?那好吧,我一個小時后到。嗯,好,拜拜。

她有些歉意地看著我。我說,你有事吧,沒關系,咱們下次再談吧。

她說,我們還有五分鐘的時間。這樣吧,我們先不談過去,說說現在吧。你知道我怎么來武漢了嗎?

我搖了搖頭。

我在做生意。最近接了一筆生意是武漢的,以后會經常來武漢的。我們可以經常見面的。

我說,你就這樣跑來跑去啊。你先生呢?還有……小孩呢?

她看了看我,站起來,一邊收拾著自己,一邊說,我沒有先生,也沒有小孩。

3

下一次見面的時候,已經是冬天了。

那個時候,我終于正式離開了那家雜志社。我哪兒也不去,天天呆在家里,寫點小文章養活自己。我很快就習慣了這種自由散漫的生活:和各種各樣的人打交道,在街上看無聊的人打架,在公共汽車上聽一個得意忘形的家伙在手機里向別人吹噓自己搞定了一個重要人物。然后,把這些,寫下來,賣給報刊、書商或者電視制片人,來過悠閑的生活。用大頭的話說,我是一個寄生蟲,一個用別人的故事來養活自己的寄生蟲。

我寄生的這座城市,雜、亂、大,街上充滿著垃圾桶、小偷、橫沖直撞的汽車,以及蠻不講理的女孩兒,但我還是喜歡它。生活在這座城市,你可以一路小跑著工作,也可以成天東游西蕩,游手好閑。不管你是來打工的民工,還是帶著大把鈔票來投資的老板,它都不嫌棄你。有錢的可以住五星級酒店,沒錢的可以住二十塊錢一晚的小旅店,甚至可以在天氣不冷的時候到橋洞里湊合一晚。反正這個城市的橋洞多。

現在,這些都不重要了。我知道,在這座城市的某個地方,或許在大東方酒店的套房里,或許在湖濱別墅里,甚至在漢口最繁華的江漢路上,住著姚雨——這讓我的生活有了念想。要知道,有時,一個小小的念想就可以支撐一個人活上好多年的。哪怕此刻,她正忙著談生意,或者和別的男人約會,一點兒也沒想到我。但我仍然期望著,她正坐在陽臺的搖椅上,看著天邊的云,想著城市另一個角落里的我。要是這樣,生活該是多么的好啊。這些年來,我就像脫了軌的火車,夢想著有一股外來的力量推我一把,把我推回到軌道上去。那么,姚雨是嗎?至少現在,我感覺不到。她只是漢口江灘上那只斷了線的風箏,永遠飄著,我無法抓在手里。她甚至,連自己住在哪里都不肯透露給我。

有一回,和大頭在一起喝酒,喝多了點,一不小心就把這個秘密說了出來。結果這哥們像看外星人一樣瞪著我:沒搞錯吧,都什么年代了,還玩浪漫。喜歡她就跟她說,一起吃飯,上床,過正常人的日子!他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你呀,就別憂國憂民啦,咱們這號人,其實是沒什么能力的——除了偶爾在床上。這小子沒有辜負他多年娛記的經歷,說起話來太他媽的有才了,同樣的話,到了他的嘴里就像刀子,捅在我心里,疼得厲害,可我還是嘴硬,有些東西……你是不懂的。她就像是我的心臟,藏在身體里能讓我活蹦亂跳的,拿出來就死掉了。

最要命的還不是這個。那一天,我又和一個新認識的女孩上了床,沒等我們進入實質性階段,姚雨就出現了。她一會兒沖我神秘地笑,一會兒又朝我耳邊吹氣,最后,她干脆坐在我的旁邊……結局是必然的——我不行了。那女孩費了半天的勁,也沒見效果,嘟囔道,知道你為什么還是單身了……

我沖著她吼道,你說什么!

她沒想到我會突然變得這么兇狠,趕緊穿起衣服走人,出門的時候,她還抓緊時間看了我最后一眼,順便丟下一句話:

瘋子……

終于,那天晚上,已經很晚了,我一個人晃蕩著從街上走回來,正準備上床睡覺,我下決心這次要讓自己睡得快樂一點。突然,電話響了。里面鬧哄哄的,她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從一堆雜音中穿過來。

馬丁,趕快過來救駕啊,再不來……我就被人灌醉了。嗯,我在零點酒吧里……嗯,對……就是江邊那個。

零點酒吧果然名不虛傳。零點時分才是最熱鬧的時候。大廳里亂糟糟的,音樂聲,碰杯聲,說話聲,響成一片。每個人都在忙自己的事,專注著自己的目標,卻并不在乎周圍發生什么。酒精的氣味彌漫在空氣中,加上各種各樣的聲音,很好地混合成一種氣氛,讓人麻醉,讓人忘乎所以,忘掉了生活中還有壓力、悲傷和痛苦。

我費了很大力氣才找到了那間包房。推開門,屋子里男男女女上十個人,正在喧鬧著。其中一個男人正舉著杯,對著姚雨,旁邊的幾個人起著哄,嚷著要他們干杯。

看到我進來,姚雨突然眼前一亮,可轉瞬間,目光又變得迷離起來,她搖晃著腳步朝我走來,一邊走,一邊說,親愛的,你怎么……才來啊,不是說好了早點接我的嘛……

聲音大得有些夸張,顯然不是說給我聽的。走我跟前時,她腳下一個踉蹌,準確地跌到我懷里,一股酒氣撲面而來。她在我的耳邊輕輕地說,快,帶我走!

事情來得太突然了,雖然認識她這么多年,卻是頭一次這么親密接觸,我還真……有些緊張。真他媽的丟人。容不得我多想,趕緊一把摟住她的腰,一邊回頭對屋里的人說,各位,對不住了,我們先走一步了,你們慢慢喝著……

一邊說著,一邊扶著她往外走。身后傳來尖叫聲,嘿,嘿,怎么就走啦,還沒喝夠吶……

終于走出了包房,姚雨卻并沒有松開我的意思,她趴在我的肩上,輕輕地說,謝謝你……

我說,小事一樁,不要客氣。

她大聲喘著氣,氣流吹到我的耳朵里,癢癢的,弄得我想掏耳朵,可又騰不出手。不知她是有意還是無意。

那些男人,沒有一個是好東西,他們想把我灌醉,好占我便宜……

我說,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怎么喝成這樣?

姚雨喃喃地說,我也不想啊,沒辦法,做生意嘛……

我問她,那你現在去哪兒?我送你回家?

她慢慢松開我,看了我一眼,家?我哪里有家啊。

她嘆了一口氣,馬丁,我們去喝酒吧,另外找個地方。好不好?

我愣了一下,還喝啊,你都喝成這樣了。

她笑了笑,笑容里居然藏著一絲狡黠,這是十五年前我從未見到過的狡黠。

你以為我真醉了啊,這點酒還醉不倒我。我就是不想和他們喝。我現在想跟你喝,我們還沒有一起喝過酒呢。怎么,你不愿意啊。

哪里是商量的語氣啊。

那好吧。我裝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

4

馬丁,你知不知道,那個時候,咱們班有不少女生暗戀過你?

我?不會吧,怎么沒人向我表白過。那里面有沒有你啊?

有啊。可是,誰敢啊。你不知道你那時的樣子,人長得帥,還成天繃著個臉,酷得不得了。

裝的唄。心里自卑才裝呢。這你就不知道了吧。其實那時候,我也挺壞的。咱們班有個叫程金的男生,估計你不認識。你那個時候嘛,估計也就認識班主任和自己,對了,還有我。那個程金超級自戀,我就想整整他。有一天他回寢室,我們幾個人死死地盯著他看,誰都不吭聲。看得他心里直發毛。后來,那小子到底憋不住了,就偷偷問我是怎么回事。我告訴他,有人發現他兩個眼睛,一個大一個小。結果害得他那段時間天天拿著小鏡子偷偷地照。

哈哈哈……姚雨笑得岔了氣,直捂著肚子,沒看出來,你那么壞啊……

這還算好的呢。后來,我模仿一個女生的筆跡給他寫求愛信,約他晚上十點半鐘到操場上約會,害得他在操場上磨蹭了半夜,凍得直哆嗦。我們幾個躲在外面笑死了。

你呀……

我們兩個都哈哈大笑起來。我們笑得很夸張,估計活了幾十年也沒這樣笑過幾次。我們早就在生活的面前學會了內斂,學會將自己的情緒打折再拿出去。好在在酒吧里,沒人管我們。每個人都只管自己,或者只管自己感興趣的人。我們放縱地喝酒,放肆地大笑,旁若無人。

后來喝得有些高了,我的膽子也漸漸壯了起來。要不怎么說酒是這世上最無恥的東西呢。我盯著她的眼睛說,那個時候,我暗戀過一個女生,你知道不?

