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 樂

磨刀匠總是吆喝著給別人磨刀,自己家的刀卻很少磨。廚房的刀板子上擺著三把菜刀,他依次抓起來拿手指在刀刃上舔,感覺都不行,太老。這么老的刀殺雞都費勁,不要說殺人了。磨刀匠“呸”一下將嘴里的煙頭啐地上,從三把菜刀里挑了一把,提溜著走出屋子,腿一抬騎在了門外一條支著磨石的長凳上,開始刺拉刺拉地磨。他把刀磨快了,要去殺人。
這是二○○七年十一月頭上的一個上午。節氣雖然已是初冬,但太陽依然暖暖地照著,讓人絲毫感覺不到冬天的意思。磨刀匠把刀磨幾下,拿起來看一看,刀在太陽底下熠熠地發出青白的光。是把好刀!他清楚地記得買這把刀時的情景。那是去年秋天他剛搬進城里的時候,縣上在天和農貿市場舉行一年一度的物資交流會,他去看熱鬧。在市場最北邊的入口處,一個中年漢子坐在地上賣刀。他左手將一塊鐵板豎在地上,右手揮著菜刀砍鐵板,鐵板上被砍出一道道很深的刀痕,而他手中的菜刀則完好無損。他面前的地上放著一堆那樣的菜刀,他隨便拿起哪一把都能砍鐵,砍了鐵都不卷刃。磨刀匠問:“一把多少錢?”賣刀人不說話,只是晃著腦袋,嘴里發出嗚嗚的聲音,同時兩手的食指搭在一起做十字狀。他明白了,賣刀的是個啞巴,一把刀十塊。他見旁邊不少人都在買,便忍不住從身上掏出一張錢給了賣刀的,賣刀的給了他一把刀。他把刀抓在手里掂了掂,端詳了一下,就拿著刀到市場里面轉悠去了。轉悠到中午回到家,吃中午飯時,突然想起來他買刀時給了賣刀的啞巴五十塊錢,啞巴沒給他找錢就走了。他立刻扔下飯碗去找那個賣刀的。到了天和市場,卻不見那個賣刀的了,他問一個市場保安看到那個賣刀的沒有,保安說轉移到南邊去了。他在市場南頭的入口處找到賣刀的,他說:“師傅,我上午買你一把刀,給你五十塊錢,你沒給我找錢。”
賣刀的說:“你認錯人了,不是我。”
磨刀匠說:“我沒認錯,就是你。”
賣刀的說:“給你賣刀的那個人,說話也是我這樣的口音嗎?”
磨刀匠無語。給他賣刀的那個人是個啞巴,只是用手比劃,沒說過話。
賣刀的又說:“給你賣刀的那個人個子多高?有我這么高嗎?”
磨刀匠瞅了瞅,估計站在他對面的這個賣刀的身高在一米七左右,而上午賣給他刀的那個人一直坐在地上,誰知道有多高!他依然無語。他又從市場的南頭往北頭走,邊走邊到處瞅,看有沒有那個賣刀的啞巴。他將市場的每一個角落都瞅遍了,也沒有發現第二個賣刀的,只好做罷,就當是五十塊錢買了把刀。不過刀確實是把好刀,他用它劈柴,剁骨頭,碰著啥砍啥,從沒卷過刃。
磨刀匠現在手里拿的就是這把刀,他已經將刀磨好了。他把刀在面前猛的一揮,心想要是照人脖子上這么一下,頭肯定就掉地上了,殺人就得這樣的刀。
磨刀匠只準備殺一個人,是殺徐麗還是殺逸夫小學的校長,他還沒想清楚。開始磨刀匠認為該殺徐麗,因為徐麗這騷娘們太沒良心了,自打把徐麗娶進門,磨刀匠一直對她百依百順。幾年來,徐麗的內衣內褲都是他給洗,晚上睡覺前,他還要給徐麗洗腳,他每回都要將徐麗那雙本來不臟的腳放在溫水盆子里仔仔細細地搓洗。磨刀匠干這些事情時心里就覺得很充實,有一種自豪感,他知道,世上還有數不清的光棍漢想給女人洗內衣內褲還撈不著呢。現在他磨刀匠就處在撈不著給女人洗內衣內褲的非常時期了。
那個校長他見過,高個兒,戴個眼鏡,很年輕。兩個月前,就是學校開學的第一天,他領著兒子去報到,老師不給報,說有校長的條子才行。他到校長辦公室找到校長,讓校長開條子,校長不給開。校長皺著眉頭說,不行不行,教室坐不下了,一個都不收了。他趕緊給校長塞煙,校長推開他的煙,將臉扭過去跟旁邊一個女人說話,那個女人也是為娃娃上學的事來找校長。校長笑容可掬地說,行呢行呢,行呢行呢,就給女人開了條子。