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根化的視野與溫和中的銳力——讀段淑芳的小小說

○ 聶鑫森

（作者系湖南省作協名譽主席）

小說的形制，以長度（字數）而論，例分長篇、中篇、短篇，一般認為二萬字以下者，乃短篇小說。這些年來，又將三千字以下者，稱之為小小說、微型小說。在日本，則名為“掌小說”，我國曾翻譯出版過《川端康成掌小說》一書。

自上世紀八十年代始，小小說在我國的創作和閱讀，波瀾疊起，其聲勢愈演愈烈，作者陣營日益強大，受眾面尤其廣泛。中國小小說學會會長楊曉敏，將小小說譽之為“平民藝術”，此言甚確。

小小說在我國源遠流長，如《世說新語》、《聊齋》、《閱微草堂筆記》，不勝枚舉。江曾培在《中國新文學大系·微型小說卷》的序言中，稱微型小說之所以能“進入文學史，是因它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后的迅速發展，形成為一個獨立文體”。他說這種文體的特點是“從小見大，以少勝多，紙短情長，言不盡義”，其“在審美上具有‘速效刺激’的特點，特別適合于快節奏生活中的現代人閱讀需求”。善操這種文體的，老、中、青三代作家皆有行家里手，如汪曾祺、王蒙、馮驥才、許行、劉心武、孫方友、野莽、孫春平、凌鼎年、謝志強、滕剛、申平、陳永林……還有一批“80后”的少帥小將，基本功扎實，對小小說情有獨鐘，加之身處底層，熟悉諸多領域的生活，反應敏捷，靈思勃發，寫出了不少令人刮目相看的作品。

湖南亦如此，專意于小小說創作的“80后”青年作家人數眾多，株洲的段淑芳便是此中的一位。段淑芳自2004年發表第一篇小小說《捐款》，八年來佳作迭出，散見于各類報刊，并出版了《那把美麗的雨傘》、《我以為找到了幸福》兩本小小說集，成為湖南一位頗具潛力的青年作家。此次推出她的《小米》、《送個玩具給你》、《請問你找誰》，從選材和行文上，可讀出她創作上的價值取向與審美趨求，是可圈可點的佳作。

從“文革”結束到改革開放深入發展，已近四十年，社會日新而新，政治清明，經濟騰飛，人民生活日益富足，這是有目共睹的。但我們也不能忽略大江奔涌泥沙俱下的現象：貧富的懸殊，道德的缺失，“官本位”的強化，人與人之間的疏離感……正日益嚴重地凸現出來。有良知的作家，不能不關注底層眾生的生存狀態、心理趨向、情感需求，而屬于平民藝術的小小說，大有用武之地。

在小小說選材上，段淑芳不去尋求驚險、復雜、怪誕的故事和情節，而是將觸角深入到世俗的、平淡的日常生活之中，尋找“草根化”人與事所閃爍的暈圈，去開掘人性中的暗斑與亮點，往往收到“人人眼中所見而筆下卻無”的效果，正如古語云：“看似平常卻奇崛。”《請問你找誰》中的“我”，只因偶爾對小區的保安露出友好、尊敬的微笑，發出親切的問候，反而導致保安的種種疑心和詰問，令人深思。反過來，又說明一個地位卑微的保安，工作辛苦，收入低少，得不到社會應有的尊重。《送個玩具給你》中的農民工之子小帥，父母為生計而早出晚歸，他成了一個缺少關愛，渴望友情和呵護的孩子，寂寞成了他一道可悲的風景，于是他與一歲多的城里孩子小臭親密相處，去分享小臭的母愛。《小米》中的鄉下姑娘小米，渴望脫離貧窮而進入城市打工，渴望找到一個洋丈夫，生下一個可愛的混血兒，最終卻因她的盲目無知而受騙，但她卻并未醒悟，“挺著大肚子的小米若有所失，又心滿意足地信步踏上一列駛往遠方的火車。前方是哪里，這個問題很重要嗎？小米才懶得去細思量。”

作者所寫的都是重大的社會問題，表現的都是底層人物的艱難與掙扎、痛苦與彷徨、失望與希望，但決不是血淚淋漓的重悲劇，而是充滿溫情、透現暖色的輕悲劇格局。《請問你找誰》中的友善的微笑，《送個玩具給你》中的那個“一捏就會發出聲音的橡膠小狗”，《小米》中重上旅途的憧憬，都讓讀者的心靈得到一種清晰的或莫名的慰藉。古人評說文學作品，有“使人喜不若使人悲；使人悲不若使人思”的話語，段淑芳這三個小說，既使人悲又使人思，無論從社會或道德層面，都給人許多警示和啟迪。

小小說在結構上，前人有許多經驗可以借鑒。在行文上，段淑芳走的是一條“散文化小說”（汪曾祺語）的創作路子。不以故事和情節取勝，注重氛圍的營造、細節的精選、心理的刻劃、文字的詩性和散淡。但是，她對“最后一分鐘搶救”的小說結尾方法卻運用得很熟練，《請問你找誰》中“老公”的突然出現，讓小說的敘述發生逆轉的奇效；《送一個玩具給你》的送玩具給農民工的孩子；《小米》中的小米懷孕而朗格不知去向，都余音裊裊，令人回味。正如她的自白：寫的是“散文化的小小說”。她的小小說取材，與這種自覺的文體意識，十分合拍，充分顯示出她對這種文體的掌控力。她的文字生動、流暢、從容、細膩，有張力，有情趣，是為不易。

段淑芳還很年輕，要走的路還很長。希望她“草根化”的視野更加寬闊，更進一步強化構思、行文中的剛柔互濟，既溫情脈脈又銳力閃爍，形成自已的創作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