她饒有興趣地看著我,真的啊,你這樣的家伙也會暗戀別人啊,說來聽聽,我看看是何方神圣?

你。

啊?她的嘴巴張得老大,半天合不攏,似乎這句話有醒酒的功能。可我一點也不覺得。她說,那個時候,我就不明白你為什么那么討厭我,專門跟我過不去。還有那次運動會……我恨死你了。

這算什么啊。我還有一個專門的賬本,記著你犯下的所有錯誤呢。有機會給你看看啊。我一本正經地說。

天哪,你怎么能這樣對我呢?多不公平啊。我這么可憐的一個女孩兒。她有些夸張地叫著,樣子很可愛,臉上的笑容努力像二十歲的女孩兒那樣綻放著,不知是不是裝的。

不明白吧。這就是我表達愛的方式。好引起你的注意嘛。我嬉皮笑臉地看著她。

拜托,老大,這種玩笑不能隨便開的啊,會死人的。她意識到我是認真的,幾乎跳起來,她的情緒顯然已經充分調動起來了。

死不了人的。我們都是光桿兒一個,怕什么。

我盯著她的眼睛,涎著臉看她,裝作一副很無恥的樣子。但在心里,我卻緊張得要命。生怕她翻臉不認人,掉頭就走。就像初戀時那樣。真丟人。

啊?她再次張大了嘴巴,你不會還沒結婚吧。

我笑了,結了,離了。

那有孩子嗎?

有啊,跟她媽媽了。末了,我又補充了一句,他們現在在新加坡。

她湊到跟前,像看怪物一樣看著我,似乎在她跟前的是一個陌生人。半晌,她才收起自己的目光,輕描淡寫地說,男人不是都喜歡自由嗎,你如愿了。

我一口干了杯中的酒,喝得有些猛了,嗆得我直咳嗽,她趕緊過來拍我的背。我輕輕拿開她的手,把她送回到座位上。她刺激我了。她是有意的!我決定以牙還牙。

咳嗽完畢,我哈哈地笑起來,我笑得很夸張,眼淚都笑出來了。

是啊,自由啦。解脫啦。我過著神仙一樣的日子啦。

她定定地看著我,像是要辨別真假。我的臉色突然一變。

可是,有誰知道,那段日子,一個大男人,會經常在半夜里號啕大哭。我不想女人,我只想兒子……

說到這里時,我的情緒已經被調動得差不多了,眼淚開始在眼窩里打轉。但是我忍住了,生生地把眼淚留在眼窩里,不讓它們溜出來。

她大概沒料到我突然說出這樣的話,怔了一怔,拿起了酒杯,算了,不說這些了。咱們喝酒。

對,喝酒。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這情,就煽得有些過分了,都這把年紀了。真他媽丟人!我看到一滴淚順著她的鼻子滴了下來。她沒有管它,張開嘴,咕咚咕咚地把酒干了。那淚,一定也混進了酒里。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就借著酒勁問她,你上次說你又沒先生,又沒孩子,這都是真的嗎?

她看了看我,是真的,怎么啦?

我說,那你……一直沒有結婚?

她并不看我,只顧盯著手中的杯子,仿佛在跟杯子說話,結了啊。我說過沒結婚嗎?我這把年紀了還沒結過婚,那也太沒魅力了吧。

我越來越糊涂了,那,怎么說沒先生呢?

她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死了。

說著,拿起我的杯子,遞到我手上,喝酒吧。今天是來喝酒的,不談那些無聊的事情了,好不好……

我們是夠無聊的,瞧瞧這世界,瞧瞧滿大街歡樂的人們,大家都幸福著呢。我們卻把自己的世界弄得那么灰暗。

那天不知道喝了多少酒。也不知道喝了多久。后來不知是誰說了句,走吧,咱們回去吧。

于是我們一起往外走。我們都有些踉蹌。我說,來吧,我扶著你。有我在,你不會摔跤的。

她笑了,就憑你,酒量還不如我呢。還是我扶你吧。

后來我們相互扶著走了出去,走到路邊,她問我,我們回哪里啊。

我說,隨你吧,反正我又沒有家。

她拍拍我的肩膀說,可憐的孩子,我收留你。

馬路上已經稀稀落落地沒幾個人了。我們等了半天沒等到出租車,于是邊往前走邊找車。不知道是誰先唱起了歌,反正后來我們是一起唱了。

悠悠歲月,欲說當年好困惑。亦真亦幻難取舍,悲歡離合都曾經有過。這樣執著,究竟為什么……

這是我們的畢業晚會上,白發蒼蒼的班主任為我們唱的一首歌。我們唱得很投入,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年代。歌還沒唱完,就有出租車來了,我趕緊招手。姚雨還在一旁嘟囔著,早不來,晚不來,也不等人家把歌唱完……

上了出租車,我終于撐不住了,眼睛一閉,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半夜的時候,我醒了。我是被熱醒的。秋天里這個城市最是反復無常。姚雨顯然沒有適應這種天氣。居然在我身上蓋了一條厚厚的毯子。當時,月光正沿著窗戶從上向下而入。或許是月光喚醒了我。我睜開眼睛,慢慢適應了一下屋里的光線,發現自己正躺在酒店的房間里,四周白白的,在月光下,整個世界似乎都睡著了。翻身的時候,我發現姚雨就在身邊,她坐在床邊,一只手支在床沿上,正在打盹。我的翻身動作驚醒了她。她輕輕叫了一聲:馬丁。

我趕緊閉上眼睛裝睡,一邊發出粗重的呼吸聲。她嘆了一口氣,抬手替我掖了掖被子。接著,一只手輕輕地在我的臉上撫摸著,她的動作非常溫柔,弄得我臉上癢癢的。

我也想做個好女人,好好過日子的呀……

她喃喃地說著。那一瞬間我有一股沖動,想一把把她攬到懷里。但我隨后又聽到了她下面的話:

可我不能啊。有很多事情,你都不知道啊……

我想了想,還是閉上了眼睛。不知什么時候,我居然又睡著了。后來很長的一段時間里,一個人孤單著的時候,又想起那天晚上,我居然有一些懊悔。不管怎么樣,那樣一個晚上,我可真是沒心沒肺啊。

早上醒來時,姚雨已經不在了。屋里還殘留著她的氣味,似乎她昨天的影子,才剛剛飄出門口,但現在她又一次在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她就像是我坐在江邊的石頭上,遙望著的,斷了線的那只風箏,在江心的上空搖擺著,無法捕捉。

但是,我必須捕捉到她。

5

你的風箏出現了。趕緊出來吧。

兩個月后的一天,大頭突然打來電話說。

那天又一次喝醉之后,大頭終于忍不住了,他在我醒來之后對我說:好吧,你的風箏,我去幫你抓回來吧。我以為他是安慰我的,沒想到這小子當了真。

大頭一直自稱是這個城市最好的娛記。一次我笑他是江城狗仔隊隊長。大頭并不在意,還振振有詞地說,狗仔隊水平的高低是一個城市是否現代化、信息化和文明化的重要標志。為了早一點讓我們的城市實現這四化,我愿意擔當這個歷史重任,組建一支具有世界先進水平的狗仔隊。

這家伙真沒辜負他的狗仔理論。這會兒,他拿出他狗仔隊隊長的水平來,有條不紊地吩咐著我,如何行動,如何作準備。為此我買了副墨鏡,還剃掉留了幾個月的胡須。一個小時后,天快黑的時候,我出現在中南路上的一家酒樓里。我在大廳里找了個不為人注意又能觀察到大廳全景的角落,要了兩個菜,兩瓶啤酒,慢吞吞地自斟自飲起來。說實話,對于大頭這種守株待兔的方法,我沒有多大把握,至少三十六計里沒有這一計。一瓶啤酒下肚以后,我已經沒有多少耐心了,正準備走人的時候,大頭打來電話,接完電話,我就發現,這小子根本就是我肚子里蛔蟲。

等待,你需要的是耐心等待!他簡短而又堅定地說。

果然,剛剛掛上電話,目標就出現了。

她今天一身連衣裙,和平日里不一樣,妝化得有些濃。看到迎上來的女服務員時,她皺了皺眉頭,似乎有些不情愿。然而,只一剎那間,她便把笑容掛到了臉上,一副春風滿面的樣子。

姚雨!