女人走后,磨刀匠對校長說,我的情況是這樣的,我原先在鄉下,現在我們那里的學校撤掉了,土地也被征收掉了,我們一家人就來到了城里,來到城里娃娃總得上學吧,我們租下的房子就在你們學校附近……校長拉著臉說,這事不要給我說,你領到別處上去吧。這時校長辦公桌上的電話響了,校長拿起了電話。磨刀匠聽出來了,是個女人打來的,顯然又是娃娃上學的事。也不知那女人在那頭說了些什么,就見校長喜眉笑眼地說,行呢行呢,沒問題,肯定給你安排個好班。校長接完電話,磨刀匠趕緊往校長面前挪了挪說,校長求你了,把我的娃娃收下吧,隨便塞到哪個班都行,要是沒有桌凳,我們自己拿。校長很不耐煩地說,不行不行,給你說了不收就是不收,你纏也是白纏。磨刀匠站在那里瞅了校長半天,很想撲上去照校長臉上狠狠鑿兩拳。但他沒撲上去,他咬咬牙,領著兒子走了。
兒子最終還是在逸夫小學報上了名,是徐麗領著去報上的。
自打兒子進了逸夫小學,磨刀匠就發現徐麗變了。以前她不怎么愛打扮,每天就是洗個臉,梳個頭,最多抹點口紅,現在照著鏡子一化妝就好半天。以前徐麗的內衣內褲磨刀匠是一星期一洗,現在已快一個月了他都沒撈上洗一次。撈不著給自己的老婆洗內衣內褲那將意味著什么,磨刀匠心里很清楚。而撈著給他磨刀匠的女人洗內衣內褲的人就是那個校長。今天一早起來,枕邊又是空空的,磨刀匠就覺得該殺的人是校長。是那個狗日的校長勾引了他的女人,將他一個好端端的家破壞了。
磨刀匠提著磨好的菜刀出了院子,氣勢洶洶地往街上走。走出去幾十米,突然想到這樣不行,學校大門上有門衛,手里提個刀人家絕對不讓進去。他掉頭回到房子,拿起他平日里出去磨刀時裝饅頭和茶水瓶子的那個小帆布包,將菜刀塞了進去。出了巷子,上了街,朝西拐過去走百十米,就到逸夫小學了。學校的大門關著,大門邊上有個小門,磨刀匠伸手往開推那個小門,門衛制止了他。
門衛問:“你辦啥事情呢?”
磨刀匠說:“進去找個人。”
“找誰呢?”
“找……”磨刀匠頓一頓,沒說找校長,“我兒子在這上學,找他的老師。”
“肯定是你兒子沒交作業,學生一不交作業老師就讓叫家長。”門衛一邊嘮叨一邊打開門,將磨刀匠放了進去。門衛只看到磨刀匠手中捏著一個癟癟的空帆布包,根本沒想到包里面藏著把刀。
正是上課時候,校園里一個人也沒有。磨刀匠直奔校長辦公室。
校長正伏在辦公桌前看報紙,聽見有人進來,抬起頭說:“來啦,坐。”
咦,今天的校長咋不像那天那么喪眼了?咋變得客氣了?校長這么一客氣,反而讓磨刀匠不知所措。他愣了愣,說:“行了,不坐了。”
校長說:“找我有事嗎?”
磨刀匠說:“那個……也沒啥事,就是……我想給你說一下,你跟徐麗,以后再不要那個了。”
校長說:“徐麗?我跟徐麗怎么了?”
磨刀匠說:“你自己心里清楚。”
校長說:“你到底說的啥事情?誰是徐麗?”
磨刀匠說:“不要裝了,你弄下的那些事情我全知道。”
校長的表情嚴肅起來:“你這人咋這樣?沒頭沒腦地胡扯些啥東西?把話往明白了說。”
磨刀匠說:“行,那我就說明白,徐麗是我老婆,不知你用啥法子把她勾引上了,弄得她現在家都不回。”
校長認真端詳了一下磨刀匠,竟然哈哈哈地笑了:“我勾引你老婆?簡直是天方夜譚!”
磨刀匠不知道“天方夜譚”是啥意思。磨刀匠說:“我今天來是給你提個醒兒,以前的咱就不說了,以后你要再敢跟我老婆那個,我對你不客氣!”磨刀匠舉起手中癟癟的帆布包晃了晃。“真的,我刀都磨好了。”
校長問:“你老婆長啥樣兒?”
磨刀匠說:“你跟她那么好,還不知道她模樣子?”
“我跟她好雞巴呢!”校長前面一直講的普通話,現在突然改用新疆土話了,“我根本沒見過你老婆,看你這慫樣子,你老婆肯定也是個豬不吃的切蓮,我勾引呢,惡心死了!”
磨刀匠說:“不要胡說,我老婆漂亮著呢。”
校長拉開辦公桌的抽屜,取出很厚一沓照片,從里面揀出了六七張扔到磨刀匠面前,說:“比她們如何?”
磨刀匠看了看那些照片,照片上的女人確實個個都比徐麗好看、洋氣。
校長說:“她們都是我學校的老師,都歸我管,我勾引哪個不行,還用得著勾引你老婆?”
