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屈甘霖
這里是海拔最高的地方
一座城,住一尊佛就夠了
思想滿了,無聲
萬物空了,也無聲;
那些站在頂端端詳
隱沒村莊,似乎在清點藏貓貓的
野孩子的老和尚們
都已轉過身去,把自己
淺淺地埋進了泥土里
我佛慈悲,一座寺
剃度之后與庵皆是眾生。
我們都不信佛,我們從低處
爬上來,只為看一眼,佛。
佛,于青煙里拉出雙眼皮——
塵世的樓房仿佛一個個
從地底舉出的拳頭
拳與拳的縫隙
是我們剛剛走過的
道。
路。
是這樣的吧,那些野外的石頭
遲早會長成土?那樣
不用電鉆、刀銼
你們就可以直接在上面
雕刻花朵。
在聾啞學校雕石實踐基地
四張工作臺,成堆的石頭模子
一個你陷在磨后的石頭霧里
偶爾流出淚水,洗洗石頭留在你
眼里較大的那部分身體;
語言和聲音將你隔離
可你,還是與世界達成了
很好的默契,時光結扎
但以皺紋和淚水的方式生育;
姐姐,聾啞的姐姐
雕刻石頭的姐姐
陌生的姐姐。
在這世間,我們還是有區別的:
你們是長成土的石頭,我們
是長成石頭的土。
前生已經注定
在木材加工廠的這些樹們
從沒有這樣
被刨光皮
貼身肉搏著抱在一起
成堆成堆整齊劃一的兩端
她們羞愧地亮出了自己的年輪
——都還這么小
卻要舉行一場見血的集體婚禮
她們想緊緊攥住些什么
卻又實在都想不起
究竟是什么樣的光芒將她們
不約而同引到這里
又突然抽身
她們曾經站立過的縫隙
現在重又被空氣補滿
她們注定是一群無家可歸的鬼魂
即便集體啜泣
也無法挽回自己身后
指向一致卻又多種可能的一生——
沒錯 那堆彎曲而新鮮的泥土之下
就居住著我
一點點泥土就能讓我好好地活著
是祖輩的本能
讓我不斷選擇向潮濕的地方遷徙
我遭遇的每一棵小草
都會在清晨送給我一滴露水
我遭遇的鋤頭和礫石折斷過我
我于是就用兩個我 四個我
無數個我 繼續生活
沒錯 我看不見
就連根吸水滴的聲音我
也只是偶爾才聽見
我甚至不知道什么叫美好
什么叫富足
我只知道要一生在大地里
柔軟地,活著。
風大雨大
人很少,我看見它:在城內,在平地上。
狂風過來,在它下方
取走了銀杏樹上一些毛果
院子里可能伴隨著幾聲
尖叫,但被雨聲淹沒了
四面都是雨水呵——
沒多久,聚在一起
領頭的引著它們,很有
歸宿的樣子;
一些東西涌向我
它們,好像又不在外面
就一直在我的心里
等著或者,死去。
我捂緊胸口的左手不覺
中,涼下來;
風大雨大
那座叫寒山的寺被阻在了下山的路上。
我看到的兩尊塑像
都來自南京:
一尊在總統府
一尊在中山陵
總統府的那尊
蹙眉在大風大雨中
中山陵的那尊
供奉在祭堂的穹頂
唉,一個人
生前要經歷多少風吹雨打
才能在死后
無雨也,無風?
這,已經是歸途
軍山湖大橋
一座九千多米的橋
像所有詩歌里最后一個
突兀的意象
架在千里的千里之外;
此生,這旅途
不會再有了。
在這里,他畫了一個圈
風雨并沒有因此被圈在里面
它們自己經歷了自己
的,青少年。
可他仍然,坐在原來的位置
太陽出來了
是周圍涌起的泥土將你推高的
是那些沉默的石頭墊起了
你仰向天空的頭顱和嘴唇
活在這暫時的人間,我們需要你
遮擋那些來自遠方:凜冽的,風
我們將自己想象成涌起的樣子
我們還要想象你在人間
永不停歇的腳步,向上的腳步
厘米毫米計的泥色的腳步
小草灌木計的綠色的腳步
活在這暫時的人間,我們渴望自己
躺下也擁有高度,即便是被埋葬
也要在你的凹陷處
最終長成花草和樹木
在不同的海拔變換成不同的樣子
多少年過去了,我們再次出生
但依然不想搞清楚這是為什么
為什么在你的世界里
越是接近太陽的地方,越不容易
把自己消融
那株樹可能
永遠都無法再長大了
但是那個洞會一直跟著它
一株樹在它根部的地方
彎了彎身子,又向上了
彎折的地方多出來一個洞
仿佛多年前洞口標識的方向
就是它應該的走向
又仿佛這些年
它的內心不斷在進行著某種塌陷
我看見的那個洞
只有幾個孩童曾關注過
他們往里面注水
投小石子
但是水,從沒漫出過
我看見他們還會俯身下去聽
我的二十九歲不好意思再去打探
石子的回聲
沒人的時候
我嘗試往洞口插過一根棍子
但過后,又覺得自己很傻很天真
——不過是個盆景
再深,又能深到哪里去呢?
于是棍子,我一直就沒再取出
有好事的人也會抽出來看看:
“噢噢,這個洞洞原來就是這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