她真的在這里!我差點兒叫起來,可一想起大頭的話,便壓著內心的沖動,靜靜地等在一旁。只見她跟著服務員朝里面走去,走進一間名叫“夏威夷”的包房。

還是等她談完了生意再見她吧。我給自己倒上一杯酒。我下決心,要在一個缺少耐心的時代做一件有耐心的事。據說人在焦慮的時候就會不停地吃東西或喝東西。半個小時后,我就把自己灌得差不多了。酒精刺激著我的大腦。我決定起身去看看。大頭只說不要著急,沒說不許偵察啊。于是我很快就來到那個我盯了已久的包房。快到門口的時候,恰好有服務生推門送酒進去。我順著門縫往里看,只見姚雨站在那里,旁邊站著一左一右兩個男人,其中一個男人正捉著她的手腕往她口里灌酒,其他人在一旁起哄。

現在的生意場上流行這種喝法?正疑惑間,里面的服務生開門出來,順手關門的時候看到我。他笑了笑說,先生,您要進去嗎?我連忙搖頭,路過。我只是路過。

走回座位的時候,我看到了剛剛迎接姚雨的那個女服務員,她正站在服務臺邊,眼睛百無聊賴地掃視著大廳。我靈機一動。我朝她走過去,笑了笑,美女你好!

她趕緊還了我一個甜甜的笑臉,先生您需要什么嗎?

我說,打聽一個人,剛剛你接過來的那位姚女士你認識嗎?

她一臉的疑惑,哪位姚女士啊?

我指了指那間包房,就是夏威夷那里面的。

她搖了搖頭,沒有姚女士啊……哦,你是說剛剛穿紫衣服的那個啊,她不姓姚,她姓陳啊。

我愣住了,你沒搞錯吧?

她笑了,怎么會錯呢?她在我們這里干了一個月了,是我們酒店最厲害的陪酒小姐啊。酒量又大,又有文化,是我們這里的大紅人呢。

我傻了眼,半天才想起說聲謝謝。

姚雨怎么會成了陪酒小姐呢?一定是服務員弄錯了。她要是告訴我薩達姆當上了美國總統、卡扎菲大破西方聯軍我或許還有點相信。僅僅以家里的背景,她也不會干這個啊。她哥哥姚風自己不就開了個公司嗎?

回到座位上坐了半天,我到底還是憋不住,決定把謎團揭開,就算是打擾了姚雨談生意也在所不惜。可是沒等我站起來,那邊突然傳來了吵鬧聲。聲音越來越大,還有酒瓶破碎的聲音。幾個服務生隨著這聲音朝“夏威夷”走去,門口的保安也聞聲朝那邊跑去。隨后,包房的門開了,姚雨從里面沖了出來。可她沒走幾步,又被跟出來的一個男人一把拽住了。男人的嘴里還在罵罵咧咧的,不就是陪酒小姐嘛,裝什么清純啊……

保安連忙上去,問怎么回事。

那男人說,叫你們經理來,你們酒店的陪酒小姐居然打人,今天不給個說法,你這酒店就別想開了!

我沒太關注男人的話,我的目光一直盯著姚雨,我看到她的胳膊被男人緊緊地抓住,她皺著眉頭,不停地掙扎著。她一定被抓痛了。我想都沒想,抓起旁邊的一個空酒瓶就沖了過去。我沖著男人吼道,你放開她!

男人看了我一眼,喲嗬,來了一個救美的英雄,就憑你?

我突然揮起酒瓶,朝旁邊的桌子敲去,連著一陣巨響,酒瓶碎開了,啤酒像瀑布一樣四處飛濺。我抓著手上剩下的半截酒瓶朝男人沖過去。男人被我的氣勢嚇住了,趕緊一把松開姚雨,朝后退去。我并不追趕,一把抓過姚雨就往外跑。我一邊跑一邊往后看,包房里沖出來幾個男人,朝我們追過來。我們跑得很快,轉眼間已經跑到門外。正想著對策的時候,路邊一輛車的車門打開了,我看到大頭沖著我喊道:快,快上車!

我們一上車,車子就開動了,幾個追出來的男人只好站在酒店門口揮舞著拳頭大罵。車子一直開到了中北路,才緩緩停下來。一路上,我們都沒說話。我不知道從何說起,我想姚雨也是。后來,大頭把車子停在了路邊,他朝窗外張望著,大概是想找個可以坐著說話的地方。

這會兒,我才開口了,姚雨,你怎么……

沒等我說完,姚雨便打斷了我,你別問了……

聲音里帶著哀求。她淚眼盈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這個目光讓我愣住了,一時間我有些恍惚。這分明就是很多年前,操場上的那個少女的目光。就在我一愣神的工夫,她突然一把拉開車門,朝前面跑去。我被突如其來的變化驚呆了,一時間不知所措。大頭在前面喊道,傻了啊,快去追啊!

我這才下車,剛追了幾步,姚雨已經上了一輛的士,很快,的士就朝前駛去。這次我反應很快,趕緊跑回到大頭的車上,我對大頭說,快,快去追她啊。

算了。大頭搖了搖頭,讓她去吧。

我說,為什么。

大頭說,她既然這么做,肯定有她的理由,你就是追上去也問不出什么的。

我這才把注意力集中到大頭身上,我死死地盯著他,直盯得他心里直發毛。他說,干嗎啊?

我說,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他非常干脆地點點頭,是的。

我說,你還是我哥們嗎?你怎么不早告訴我!

他沒有回答我,哥們,世上的女人多的是,你這是何苦呢……

你不懂的,你根本不懂的……

我粗暴地打斷他,聲音卻越來越無力。

我知道,這一次,我徹底地失去了她。

6

沒有了姚雨,日子就像想想拉的屎一樣,有一砣沒一砣的。兩個月的時間就像只過了兩天,什么都留不下。

想想是我收留的一只流浪狗,一身的雜毛,兩只眼睛賊溜溜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東西。但我還是收留了它,誰叫它流浪著呢。大頭說,這狗的名字取得太肉麻了,這種名字不應該是男人取的。頓了一頓,像是有意刺激我一樣,不就是想姚雨嗎?干脆叫它姚姚得了。

我說,你給我閉嘴!

那天上午,我又帶著想想出去遛達。想想這家伙越來越粘我了,不知是不是我們倆現在的狀態太相似了,有些同病相憐的意思。這家伙現在養尊處優,長胖了,毛越來越亮了,也不想出去流浪了。看來動物和人一樣,都愿意過安逸的日子。

我們沿著中北路一直往前走。與其說我遛它,不如說它遛我。它一直走在前頭,我跟著它走。不知是不是徐東大街有它喜歡的母狗,它直接朝著那個方向走,連個彎都不愿意拐。快到轉彎處時,它突然停住了。然后,撒開腿朝著旁邊的岔路奔去。原來這里真有它的意中——狗!我看到一只吉娃娃也搖著尾巴,跟它跑到一起,一副很高興的樣子。只是,一根繩子拴在它的脖子上,限制了它的熱情度。我順著這根繩子,看到了它的主人——一個長得像新疆人的年輕女孩。我朝她笑了笑,你也溜狗哪。

女孩看了看我,一口的武漢話,怎么個大男將,也游手好閑啊。

到底是武漢女孩,說話真不客氣啊。

我回答說,看來你首先確定了自己是個游手好閑的人啊。

見我說的是普通話,她也立即換成了普通話,女人游手好閑是應當的,怎么了?