磨刀匠愣了半天,說:“你真的跟我老婆沒……沒那個?”
校長說:“你老婆又不是雞,我認識都不認識咋那個呢?”
磨刀匠說:“那,我走了。”
校長說:“這種事都沒根沒椐地胡說,你腦子沒病才怪呢,快到醫院查去吧。”
從學校出來,磨刀匠想,徐麗這騷娘們,沒跟校長勾搭上,那肯定就跟另外哪個男人勾搭上了……會是誰呢?他站在人行道邊上點了根煙,一口接一口地狠抽。吳凱!磨刀匠突然想到了時代服裝店的老板吳凱。
住進城里后,磨刀匠很想找份工作,也像別的城里人那樣每天上班下班,月底領工資。地被征收掉雖然拿了些補償,但房子還沒買呢。城里的樓房那么貴,買套樓房那些錢就剩不了幾個了,以后拿什么過日子?必須得趕緊掙錢。但找了好多日子都沒找上工作,最后他只好扛起板凳走街串巷地去給人家磨刀。而徐麗呢,進城后只在街上溜達了兩天,第三天就到時代服裝店上班去了。有一段時間,徐麗回到家總是把時代服裝店老板吳凱掛在嘴上,說吳凱如何如何精明,如何如何會做生意,說吳凱住著什么樣的樓房開著什么樣的車,還說吳凱打麻將一壓就是幾千……當時徐麗說這些時,他沒在意,現在想來,這騷娘們顯然是被吳凱迷住了,常常不回家,十有八九是跟吳凱在一起。人家說“男人有錢就變壞”,吳凱那么有錢,肯定很壞。自己老婆擱著不用,搞別人老婆,這還不壞嗎?對這種為富不仁的家伙不能客氣,殺!磨刀匠“呸”一下啐掉嘴里的煙頭,往吳凱的時代服裝店走。
路過“香死你飯館”時,店里的女人朝他喊:“喂,磨刀師傅,來進來喝一杯,老娘有拿手好菜。”
磨刀匠說:“有你大的葫蘆!”
女人依著門框哧哧地笑。
磨刀匠知道這女人的底細,這女人是個暗娼。
有個臟兮兮的殘疾人爬在地上向他討錢,他沒理。十幾天前的一個傍晚,他從一個小區磨完刀出來,親眼看到這個討錢的殘疾人被一輛小車接走了。第二天他給別人說起此事時,人家說,早就知道,那個殘疾人是在給人打工,來接他的不是他老板就是他老板的手下。
磨刀匠經過魁星橋時,一個小伙子拿個手機,鬼頭鼠腦地朝他示意,他沒搭理。小伙子追到他旁邊,低聲說:“哎,一千多的手機,一百塊錢賣呢。”
磨刀匠說:“不要。”
小伙子說:“看一下看一下,東西看一下。”
磨刀匠目不斜視地朝前走。
小伙子窮追不舍:“五十、五十給你。”
“不要!老婆都讓吳凱領跑了,要個破手機有啥用呢!”磨刀匠把小伙子甩在了背后。
最后磨刀匠停在了時代服裝店前面。店門上面的牌子很大,很招眼。不斷有人往店里涌,也不斷有人從店里出來。磨刀匠點了根煙,站在門口抽,將那根煙抽完,把裝著菜刀的帆布包從左手倒換到右手,然后才進到店里。
店里到處都掛著衣服,磨刀匠刀片子一樣的目光正在搜尋目標,一個店員過來熱情地跟他打招呼:“你好!想買件什么樣的衣服?”
“不買衣服,”磨刀匠說,“我找你們老板。”
店員將磨刀匠帶到一個女人面前,說:“經理,這位先生找你。”
女人瞅瞅磨刀匠,問:“什么事?”
這是個南方女人,身材苗條,皮膚很白,不好確定她的年齡,可能四十歲,也可能五十歲。磨刀匠說:“不找你,我找你們老板。”
女人說:“我就是這的老板。”
磨刀匠說:“不對,這的老板叫吳凱,我找吳凱。”
女人咯咯地笑了,說:“怎么不對?我就是吳凱,找我什么事?”
磨刀匠一下子愣住了。弄了半天吳凱是女的,聽徐麗吳凱吳凱地嚷嚷,他還以為是男的呢。他笑一笑,結結巴巴地說:“我……那個……其實也沒啥事,就是我老婆徐麗在這上班,好些日子沒回家了,我來看看咋回事兒。”
吳凱說:“哦,徐麗啊,她不在這干了。”
“不干了?”磨刀匠忙問,“啥時候不干的?”
吳凱說:“大約兩個星期前吧,她給我講她另外找了工作,不來了。”
磨刀匠問:“她去哪了?”
吳凱說:“你是她老公,你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啊?”
磨刀匠不言語了。
吳凱把磨刀匠送出店門,很客氣地道了別。
磨刀匠邊往回走邊想,與女人無關,徐麗不回家,肯定是讓一個男人勾引上去了,我非殺了這個男人!這個男人是誰,在什么地方,只有徐麗知道。徐麗遲早會回來的,等她回來了問她,她要是不說,就殺她!反正得殺掉一個。
磨刀匠這么一想,心里倒覺得坦然了,每天照常出去吆喝著磨刀,邊磨刀掙錢邊等徐麗回來。然而,他怎么也沒想到,他最后等來的竟是法院的一張傳票——徐麗要跟他離婚。
“離你大的葫蘆!”磨刀匠把傳票撕成了碎片兒。
打這以后,磨刀匠的情緒就變得很糟,望見什么都不順眼,甚至是厭惡。他厭惡街上黑壓壓的人群,厭惡一幢幢高聳的樓房,厭惡堅硬、冰冷的馬路,厭惡馬路上一輛接一輛瘋跑的汽車……
這天下午,磨刀匠到郊區的鄉村去磨刀。他走了很遠的路,回到縣城天已黑了,街上路燈亮著,有的店鋪關了,有的還在營業。經過一家小旅館的門口時,里面一個滿臉妖氣的妹子向他招手,操著好聽的東北口音喊:“大哥,進來玩吧。”磨刀匠鄙夷地看了那妹子一眼,便毫不停留地走過去了。他走進一家鹵肉店,買了只鹵雞,又到隔壁小商店里買了瓶古城老窖,然后就徑直地往回走。
磨刀匠推開自己家的門,把桌子上一只正在啃吃半包方便面的大胖老鼠嚇得一跤仰躍到地上,腿蹬了兩下后翻過身來,輕車熟路地逃進了墻角處的一個洞里。
磨刀匠的兩雙臭襪子還放在床下,由于他沒撈著給徐麗洗腳和洗內衣內褲,就覺得洗自己的腳和襪子沒多少必要。
兒子已經在床上睡著了。這小東西剛滿七歲,就會自己煮飯吃。但今天有方便面,他就懶得煮飯吃了。腦袋滾在枕頭下面,一雙臟兮兮的小腳從破被子的邊緣處露出來。
磨刀匠將被子掀過去,把兒子從床上拉起來,說:“起來,起來吃肉。”
兒子被拉坐在床上,但眼睛還閉著。磨刀匠在兒子腿上掐了一把,說:“快醒來,有好吃的。”
兒子被濃濃的鹵雞香味熏醒了,睜開眼,伸手就拽下鹵雞的一個翅膀。
磨刀匠啟開古城老窖的蓋子,說:“光吃肉不行,還要喝酒。吃肉不喝酒,不如喂了狗。”
兒子說:“喝酒我不會喝。”
“男人不喝酒算什么男人?”磨刀匠說著,把酒瓶子口對到嘴上,仰起頭喝了一大口,然后把瓶子放在兒子面前。
兒子想了一下說:“那我只能少喝一點點。”雙手抱了酒瓶子就往嘴上杵。
磨刀匠突然“哐”地把桌子一拍,罵道:“狗日的,小娃娃喝什么酒!”
兒子便把酒瓶子放到桌上,專心致志地啃雞翅膀,啃完雞翅膀,又往下扯雞腿。兒子吃飽后就爬上床繼續睡覺了,剩下磨刀匠一個人獨自咕碌咕碌地喝酒。
磨刀匠把那瓶古城老窖喝完,頭就大了,臉也變紅了,像涂了一層雞血。他站起來,搖搖晃晃地在地上亂走,走了兩圈突然吼道:“我就不信殺不了你,殺!”
兒子剛睡著就被這吼聲嚇醒了,他像老鼠一樣探出頭來警覺地張望了一下,覺得對自己沒什么危險就又放心地躺下了。
磨刀匠從帆布包里掏出那把菜刀,手指在刀刃上舔了舔,又舔了舔,說:“這么利的刀,殺個人算啥!”他喊一聲“殺”,把刀在面前掄一下,再喊一聲“殺”,再掄一下。
兒子知道他喝醉了,再沒管他,很快就在他這殺殺殺的低吼聲中睡著了。
磨刀匠就是在兒子睡著以后,在喊最后一聲“殺”的時候,將刀掄向了自己的頸部。
第二天早晨,磨刀匠房子里突然傳出一個男孩尖銳的哭叫聲:“爸爸——快來人哪——我爸爸死啦——”
磨刀匠屋子里很快就擁滿了人。人們看到躺在地上的磨刀匠脖子上有個刀口,血流了一灘,旁邊扔著把菜刀。
焊匠是用焊錫焊補破損器皿的匠人。
那時候,誰家的不銹鋼鍋、搪瓷盆啥的漏了,就拿來讓焊匠焊。焊匠的小院子經常人來人往。焊匠記得他焊得最多的是酒壺。以前酒的品種少,半截溝的人喝的就是縣城白酒廠產的白酒,叫古城大曲,六十二度。那時候,人們喝酒喝得少,但喝酒很講究,一定要把酒熱熱了喝。熱酒的方式有兩種,一是“燙”,二是“燎”。“燙”,是把酒倒入酒壺中,再將酒壺放進盛有熱水的容器里;“燎”則是將酒倒入酒盅子里,點燃酒盅子里的酒,然后把酒壺放在酒盅子上燒。酒壺多為錫制的,燎得次數多了,壺底上就會出現破損,就得找焊匠焊。焊匠支起一個小爐子,把火燒得旺旺的,先將破損處涂上鏹水,然后用燒紅的烙鐵熔化錫塊,滴到涂了鏹水的地方,酒壺就焊好了。
改革開放以后,酒的度數越來越低,人們的酒量也隨著越來越大,喝酒時不再用酒壺酒盅子了,而是抓起瓶子朝杯子里倒,一大杯一大杯地喝,顯得甚是豪壯。這樣一來,自然就沒有人找焊匠焊酒壺了。
不銹鋼鍋、搪瓷盆之類人們還在用,但破了也不找焊匠焊,而是扔掉買新的。焊匠被閑置在了那里,人們見了焊匠還是稱他焊匠,只是他沒東西可焊了。焊匠在百無聊賴中打發著時光,一天天地變老。
這是寒冬里的一個清晨,焊匠躺在被子里不想起來,突然院子外面傳來叫門聲。
“開,開門!”