說這句話時,她歪著頭,一副調皮的樣子。還別說,這樣子還真有些可愛。我心里一動。

就這樣認識了。她說她叫余果,今年三十。我很快就知道,她其實并不是個游手好閑的人,她的職業還很高尚,救苦救難,救死扶傷,是醫生,工作是輪休制,當時正是她休息的時間。而我,才是真正的無業游民。沒想到,我們聊得還不錯,就多聊了一會兒,還鬼使神差地互留了電話。想想因此多和它的新情人廝混了一陣。

那天上午大概是我這段時間以來,最能留得下來的日子了。這樣的一個日子里,我生命中的另一個重要女人出現了。

認識半年的時候,我們有了一次決定性的談話。

那天,余果給我打電話,約我一起吃飯,還在電話里聲明,是讓我請她吃飯。她從來都是這樣直來直去,似乎跟我是青梅竹馬的伙伴,根本用不著客氣似的。

坐下之后,也不裝模作樣地寒暄一番,她直截了當地問我:你心里有別的女人嗎?

我笑了笑,怎么著,想給我介紹啊。

她直視著我的眼睛,你只用回答,有,還是沒有。

我不習慣她的咄咄逼人,但我還是被她左右了。我考慮了一下說,有。

她笑了,那你說說?

好吧。她叫姚雨。

我開始講姚雨的故事。說實話,以前關于姚雨,我只跟大頭講過,現在居然跟另一個女人講起藏在心里的女人,而且似乎還沒什么障礙。在聽我講故事的過程中,她一直沒有什么特別的表情,不像別的女人那樣一驚一乍,故作夸張。她只是用鼓勵的眼神看著我,偶爾點點頭,簡短地重復一兩句我的話,或略作解釋,仿佛一切皆在她的預料之中。她的這種態度讓我慢慢進入了情緒。我說得很痛快,有一種很久以來沒有的渲泄感。

終于講完了,她看了看我,慢吞吞,卻又很自信地說,我明白了,她只是你年少時的夢。

也不等我回答,又自顧自地說下去。

每個男人都有自己夢中的女人,這個女人在他年少時進入他的人生,然后一直陪伴他終生。盡管這一生中,他有其他的女人,有的是一夜情緣,有的是短暫相處,有的還成為他妻子,和他同床共枕,為他生兒育女,但這些女人都只是他人生的過客。在他老了的時候,在夕陽下,回憶往事的時候,他還是會想起那個夢中的女人。甚至臨死前的時候,也會想到她,把她當作自己的終生遺憾。但是——

她開始轉折了,她語言中的標志性轉折,表明她有扭轉乾坤、左右局勢的能力。

我認為,你現在需要的,不是這個夢中的女人,而是一個真正陪伴在你身邊的、適合和你一起生活的女人。

她笑了笑,而這個女人,現在終于出現了。那就是我。

雖然對她的性格已經有所了解,但她的主動還是讓我大吃一驚。我故意模仿著周星弛的語氣怪里怪氣地說,給個理由先。

她不為所動,繼續著自己的冷靜,兩情相悅,又無其他障礙,這就是理由。

可是……我從來沒有這樣被動過,說起話來有些結結巴巴,我并不了解你。

她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說話十分干脆,那你問吧。

你是武漢人吧?

我是前武漢人。孝感,董永的老鄉,以前是武漢郊縣,現在獨立成市了。

你多大?

三十啊。我以前說過的都是真的。

那……我不知道問什么了。

好吧,我自己來說吧,我有過短暫的婚史,不到一年,來不及生小孩兒,現在單身一人,父母在孝感,還有一個弟弟和他們在一起。

你到底是做什么的?我突然想到這個很重要的問題。

醫生啊。她笑了笑,我以前就說過啊。

你不像。我搖了搖頭。

她也笑了,笑得有些神秘,哦,我忘了加兩個字:心理。我是心理醫生。

原來如此!我是說我這么口齒伶俐的人,怎么在她面前老是吃敗仗呢。可眼下,我確實找不出拒絕的理由。所有前進路上的障礙,都已經被她掃清了,似乎除了沿著她指引的康莊大道大步前進之外,我別無選擇。

她顯然看出了我的猶豫,繼續誘惑我。

你想一想啊,某一天的黃昏,夕陽西下,你站在路邊看幾個爹爹玩紙牌,你的旁邊放著一個童車,里面躺著一個漂亮的小孩兒,你呢,不慌不忙,悠然得像個老人,因為家里有一個溫暖的老婆在給你準備晚飯,你想一想,日子和現在會有什么不一樣?

她的這句話終于給了我反擊的靈感,我鎮靜下來,笑著問她,那你呢?你為什么要選我。我一個無業游民,靠賣文為生,相當于個體戶,還沒有固定資產,一點優勢也沒有。而你,又漂亮,又能干,難道你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是前來拯救我的?

當然不是。她似乎早有準備,這么跟你說吧。有一天,我做了一個夢,夢里有一個白胡子老爺爺對我說:以后會有一個男人,牽著一條雜毛狗來找你的,那個男人就是你的終生伴侶。看看,現在你應該明白了吧,是你來找我的,不是我找你。

這陣兒,她似乎變回了那個調皮、活潑的小女人,而不是那個理性的心理醫生。我咬牙切齒地說,你,你真無賴!

我就無賴了,怎么了?她又習慣地歪著頭,擺出了最初打動我的造型。

好吧。你真是我命中的克星……我打算認輸了。

心理學上說,最合適一個男人的女人,是能夠降服他的那個。她抓住時機,打斷我的話,你的這句話,就算是向我求愛了。

她頓了一頓,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好吧,我只好委屈一下自己了,答應你吧。

7

你們這些文化人,太他媽的瘋狂了。大頭先跟我劃清了界限,然后進行集體性批評,才幾天沒管你,就折騰出這么大的事來。你小子是天生命犯桃花,沒救了!你都考慮清楚了?

他大喊大叫著,像是颶風馬上要席卷整個地球、外星人要滅掉人類一樣,表情非常夸張。我不清楚他為什么會有這么大的反應。難道我結一次婚就會導致全球性災難?

算是吧。我有些氣短。

那好吧,我到時候參加。大頭搖搖頭,一副同情的樣子,不管怎么樣,總是喜事嘛。需要我做什么嗎?

我搖搖頭,不需要,帶上嘴巴和媳婦就行了。

婚禮在金色港灣自助餐廳舉行。在這座城市,我沒有多少熟人,除了幾個時常一起喝喝酒的狐朋狗友。她呢,也不打算邀請很多同事。所以呢,余果就主張將婚禮辦在自助餐廳。我將這場婚禮稱作“脅持式婚禮”。因為我中了她的毒。余果對此并不否認,還得意洋洋地說,愛情本來就是一場中毒活動。吞下一個人的毒藥,激發身體里的荷爾蒙,然后,決定大張旗鼓地向親朋好友宣布要占有對方。

多有才的女人啊。我說,女人太有才了是很危險的。

我本來就很危險。她昂著頭,把我的話當作贊揚,不危險的女人是缺少誘惑力的。

她的這句話讓我震顫了一下。我突然之間想到了姚雨,她也是危險的女人啊。從年少時起,她就對我充滿了誘惑力。多年以后,依然不變。只是,她像秋天的楓葉,飄在空中,很美麗,我卻始終摸不著——只怕等我摸得著時,已經枯黃了。那一剎那間,我有過一絲動搖。但我看看身邊余果幸福的臉,還是收回了自己的念頭。

余果的臉上一直洋溢著笑,仿佛撿到了寶貝一樣。我就弄不明白,攤上我這樣的一個人,她怎么還這么高興呢?女人啊,你的名字是搞不懂!