“害人貨!”焊匠說,“狗日的傻子。”
傻子二鎖把手縮在破棉襖的袖筒里,并不拍打門扇,只是一聲聲地叫喊。
焊匠拿棉被蒙住頭,不去理睬傻子,可棉被也遮擋不住傻子的吆喝,聒噪得他腦門子上噗轟噗轟地往外冒火。焊匠沒想到會被傻子纏上,這都怪李財那個老雞巴。
那天上午,焊匠跟幾個老漢蹲在村部老磨房的墻根曬太陽,邊曬邊閑聊。傻子二鎖也擠在他們中間,背靠墻壁盤腿而坐,閉著眼跟入定的老僧一般,溫暖的陽光照在他臉上,一縷涎水絲一般掛在嘴角。旁邊的李財老漢是個老頑童,他瞅瞅傻子,臉上浮起一層壞笑。他拿胳膊肘將傻子搗了搗,傻子身子一晃,懵懵懂懂地睜開眼,天上地下到處亂瞅。李財老漢說:“鎖,夢見娶媳婦了?”
傻子哼哼著說沒有。
“鎖,想不想要媳婦?”
“想。”
“要上媳婦干啥呢?”
“做,做飯么。”
“還干啥呢?”
“養娃娃么。”
幾個老漢都笑,傻子也跟著傻乎乎地笑。
李財老漢說:“鎖,你焊匠爺要給你說媳婦呢。”
傻子睡意朦朧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他把幾個老漢掃視了一遍,目光最后鎖定在了焊匠臉上。焊匠知道李財老漢在耍弄傻子,也就不去理睬,嘴上銜著根莫合煙,吧吧地抽。
李財老漢說:“鎖,你給焊匠爺當了干兒子,他才給你說媳婦。”
傻子使勁點頭,說行呢,當。
老漢們見傻子被哄信了,都嗬嗬哈哈地笑。李財老漢得意得山羊胡子一撅一撅,像一只翹著尾巴要飛起來的鳥兒。都知道傻子迷媳婦,誰要說給他說媳婦,他就纏誰。李財老漢這么一逗,傻子二鎖便像塊膠布一樣粘在了焊匠身上,怎么揭也揭不下來了。這幾日,傻子天天找他,嚷著給他當干兒子,跟他要媳婦,煩得焊匠一看見傻子就往開躲。
傻子不屈不撓的叫喊讓焊匠無法再躺下去了,便穿衣下炕去開門。他知道,如果不開門傻子會叫喚上一天的。外邊很冷,焊匠抖抖索索嘶嘶哈哈地打開院門,就看見一張傻兮兮的臟臉,他很想朝那臉上甩兩巴掌。
“你個害人貨,叫叫叫!叫魂呢嗎?硬是不讓老子安穩。”
焊匠的兇相嚇住了傻子,他呆愣愣地看著焊匠,抬起胳膊用棉襖袖子抹了一下鼻涕。
“你咋就沒個記性,”焊匠氣咻咻地說,“昨天我不是給你說了我要去親戚家,住在親戚家不回來了嗎,你咋還來叫?”
傻子望著焊匠,眨巴眨巴眼睛說:“焊,焊匠爺,你沒……沒去么。”
焊匠愣了愣,說:“狗日的傻子!”
傻子說:“媳,媳婦。”
焊匠說:“我上哪給你弄媳婦去?偷去?搶去?要能弄上我還不給自己先弄一個?去,回去問你哥要去。”
傻子不回去。傻子說:“給你,當,當干兒。”
焊匠說:“扯雞巴淡吧!給你根麥草你就當拐棍,我親兒子都指不住,要個干兒子有啥用!”
焊匠年輕的時候中國還沒開始實行計劃生育,女人連二趕四地給他生了三個兒子。最小的兒子十三歲那年,女人糊里糊涂地死于一場流感。焊匠獨自將三個兒子拉扯大,給大兒子說上媳婦后,沒過上幾個月,人家就鬧著要分家,分出去不久,兩口子就到伊犁那邊做買賣去了,幾年都不回來一次;二兒子在外面打了幾年工,認識了一個姑娘,給人家當了招女婿,去養活別人的爹娘了;三兒子更提不成,從二十歲以后就沒好好在家呆過,老是往外面跑,也不知道他在外面做什么。以前過上幾個月還回來一次,每次回來,把家里能賣的東西賣掉幾樣,然后拿上錢走人,現在家里已經沒什么可賣的了,他就干脆不回來了。
“狗日的,都是狼!敗家子……”焊匠一想起兒子氣就不順。他咳嗽了幾聲,撇下傻子回屋了。
焊匠朝爐子里丟了幾塊柴火,柴火燃燒起來,爐子立刻散發出熱量。焊匠盯著爐子出神,熱乎乎的爐子讓他想到了女人的手。女人的手就是這樣溫暖柔和,雖然隔了二十年,焊匠依然記得很清楚。那么歡實的女人,咋就說去就去了呢?有誰也不如有個女人,女人要是在多好啊!焊匠禁不住鼻子一酸。
焊匠把鍋坐在爐子上,添了水,從面板下邊的小筐子里取出幾個洋芋,削掉皮,洗了洗切成小塊丟進鍋里,又丟了點鹽。待洋芋滾好時,他涮了些面糊糊倒進去,拿勺子攪了攪。當鍋重新滾起來后,他就把鍋從爐子上端下來,將鍋里的東西盛到碗里開始喝了。焊匠做的這個飯叫洋芋拌湯。二十世紀六十、七十年代,半截溝的每戶人家每天早上都喝洋芋拌湯,所以那時候人和人見了面都問:喝了嗎?喝了。指的就是喝洋芋拌湯。現在已經進入了二十一世紀,大部分人都不喝拌湯了,焊匠還在喝。
焊匠喝了拌湯,感覺身上暖乎乎的。望望窗外,太陽已經升起老高了。沒有風,陽光就格外地誘人。焊匠想出去找個地方曬曬太陽,跟別的老漢聊會兒天,就開了大門往外走,在門口又看見了傻子。傻子蹲在地上,手擩在袖筒里,癡癡呆呆地望著不遠處的一只黃狗。那狗正在嚼吃什么東西,邊吃邊瞅傻子,既像怕他爭搶,又像故意饞他。傻子眼巴巴看著那狗吃得有滋有味,他的嘴也不時空空地吧唧兩下。焊匠問傻子咋還不回家吃飯,傻子說嫂子不給他飯吃。焊匠說咋又不給飯吃了,傻子說他打碎了一個茶杯。焊匠問啥時候打的,傻子說昨天晚上,焊匠就罵了聲“狗日的”。
焊匠知道傻子吃不上飯是常有的事。傻子爹娘都去世了,跟著哥嫂過日子。哥大鎖是個軟面蛋,啥事都由著媳婦。媳婦拿傻子當牛馬使喚,當豬狗對待,大鎖眼睛瞅著,連個屁都不放。焊匠看看越升越高的太陽,朝傻子招了招手:“來,老子給你飯吃。”
傻子跟焊匠進了屋,焊匠給他盛了一碗洋芋拌湯,傻子抱住碗,埋下頭,轉眼間就將一碗拌湯喝完了,跟倒的一樣。焊匠再給盛上,傻子呼嚕呼嚕地又喝了下去。傻子連喝三碗,依然伸著脖子朝鍋里瞅。
這傻子,餓瘋了。焊匠拿一塊鍋盔塞到傻子手里,說:“走吧走吧,老子養活不起你這個飯桶。”
傻子走出院子,回過頭頑強地說:“當、當干兒,媳……媳婦。”
焊匠關上大門,不再理睬傻子,獨自去老磨房的墻根曬太陽了。
第二天一早,傻子又來了。
“今天沒你的飯。”焊匠說。焊匠在劈柴,劈的是樹墩子。地上扔著好兒個樹墩子,榆樹的、柳樹的、還有白楊樹的。
傻子不走。傻子安安靜靜地站著,看焊匠劈柴。焊匠的斧頭高高舉起,落下時卻輕飄飄的。柴沒劈下幾塊,人已經是氣喘吁吁了。焊匠扔下斧頭,蹲在地上吸煙,那樣子活脫脫是一塊歷經風雨快要枯朽了的樹墩子。老了,沒力氣了。焊匠嘆口氣,臉上深深淺淺的皺褶層疊出一片荒涼。日頭早已攀上了樹梢,遠處傳來幾聲狗叫。焊匠望望傻子,見傻子正瞅著一個樹墩子,一副呆傻的樣子。焊匠想對傻子說句啥,卻沒說,起身走出院子,還是老磨房的墻根舒坦。