賓客基本上都到齊了。在司儀宣布婚禮開始之后,大頭突然站起來舉手,大聲說他有話要講。這家伙從來不按常規出牌,不知道他今天又有什么新花樣。

各位來賓,不好意思啊,我喧賓奪主了。我先自我介紹一下。我是新郎馬丁的朋友。我之所以這么急著說話,是想告訴新娘一聲,千萬不要上了他的當,現在反悔還來得及。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這么大喜的日子,沒想到這家伙會當眾說這么一番話。我也愣住了。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又接著說了。

我現在要檢舉揭發:馬丁不是好人,就像我一樣。因為好人是不會結婚,去禍害一個好女孩的,尤其是像余果這樣的好女孩。你說對吧?美麗的新娘。

他狡黠地笑了,把話筒遞給余果。眾人這才恍然大悟。這家伙是想給今天的婚禮定一個輕松的基調,順便為難一下新娘,看看這個把新郎迷倒的女人是個什么樣的人物。臺下立即熱烈地鼓起掌來,氣氛開始熱烈起來。

再看余果,她似乎比我還鎮靜,接過話筒,大聲地說道:謝謝你的提醒。可既然老天把這個改造壞人的機會交給我,我一定當仁不讓。

眾人又熱烈地鼓起掌來。有人尖叫著:新娘果然厲害啊!這時,她把話筒交給我,一邊熱切地看著我。我拿起話筒,剛準備說話,兜里的電話突然不識趣地振動起來。我掏出電話一看,一個陌生的號碼。猶豫了一下,正準備掛掉,余果善解人意地說,不要緊,你先接吧。我點點頭,把話筒交給她,到一邊去接電話。

后來的很長一段日子里,我都后悔自己接了這個電話。這一個電話,差點兒改變了我后來的人生啊。如果人的一生注定著要在某一條路上走過,那么,這個電話就是這路上的一朵誘人的罌粟花,或者是,一個勾人魂魄的狐仙,它要你停下來,心甘情愿地冒著被引入岔路的危險,被誘惑,被迷倒,直到被路邊的露水驚醒。

馬丁……電話里的聲音格外小,而我的身邊又很吵,幾乎聽不清。我不得不走到門外。這一回,我終于聽清了。

馬丁,是我……電話里的聲音有氣無力,你在哪里……

姚雨!居然是姚雨!她在這個時候打來電話,她此刻,應該坐在我的結婚禮堂里,和很多親朋好友一起,為我祝福啊。

一時間,我不知說什么。

她并不在意,或者壓根兒就不是為了聽我的回答,自顧自地說下去。

我想你……要你……你在哪兒啊……我……要死了……

我嚇了一跳,你是不是喝醉了?你在哪兒啊?

天上有好多……星星……青蛙在叫,我好……痛。馬丁……你來吧……

她仍是自顧自地說著。她一定是喝醉了。她那么大的酒量,一定得喝很多很多酒才會醉的。那么……她喝了很多很多酒!

我想到這個問題,突然有了一種不祥之感。我沖著電話里,用盡可能大的聲音吼道:姚雨,你告訴我,你在哪里?

我在……天上,天上星,亮晶晶,我在媽媽的懷里……數星星……

她居然唱起來。我的腦子使勁地轉動著,突然,我一個機靈,想到了一個地方:零點酒吧!

我拔腿就跑,快走出幾步,我突然想起今天自己是新郎,我得先跟我的新娘打個招呼啊。我轉過身來,面前的酒店里,里面正響著歡聲笑語。可是,那個女人,正等著我去拯救呢。我想了想,一把扯掉胸花,轉身跑到街邊,招手叫了一輛出租車。

出租車跑出去沒多遠,我的手機就在兜里劇烈地震動起來。我拿起手機一看,是余果。接通電話,我不知道該說什么。

馬丁,你去哪里了?你在衛生間嗎?余果焦急地說,大家等著我們去敬酒呢。

余果……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調整好呼吸,我決定用一生最大的勇氣跟她說下面的話。

對不起,我現在不能回去了。我要去……救一個女人。對不起了……

電話里安靜了片刻,沒有回答。我正準備收起電話時,里面傳來余果的聲音。

去吧,老公。她的語氣異常溫柔,去辦你的事。辦完了,再回到我的懷里來。我等著你。

那一剎那間,像是有什么飛進了眼睛,癢癢的,我有一些動搖,我閉上眼睛,努力讓自己安靜下來,如果不是旁邊的馬達聲,我可以聽得見自己的心跳。有一刻,我想我是睡著了。車子到了零點酒吧時,我聽見司機在叫我,這才醒過神來,趕緊付錢下車。

白天的零點酒吧比較冷清。我走進去的時候,幾乎沒人理我。半晌,才有一個服務生懶洋洋地過來。

先生,你喝點什么?

我搖了搖頭,四處張望著,大廳里有些昏暗,四周空蕩蕩的,看不見人影。

我是來找人的,有沒有看到一個女孩兒?

服務生朝旁邊指了指,是不是她啊,昨天晚上就在這兒,一直沒回去。你過去看看吧,是不是她?

順著他的手指,我這才看清角落里真有一個人。她趴在桌子上,衣服的顏色有些暗,幾乎和屋子融為一體。我幾步走過去,看到她的一只手里還捏著手機,另一只手在空中晃著,像是在向這個世界投降。我輕輕地推了推她。她動了一下,嘴里咕噥了一聲,又朝另一邊歪去。不過就一剎那間,我看清了她腮邊的一顆黑痣。我嘆了一口氣,把她的腦袋扶起來,朝她喊了一聲:姚雨!

她的嘴角抽動了一下,仍是沒有做聲,似乎是睡著了。

我沖著一旁的服務生問道,她得付多少錢?

服務生搖搖頭,她昨天就付過了。一來就給了錢,還有得多,說多了就算小費。

我說,那好吧,幫我扶一下她。

在服務生的幫助下,我一只手托著她的腰,一只手抓著她的手,把她扛出了門。上車的時候,她動了一下,爛泥一樣歪在我懷里。

司機問道,到哪里?

是啊,到哪里呢?我突然想到這個嚴重的問題,我顯然不能讓她去我那里,那里,可是我和余果的新房啊。這時,她又在我懷里動了一下,嘴里嘰里咕嚕地說了句什么。但聲音實在太混亂了,我什么也沒聽清。就在這時,她又動了一下,這一回,動靜比先前大得多。她突然伸出一只手來,指指她一個衣兜。兜里有一串鑰匙,居然還有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一行字:復興路五里村128號12棟103門。

我趕緊對司機說了紙條上的地址。汽車開動時,我還沒回過神來,她的兜里怎么會有一張紙條?她剛才怎么又清醒了一下?等我打算問她時,她又倒在我懷里一動不動了,似乎剛才那個動作耗盡了她所有的氣力。

8

有一年的太陽特別熱烈,放暑假了,我坐在老家門前的楓樹底下,看著一個個滾燙的光環在樹影下滾落,能聽到歲月流走的聲音。

那是我一生中最靜謐最安逸的一段時光。我不用考慮如何養活自己,也不用考慮如何提防別人的暗算,甚至,不用考慮自己的未來。我只用一個人靜靜地坐著,看著楓葉蹦蹦跳跳地穿過茂盛的枝丫,然后搖晃著在眼前落下。光是樹葉從枝上飄到地上的工夫,就足夠消磨掉我一下午的時間。只是,我想著的那個人,卻時時來襲擊我,折磨著我年少的心,讓我的心尖陣陣發顫。那個時候,我不明白,一個人,何以能夠如此影響著另一個原本毫不相干的人。我只是想著,如果她能夠坐在我的身邊,對我甜蜜地笑,讓我聞到她發尖傳來的幽香,讓我意識到她是屬于我的,那么,我的世界將是何等的美妙。

然而,現在,她就這樣,靜靜地躺在我的懷里,比想象中更近,她眼睛緊閉,長長的睫毛顫動著,車子偶爾跳動一下,她也只是嘴角稍稍抽動一下。她是那么安詳,像個嬰兒一樣。

司機緩緩地停車,告訴我,到了。我抬頭看了看,這里居然是一排私房。雖然建得還算整齊,但路邊亂扔的垃圾顯示了這里和正規小區的不同。我知道,這些外表整潔的房子都是當地居民的還建房,大都廉價租給外來的住戶的。姚雨居然住在這樣的房子里?

我扛著她進了屋子。里面漆黑一團,一股霉味直沖進鼻子里。顯然是很久沒有打掃過了。好不容易打開燈,幸好還有一張床,床上倒是很整潔。這樣的女人,即使再潦倒也會把床收拾得干干凈凈的。現在,她躺在床上,身子蜷縮著,時不時地抽動一下,像是一只剛出生的小貓。我幫她蓋好被子,然后掏出電話,想著要不要給余果打個電話。正猶豫的時候,我聽見她在說話。

馬丁……

我哼了一聲,轉身來看她,她的身子又倒向另一邊,睡去了。我想了想,還是不放心,干脆守在她旁邊。新婚之夜,我卻坐在另一個女人的床邊,我苦笑了一下。現在的她,是不是在夢中?據說酒后的夢更猛烈,但也更破碎。那么現在,她正在一個支離破碎的世界里了。

應該是下半夜了,我關了燈,靠在床邊,打算打個盹。想一想真有意思,上次是我喝醉了酒,她照顧我,現在,卻要我來回報她。沒等我閉上眼睛,她又動了一下,嘴里嚷道:水,水!