焊匠在老磨房的墻根一直蹲到太陽歪過頭頂才想起回家。別的老漢都有老伴或兒孫小輩喊著回家吃中午飯,唯獨焊匠沒人管沒人問。焊匠自個兒不緊不慢地往家走,走到街門口,聽見院子里有動靜,進去一看,原來是傻子。傻子正掄著斧頭給他劈樹墩子呢。傻子腦子不機敏,卻有一身蠻力。已經劈碎了兩個,這會兒在劈第三個。傻子帽子偏戴著,臉上流下幾道黑汗。焊匠夸了他幾句,他高興得嘴都歪到了一邊,劈得越賣力了。焊匠想,這傻子,要是不傻該多好。又想,不傻也就不是他了。焊匠將一把掛面煮了,招呼傻子一起吃。
一連幾日,傻子都來給焊匠劈柴,焊匠說:“行了行了,不劈了,你走吧。”傻子不聽,只管干自己的。他好像跟那些樹墩子較上了勁兒,非要把它們劈完不可。傻子的固執讓焊匠無奈,也就不再攆他,做了飯就叫他隨著吃。這些年沒人找焊匠焊東西了,兒子們呢,又一個接一個地走了,不把這個家當家了,焊匠的院子一年到頭難得有個人來。焊匠耐不住孤寂,就老往村部跑。如今傻子天天來,倒給這院子添了些活氣,焊匠心里也安穩了許多。
那天上午,焊匠路過大鎖家門口,見街門敞著,大鎖媳婦正把傻子往外推:“滾,給誰賣力氣到誰家吃飯去,以后再不要進這個門!”
焊匠心想,這大鎖媳婦也太小心眼了,傻子不過幫他劈了些柴火,值得動這么大肝火嗎?就走過去說:“大鎖家的,跟一個傻子那么較真干啥?再說也不怪他,你要罵就罵我。”
大鎖媳婦說:“越老越精了,哄著傻子干活。”
焊匠說:“我沒哄他。”
“說給人家說媳婦,那不是哄嗎?”
焊匠說:“是李財說著玩的呢,不是我說的。”
“那他咋不去找李財,咋找你啊?”
焊匠嘴動了動,不知說什么。
“自己都弄不上個老婆,還給別人說媳婦呢……”大鎖媳婦說著,擰身進了院子,“咣當”一聲將大門關上了。
焊匠一口氣便窩在了胸口,踉踉蹌蹌往家走,走到離自己房子還有幾十米的時候,突然停住了,身子佝僂著像是要咳嗽卻怎么也咳不出來一樣,隨后他就倒在地上什么都不知道了。
焊匠醒過來時,發現自己躺在炕上,身上蓋著被子,傻子二鎖正站在炕前癡目愣瞪地望著他。焊匠冷得哆嗦著,身子蜷成一團。他想翻個身伸伸腿腳,感覺身子死沉死沉,左半邊身子木木的動彈不得,似乎不是他的了,焊匠以為是睡覺壓麻了,就用右手去扳,那邊卻仍是僵硬得如泥塑木雕一般。焊匠的心忽悠沉了一下,又沉了一下,接著就一直往下沉。他明白,他是個廢人了。
傻子卻什么也不知道,他只是癡呆呆看著。這時他蹲下身,拿火鉤捅了捅爐子,見里面還有底火,就塞了幾塊木柴進去。過了一會兒,見木柴燃燒起來,他又朝里面丟了幾塊煤,然后就默默地走了。
屋里昏暗下來,外面響起一陣歸巢麻雀嘈雜忙亂的叫聲。爐子通著炕,爐子里一有火,屋子熱了,炕也熱了。炕一熱,焊匠就感覺稍微舒服了一些,他用右手將身上的被子拽著蓋好,靜靜地睡去。
第二天早上,天還沒有亮,焊匠就醒了,焊匠覺得襠里濕涼濕涼的,拿手一摸,才知道是尿下了。焊匠悲哀地想,不行了,都往炕上尿開了,還有啥活頭呢。他掙扎著靠墻坐起來,眼睛在屋里掃了一圈兒,目光就被扔在炕角的一根繩子吸引住了。他探身抓過繩子,用身子壓住繩子的一頭,把另一頭奮力向屋梁上扔,繩頭離屋梁還有半尺的距離就掉下來了。他再扔,還是扔不過去。他不甘心,玩游戲一般扔了又扔,繩頭卻離屋梁越來越遠。焊匠終于扔不動了,呼哧呼哧地喘息。日他的,想死還死不成,那就算求了!焊匠在炕上躺了半日,然后慢慢爬下炕,爬到門口,弄開門,越過門檻,爬到院子里,陽光嘩啦一下網一樣罩在了他身上。焊匠仰起頭看天,天比往日高,樹也比往日高。陽光照在臉上,很綿很軟,帶著些許的溫熱,使他又想起多年前女人的手,感覺就像受了女人的撫慰,熱熱的淚水涌流下來,在他干核桃一樣的臉上淌成兩條河。
大門一響,傻子進來了。傻子望著爬在地上的焊匠愣了會兒神,似乎不明白焊匠為啥爬在這里,然后對焊匠說:“焊,焊匠爺,地上、涼,進……進房子。”他哈下腰,兩手一抄,將焊匠抱起,放回到屋里的炕上,替焊匠拉上被子,接著從自己棉衣兜里掏出一個白面饅頭,朝焊匠晃一晃說:“饃,吃饃。”
焊匠癱了四五天了,他真正嘗到了度日如年的滋味。李財他們肯定在老磨房墻根曬太陽呢,抽著煙說著話,自己卻躺在炕上哪也去不了。現在想來,每天能蹲在墻根曬太陽該是多幸福啊。
傻子還是天天往來跑。傻子來了,焊匠就讓傻子攙扶著他到外面去解手。焊匠想,如果不是傻子,自己真的連屎尿都送不出去了,多虧了傻子。傻子來的時候,懷里總是揣著個饅頭。焊匠猜想那饅頭必是傻子偷著從大鎖家拿的,要是讓大鎖媳婦知道了,還不知咋收拾他呢。焊匠便不想接受,但傻子是個實心眼兒,硬把饅頭往焊匠手里塞,說:“吃。吃。”傻子還替他燒炕,端水給他喝,真像他的干兒。這幾日,傻子再也沒向他提過媳婦的事,可能是看他已經不成樣子了。傻子把能做的事情做完,就坐在屋里陪焊匠,什么話也不說,似乎一臉的凝重。看來,傻子雖傻,還是知道些事情呢。
焊匠手里的饅頭剛咬了兩口,大鎖媳婦的叫罵聲便突兀而起。焊匠一怔,明白是傻子偷拿饅頭的事被發現了。大鎖媳婦本來就有罵街的嗜好,這次自以為抓到了證據,便罵得理直氣壯空前絕后。
傻子躲在門背后動也不敢動了。
大鎖媳婦正罵得起勁,忽見焊匠的院門緩緩打開了,焊匠匍匐在地上,抬頭看她。大鎖媳婦驚得立刻禁了聲,只見焊匠須發蓬亂如草,一張老臉瘦得就像薄紙糊在架子上一樣,兩只眼窩深深凹陷下去,幽靈一般。焊匠把一只拳頭朝大鎖媳婦晃了晃,將一卷東西放在地上,然后便像蟲子縮進殼里一樣縮回門里去了。大鎖媳婦呆了好一陣兒才走過去揀起那卷東西——是一卷錢,展開數了數,有二三十塊。她把錢朝幾個看熱鬧的人晃晃說:“看,老漢知道理虧了吧?我又沒冤枉他,他就是哄著我家傻子過日子呢。”她把錢往褲兜里一揣,扭身走了。
焊匠再一口東西都不吃了,連水也不喝了。天陰得很厚實,起了風,傍晚時飄起了雪花。雪花很大很密,紛紛揚揚地漫天飛舞,一會兒工夫就將地面蓋住了。風越刮越猛,嗚嗚嗚的,似乎要把房頂揭掉。這一夜,焊匠感覺身子比往日更加沉重。他昏昏沉沉的不知是睡是醒,恍恍忽忽地看見女人來到炕前,頂著一頭一身的雪花,仿佛是出去串了個門兒,才回來。女人還是原先的模樣,一點沒變。女人站在他對面,不言不語,只是看著他,眼里漸漸凝了淚水。淚水撲嚕滾下一顆,撲嚕又滾下一顆。焊匠卻咧咧嘴笑了,問女人哭啥,看我老啦?女人沒笑,淚水滾成了串。后來,女人就轉身往外走,焊匠不想讓她走,忙伸手去拉,卻沒拉住;想追上去,又邁不動腿腳,眼巴巴看著女人踏雪而去,越走越遠,終于不見了蹤影。
焊匠冷丁醒來,見屋里空空蕩蕩的,他明白了,剛才是在做夢,是女人來叫他了,他該走了。這時候焊匠一下子就覺得心定神清,仿佛身上的千斤重擔終于可以放下了。透過門縫,有亮亮的白光閃進屋里,焊匠知道那是雪。焊匠慢慢從炕上蹭下來,敞開門,一片眩目的雪光便呼地向他撲來。地上、墻上、房頂和樹上全是厚厚的雪,世界仿佛一下子胖了起來。焊匠趴在門檻上,看著雪,想著很快就要走了,就要到女人那里去了,心里就暖暖的,有些向往,有些期待,同時也對這邊的世界有些依戀。他想到了兒子們,想到了傻子二鎖,還想到了李財和其他那幾個老漢。焊匠想,臨走之前能見見他們多好啊。天還陰著,雪住了,風也小了許多,氣溫明顯比往日又下降了幾度。這雪下得好,焊匠想,有了這場雪,明年肯定是個好年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