她夢到了水?

我打開燈,發現她的眼睛正圓睜著,她的嘴唇紅得發亮,但紅色的外面,還包裹著一絲淡淡的白霧。她這是口干了。

我趕緊起身去找水。好半天,我終于在客廳的一個角落里找到了半瓶礦泉水,看看日期,應該是能喝的。我扶著她起來,把水灌進她嘴里。她咕咚咕咚喝著,臉上時不時地抽搐著。喝完了瓶中水,她就一直盯著我看,她看得很仔細,像是在辨認我是誰。看了一會兒,她像是辨認清楚了,突然撲倒在我懷里。她的動作太突然了,我一下子被撲倒在床上。然后,她開始動手扯我的衣服,她的動作很粗魯,完全不像她這樣的一個女人干的。剛開始的時候,我還掙扎著。我去抓她的手,手卻被她一把打到一邊去了。隨后,我就隨她去了。或許我心里也一直藏著欲望,或許是我不愿意再讓她受打擊。她像發了瘋一樣,脫我的衣服,脫得只剩下一條內褲。然后,她停了下來,看了看我,笑了起來,第一次看你的身體,有些發福了,肌肉還在,比想象中還要壯一些。

我怔怔地看著她,不知道該說什么。

她說道,你怎么啦?傻啦?

我結結巴巴地說,我們……干什么啊?

她哈哈大笑起來,笑得有些歇斯底里,干什么?做愛啊。你不會告訴我,做愛你都不會吧,啊?你還愣著干什么啊,有多少人,想得到我的身體,你知道嗎?可是,我就是不給!我一個都不給!這么多年來,自從那個男人死后,我就守身如玉。你難道不想要嗎?快來啊,把我拿去啊……

她又開始扯自己的衣服。這一次,我終于準確地抓住了她的手,姚雨,你不要這樣!

那我要怎樣?你告訴我!她瞪著我,眼睛瞪得大大的,我雖然是個陪酒女,我下賤,我無恥,可是,我賣笑不賣身!我是干凈的……

她不停地嚷著,像是在申訴。我等著她嚷完,只是,我抓著她的手并不松下。她掙扎著,一下子撲在我懷里,放聲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敲打著我的胸脯,那個時候,你為什么不追我啊?那些年,你都跑哪里去了啊?你害得我,好苦啊……

我有些哭笑不得,怎么是我害的呢?

終于,她累了,人也似乎清醒了一些,慢慢從我懷里掙出來,定定地看著我,問道,你怎么在這里?你不是結婚去了嗎?

我大吃了一驚,你怎么知道我結婚?

她閉上了眼睛,半天,一滴淚從眼角滴了下來,我不想你結婚!你為什么要結婚!

我愣住了,艱難地說,我為什么不結婚?我找不到你,這么多的日子,你都跑哪里去了?你把我一個人扔在這個世界上,我怎么辦?

她像是受了打擊,一把抹掉了臉上的淚,目光里充滿著憐惜。她撫摩著我的臉,一寸一寸的,像是摸著一件工藝品。好半晌,她才放手,嘆了一口氣,我不行,我配不上你。

可是,以前的姚雨呢?我知道我的聲音很大,我嚷道,現在的姚雨又是怎么回事?我什么也不知道!

好吧。我告訴你。我都告訴你!她像是下了決心一樣,你也躺著吧,這樣坐著很累。我得慢慢說,故事,長著呢。

我聽話地躺在她身邊,我們并排躺著,就像很小的時候,兩個孩子玩過家家,玩累了,就躺在草地上,看著天,說著話。只是現在,我們的頭頂沒有天,只有天花板,白慘慘的天花板。

我之前告訴你的,都是假的,我騙你的。我老公,他沒有死。

她一開口就讓我傻了眼。我一骨碌坐起來,卻又被她按了下來。

我說過的,大學畢業那一年,我去了海南。我哥哥要我過去,我不可能不過去。我從小就聽哥哥的話,他的話就是圣旨。可是,到了海南之后,我卻沒有進哥哥的公司。他安排我,進了省商業廳對外貿易處。那個處的處長,是個四十多歲的老男人。第一次看我的目光就不對。后來他就一直追我。雖然我有過戀愛經驗,可都是學校里的,跟社會上的人比起來,那都是小兒科。他追得很緊,想了很多辦法,送花、送項鏈之類的,都是小的。后來我實在扛不住了,就去問哥哥,哥哥卻說,那個男人不錯,年輕有為,又會疼女人,找男人就要找這樣的。哥哥這么一說,我就沒辦法了。我接受了他的追求。

但是,我還是防了他一手。我一直跟他保持著距離。不知為什么,對這個男人,我一開始心里就充滿著防備。認識了一年多后,他向我求婚,我想都沒想就拒絕了。他也沒說什么,像沒事人一樣。后來有一天,我們部門集體活動,大家在一起喝酒。我平時很能喝酒的,可這次不知道為什么,沒喝多少就昏昏沉沉的,后來就不省人事了。醒來時,我發現自己赤裸裸地躺在床上,身邊睡著他。我這才知道,我被他算計了。我兇狠地弄醒了他,說要告他。他卻無所謂一樣說道,我們在談朋友,處里的人都知道。再說了,我要和你結婚的,我又不是玩弄女性。我一邊穿衣服,一邊大罵他無恥,說寧愿死也不愿跟這種人結婚的。他卻攔住我說,你難道不知道嗎?是你哥哥把你送給我的。我驚呆了,怎么也不相信他的話。他笑道,你也不想一想,如果沒有我,你哥哥能在這么短的時間里,把生意做這么大?

那個時候,我才明白了一切。我就是哥哥手上的一件禮品,他把我,送給了對他最有用的人。我麻木了,接受了這個命運,和他結了婚。我住在一個大宅子里,天天上班,工作很清閑,家里有保姆。我什么都不用做,下班后就看看書,看看電視。我以為,我這一輩子就要這樣過下去了。可是,突然有一天,他失蹤了。當時,我還是糊涂的。只是有些日子沒看到他了。以為他出差了,又不好意思去問人家。又過了幾天,一個周末,家里突然來了兩個警察,把我帶到了局里,問了一堆問題,都是關于他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他們以為我有意不說,此后頻繁光顧我家。這時,我才知道,他攜巨款逃跑了,至于跑到哪里了,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此后,我的生活成了噩夢。那些警察三天兩頭到家里來,搜查,詢問。他們為了找到他,用盡了辦法。你不知道,他們的話有多么難聽。我成天以淚洗臉,晚上也睡不好,做惡夢,夢見被人追殺,夢見掉到懸崖邊上了,還夢見自己躺在獅子的嘴里……

前后折騰了一年多,他們總算放過我了。哥哥受這件事的影響,生意一落千丈。為了擺脫影響,他把公司遷到了上海,我也隨著他搬到了上海。我以為,我的新生活開始了。我可以擺脫過去了。很多朋友見我單身,開始頻繁地給我介紹男朋友。我全都拒絕了。又過了一年多,我才開始接觸別的男人。可是,我發現,我傻了,我像一個無知的孩子,不知道怎么跟他們打交道。那些男人,交往了幾次就想和我上床。我不知道,是本來就應該這樣,還是我不正常。反正我做不到。就這樣混了一年又一年,時間就這么過去了。我也慢慢變老了。這期間,我接觸的男人不下百個,可是都無一例外地被我拒絕了。

去年,嫂嫂又給我介紹了一個男人。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看起來挺不錯的,戴眼鏡,溫文爾雅的,一副知識分子的模樣。可是,我害怕,我怕這又是哥哥安排的,又是一個陷阱。我拒絕了他。嫂嫂開始不停地勸我,說一個女人,遲早總要嫁人的。婚姻才是女人的歸宿。這個男人真的不錯,各方面都不錯,人品也好。可是,當年,那個男人,哥哥也是這么說的啊。那個時候,我多么地相信哥哥啊……

講到這里的時候,她擦了擦眼淚,眼神里還帶著一絲恐懼,像是一只受驚的兔子。她扭頭看了看我,發現我聽得很認真,又把頭扭了過去。

終于有一天,我受不了,就逃了出來。我不知道往哪里逃。海南根本不能去,我想到了同學。可是,我把所有高中、大學同學盤點了一遍,最后發現,居然只有你還在我記憶里。那是因為,我曾經恨過你。而且,一年前我在一本雜志上看到你的文章,從文章里,我看出你在武漢。于是,我想都沒想就上了開往武漢的火車。可是到了武漢之后,我卻沒有來找你。我這個樣子……怎么好意思來見你呢?我得先把自己安頓下來,把自己收拾得干凈一點,漂亮一點,再來見你。我決定先找個工作。可是,我發現,離開了哥哥,我居然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混了好些日子,身上的錢快花光了,后來我找了一家酒店,想找個工作。酒店里的人事經理問我最擅長什么,問來問去,發現我最大的長處,是酒量大。他就要我在這里當陪酒女郎。沒有辦法,我就答應了下來。一個月下來,我發現我還真適合干這個工作。我就在那里,隱姓瞞名,一邊想辦法找你。最后,通過雜志,我很容易就找到了你……再后來,你跑到了我陪酒的酒樓,我只好又換了一家,去了零點酒吧,那里的工資高一些。

她停了下來,一口氣說了這么多,似乎說累了,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等她平靜了下來,我問道,那后來呢?

后來?沒有了啊。

我們都不說話了,都在想著自己的心思。我在想,現在我該怎么辦?一邊是余果,一邊是姚雨,我該怎么辦?姚雨在想什么?也在想這個嗎?我不知道。我知道,后來我們都累了,都睡著了。她先睡著,睡得很安詳,長長的睫毛一顫一顫的,臉頰還掛著一顆淚珠。我替她擦掉這顆淚珠,也閉上了眼睛。

早上醒來時,太陽已經從窗戶外照進來了。我居然在她的身邊睡著了。我想,這種情形,應該在我很多年前的夢里出現過。可是,我想不到會變成現實。我扭過頭去看她,旁邊卻是空空的。我嚇了一跳,一骨碌爬起來,叫了一聲,姚雨!沒人應。我趕緊起來,每個屋子里找,還是沒人。回到房間里,我這才發現,床頭柜上放了一張指條,上面寫著幾行字:

馬丁,我走了,回上海去了。感謝你這些天里陪著我。你已經結婚了,你有自己的生活,我不打擾你了。忘掉我,好好愛你的女人。

9

我在門口坐了很久。這是我的新房,可我沒有鑰匙。想按門鈴,卻不好意思。于是我就坐在那里,腦袋靠著門發呆。余果說,發呆是一件很好的事情,是心理調節的一種有效方式。可是,我發呆的時候,卻什么也沒有調節。腦子里亂哄哄的,一會兒是這,一會是那。到最后,索性一片空白。有段時間我以為自己暈過去了,努力睜開眼睛,看到了對面灰暗的墻,我這才發現自己是醒著的。

后來門“吱呀”一聲開了。我慢吞吞地回過頭去,發現余果正站在那里。她似乎休息得很好,而且剛剛洗過臉,臉上紅光滿面。她看著我,笑了笑,伸手把我拉起來,然后把我扯進懷里。我撲在她肩上,身子抖動起來。她在我耳邊輕輕地說,這是在家里,想哭就哭吧,沒有外人。我沒哭。我慢慢推開她,我餓,我要吃東西,我要洗澡。

她放開我,到衛生間去放水,然后幫我脫衣服。我卻推開了她,她笑了笑,關上門出去了。我把自己放到水龍頭下,嘩啦啦地沖了起來。這個世界真是搞笑。有人生兒子多長了一只耳朵,有人去找小姐碰到自己老婆,有人第一次摸獎中了百萬巨獎,有人不想當官卻當了很大很大的官……人們都說這就是大千世界。可是,我這算什么?

在嘩嘩的水聲中,我笑了起來。我明白了,我也是這個大千世界里的。這個世界,原本就是這個樣子的。

等我穿好衣服出來,桌上已經放了一碗面,雞蛋肉絲面,我吃了起來,味道真不錯。余果就坐在對面,兩手支著頭,看著我吃,似乎很欣賞我狼吞虎咽的樣子。直到我喝完最后一口面湯,她才站起來,收走了碗,隨后,廚房里就傳來嘩嘩啦啦的水聲。這聲音提醒了我,我又有家了。我現在有了一個溫暖的妻子。

等她坐在我的跟前時,這種想法就更牢固了。我說,咱們昨天剛剛結婚吧?

她點了點頭。

我接著說,新婚的夫妻,是不是該干點什么?

她笑了起來,你想干什么?

我一副迫不及待的樣子,伸手來拉她,該干什么就干什么唄!

她卻溫柔地按住了我,不急,我們以后有的是時間干這個。現在,我們說說話吧。夫妻之間,說話比做愛更重要。很多夫妻卻弄反了,所以后來離婚了。

她的話總有一種魔力,讓你去服從她,我只好又坐了下來,你想說什么?

她說,說說姚雨吧?

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你什么意思?

她笑了,笑得很溫柔,你不要擔心,我不是來讓你傷心的。你知道,我是怎么認識你的嗎?

我說,不是那兩條狗牽的線嗎?

她搖了搖頭,告訴你吧,是姚雨讓我們認識的。

我愣住了。

她又笑了,對了,她笑起來很好看,有一次我問她,這種笑容是不是職業的笑容,她搖了搖頭,心理醫生不一定要對來訪者笑的。我這個笑容是愛的笑容。

她把病人稱作來訪者,這讓她顯得比較人性。

這會兒,她帶著愛的笑容說,你應該沒有忘掉我的職業吧?

我點了點頭,是啊,心理醫生,怎么啦?

她站了起來,給我倒杯水,剛剛吃了面條,會口渴的。

看我順從地喝了口水,她感到很滿意,我們就從心理醫生這里開始吧。

很久前的一天,我的咨詢室里來了一個女人,長得很漂亮,看起來也比實際年齡年輕。這讓我有些奇怪。要知道,到我這里來的人一般都心事重重的,心事重重的人更顯年紀。可她沒有。她坐下來跟我聊天。要知道,心理醫生在和一個來訪者剛接觸的時候,都是要斗爭一番的。他們會努力掩蓋事情的真相,拐彎抹角半天,最后才屈服了,把要緊的事情告訴你。可是,這一位,卻根本用不著我去斗爭。她非常配合,所有你想要知道的東西,她都主動告訴你,根本用不著你去引導。

后來我才知道,在這之前,她已經看過心理醫生了,還看了很多心理學方面的書籍,也不算是外行了。我們一直談得很愉快。多半時間都是她在講,我在聽,我只是偶爾配合著說上幾句。她到我這里來了幾次之后,我慢慢總結到了一個問題:她最近所有的話語,都開始指向一個人,一個男人。那個男人,我現在可以告訴你,就是你。

雖然之前已經有心理準備了,可我還是驚呆了。

她不停地給我講這個男人的故事,以前的,現在的。她是個很好的講述者,講得很細,讓人身臨其境。認識你之后我才知道,這其中的一些情節是她夢中的,還有想象中的。再到后來,她就開始向我推銷你。說這個男人怎么善良怎么優秀,但是現在又生活得怎么可憐,世界對他不公平,他需要你這樣的女人去幫他。這引起了我的警惕。我這才發現,她到我這里來,或許并非一開始就是有目的性的,但是隨著我們的交談,她對我產生了好感,她覺得我適合你。于是她就開始向我推銷你。我知道,她對這個男人,一定有著很深的感情。但是,我是一個心理醫生,我的工作就是幫助來訪者。我已經發現她心理上的問題。我要幫助她。于是我們就開始斗智。最終,我們達成了妥協:我答應去見你,而她,也答應配合我進行治療。就這樣,我就牽著一條狗,去認識了你。你并不知道,那一天,她就在不遠處,偷看我們談話。我們的事我就不說了,你都知道了,我還是說說她的事吧……

等等,我打斷了她,我們的事還沒完呢。鬧了半天,我就成了你們的交易品?

不能這么說。她搖了搖頭,一開始的時候是有交易的意思。但是后來我們認識了,產生了感情,發現彼此適合對方,那就是我們的事了。

可是。我說道,我怎么覺得心里不舒服?

我知道。她果斷地說,你肯定會不舒服。不過,這是以后的事,我們有的是時間,慢慢解決。現在,我們先要解決她的問題。

那好吧。我妥協了,在她的面前,我總是妥協。

大學畢業后的事情,她都說過了吧?

我點點頭。

那好,這部分我就不說了。我往回說。你可能并不知道,她其實是個可憐的孩子。

孩子?

是的。我說的,是她以前的部分。她從小就生活在她哥哥的陰影下。她哥哥是那一帶的名人,是很多人的榜樣,更不用說她了。她考試沒考好,媽媽就說,你看你,都是一個媽媽生的,怎么就這么不一樣呢?她考得不錯,又怕她驕傲:別驕傲啊,你離你哥哥,還差得遠呢!父母每次帶他們一起出去,見親戚,或者朋友,所有的目光都在哥哥身上。熟人在路上碰到她,就會說,這是姚風的妹妹,怎么樣,是不是跟哥哥一樣聰明啊?讀書的時候,從小學到中學,她都是踏著哥哥的足跡走的。每到一所學校,老師都知道她是姚風的妹妹,他們都會拿她跟姚風比較。她似乎沒有了自己的名字,她的名字就是“姚風的妹妹”。她變得越來越內向,越來越不喜歡和人打交道。但是她的內心,卻異常豐富,她寫了很多詩,很多日記。但是有一天,她發現,她的日記被人動過了。她不知道,是父母還是哥哥。她不敢去問他們。她選了一個深夜,抱著所有的日記和詩,跑到小區對面的工地,燒掉了。燒完之后,又把所有的紙灰都埋了起來。她一邊做這些一邊哭,我想那個時候,她埋掉的,不僅僅是日記和詩,還有自己的青春和夢想。那以后,她開始叛逆,逃課,談戀愛,越來越孤僻。

那個時候,我怎么不知道這些呢?如果知道這些,我就不會那么對她了。我還對她那么兇,嘲諷她,呵斥她。雖然,我也這是愛的表達方式。我痛苦地低下了頭。

余果并不理會我的痛苦,她問道,她應該跟你講過她哥哥的事吧?

我點頭。

余果說,她是不是說,一切都是她哥哥造成的?她失蹤的老公,還有她離開上海,都是因為她哥哥?

我點頭。

余果說,她說得多好啊,跟真的一樣。因為這些已經在她心里滾了很多遍了,她已經說服自己相信這些了。可事實上,這一切,都只是她的想象而已。她內心壓抑,自卑,她一直有一個夢想,那就是,在財富上超過她哥哥。于是,她嫁給了一個有背景的大齡離婚男人,想借助他獲得成功。她開過幾次公司,可最終都失敗了。她老公的失蹤,她也有責任……

我不知道余果為什么要跟我說這些,或許,她心里也藏著嫉妒;或許,她不想讓我生活在假象之中?我痛苦地嚷道,你別說了……

10

生活還得繼續。

這是大頭的話,大頭還說,只要天上還有太陽,地上還有空氣,生活就得繼續。這就是我們的義務,也是我們的命。

那天大頭打來電話,說兩家人一起聚聚。我問他,主題是什么?大頭說,談談哲學。我跟余果一說,余果笑翻了,她一邊笑一邊說,行,行,你們男人談哲學,我們女人談生活。各取所需。

我點名要去零點酒吧。大頭說,你何苦呢?再說了,你就不怕余果……

我堅持要去那里,大頭沒有辦法,只好答應了。到了零點酒吧,余果以為我會感慨一番,可是,我的臉上很平靜。她什么也沒發現。我估計她有些失望了,所以她有意挑起話題,唉,當時,那個姚雨,居然在這個地方呆了那么久……

我看了她一眼,存心是吧?今天不想快樂一點是吧?

她趕緊搖頭,沒有沒有。

我說,那就把她先放下。我都放下了,你還有什么放不下的呢?

她一臉崇拜地看著我,老公,你真讓我刮目相看!

背后有人笑道,這么夸自己的老公啊,我老婆要是也這么夸我就好了。

大頭一家到了。

我們點了些啤酒。大頭盯著我看了半天,臉色不錯,最近發財了吧?

我笑了起來,瞧我,像是發財的樣子嗎?要發也是她發。

我指了指余果。余果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我知道這是個人人都想發財的時代,可是,也沒必要把發財掛在嘴上吧。凡是掛上嘴上的,都不是真發財的。

大頭豎起了大拇指,高人,我算是遇上高人了。馬丁啊馬丁,你以后的日子可怎么過啊。

他一本正經地嘆著氣,大家都笑了起來。他老婆一直小鳥依人地半靠在他身上,臉上一直笑瞇瞇的,一副幸福的模樣。

大頭接著說,不過她說得確實有道理。你看看,這千家萬戶,萬家燈火,有多少被財滋潤著,又有多少被財害慘了。

他的話刺痛我了,我狠狠地喝了一大口,半杯啤酒下了肚。我想著,幾個月前,姚雨在這里給人家陪酒的樣子。后來我就找了個機會出去了,我說去上廁所。

在吧臺,我挑中了一個看起來有些單純的男服務生,和他搭上了話。我問他,你們這里,以前有個陪酒小姐吧。她姓姚,哦不,她姓陳,你還記得嗎?

他點了點頭,記得,怎么不記得。她的酒量那是真大,比我們都大。

我笑了笑,是吧,我以前也和她喝過酒,喝不過她。她當時在這里,過得好嗎?

服務生說,看起來挺不錯的。她酒量大,人又漂亮,又大方。只一樣,她不跟人出去過夜。很多酒吧里的陪酒小姐都出臺的。有一回,她為這個還打了一個人。當時她那個樣子,好兇啊,我們都嚇壞了。她兩個手,一手拿著一個酒瓶,一瓶砸在人家腦袋上,砸得人家頭破血流。她就是因為這個離開這里的。

我點了點頭。

她最后一次來這里,不是來陪酒,是自己喝酒。她一個人喝了好多,好幾個男人要過來跟她一起喝,都被她趕走了。她一會兒哭,一會兒笑。那天晚上我下班離開的時候,她還在這里喝,后來就沒見過她了。

我沉默不語,他說的一定就是我來接她的那次了。

服務生有些遺憾地說,其實我們都挺喜歡她的。她對人好,經常幫我們。在這里打工的,都不容易。有一回我爸爸病了,我急哭了,她還給了我錢。我一直想著還她錢呢,可是,我再也找不到她了……

我說,我和你一樣,也在找她。也找不到她。你要是找到她了,就告訴我啊。

服務生認真地點了點頭。

我準備再問點什么,發現余果正站在旁邊,笑瞇瞇地看著我。

那天晚上,我一個人走在一片荒野上,四周光禿禿的,月光下幾片孤獨的樹影顯得有些落寞。我不知道自己往哪里走,只知道背后一片風聲。憑著本能我感覺到了危險來臨,于是拔腿就跑。我跑得很快,一邊跑一邊往后看,后面的東西更近了,月光下,我清晰地看到,是一只豹子。它叫了一聲,似乎受了傷,叫得有些凄涼。我再一次回過頭,發現豹子竟變成了姚雨,只是身子依舊是豹身。它一個飛躍,撲了上來,我感覺她已經撲到了我身上,下意識地想躲,身上卻很無力。然而,這一躲終于驚醒了我。

我睜開眼睛望望四周,一縷月光順著窗沿照進來,映出一片白來。現在應該是半夜吧,世界死一樣寂靜,一陣莫名的恐懼突然襲過來,我下意識地低頭看看身邊的余果。她卻開口說話了。

醒啦?

你也是醒的?

嗯哪。我一直沒睡著。你呢?該不會又夢到姚雨了吧。

哪有啊——我有些心虛。我想她是不是侵入了我的潛意識,要不我剛剛做的夢她是怎么知道的。她可是心理醫生啊。

她笑了一下:就是想也沒事,我不介意。有人可想總是好事。

我沒有理她。我知道,她內心里肯定還是介意的。頓了頓,我岔開話題:

你說這個城市有多少人?

好像有一千萬吧。

這個時候會有多少人在做夢?

據統計,大約十分之一,得有一百萬吧。

那關于愛情的夢呢?

這個……還是算十分之一吧,那就是十萬。

那愛情中的美夢呢?

還算十分之一,那就有一萬。

這些美夢當中,有多少不會半夜醒來?

還是十分之一,有一千。

想一想,一座城市,有一千個人一起做著關于愛情的美夢,還是很壯觀的。我笑了笑,說:

那好吧,就讓他們接著睡吧。別吵醒了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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