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利平[南京交通職業技術學院, 南京 211188]
在中國古代詩人的審美視野中,時間不是一個中性、客觀的抽象存在,而是一個灌注了主體生命意識的美學觀照對象。時間通過“回憶”這一心理路徑,顯露出獨立的審美價值,在中國古代詩歌中它已然是詩人的心靈明鏡。時間開始作為相對于詩人的客體,進入考察、省思的視野。于是,它帶來了詩人心靈上一系列的審美反應,形成了中國式的鮮明的時間話語與悲劇精神。
記憶總是包藏和承載著已經過去的存在,回憶就是將這個曾存在的過去時間放置于現在。過去時間已經被詩人視為一個“對象”,詩人成為站立于過去時間之外的旁觀者和欣賞者,一改詩人從前沉浸其中的粘合狀態而發生了某種“陌生化”和“間離”,而進入到一種審美觀照,“年代久遠常常使最尋常的物體也具有一種美”。①
其一,落差感。詩人常徘徊于過去世界與當下世界之間反復參照、體認,就產生了生命體驗的縱深化。他們常常以一年前—一年后、往昔—今朝、少年—老年這樣的時間跨度,對照出無限多的對立項:昔日繁華、富貴、位極人尊、喧鬧、熱烈、享樂、奢華至極,而今蕭瑟、荒涼、地位卑下、凄清、寂寥、窮困、潦倒至極。這種生命的暢達、豪邁、伸展體驗和當下生命的逼仄、陰衰、萎縮體驗,各自被詩人渲染、強化到極點,在詩人的心中便形成了強烈的乃至“致命”的反差,以及心靈上激烈的撕裂疼痛。他們首先發現了某種美好的淪落或喪失:
憶我少壯時,無樂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荏苒歲月頹,此心稍已去。值歡無復娛,每每多憂慮。氣力漸衰損,轉覺日不如。壑舟無須臾,引我不得住。前途當幾許,未知止泊處。古人惜寸陰,念此使人懼。(陶淵明《雜詩》其五)
繼而,往昔繁華與今朝冷寂慘烈對比,造成了主體帶著疼痛的失落感,主體在繁華零落后產生了枯槁空洞的人生體驗。
其二,夢幻感。過去時間同當下時間之間雖然存在著必然的、不可割裂的聯系,但在詩人主觀心靈上卻仿佛隔絕了線索各自孤立起來。詩人由于過分地凝視“距離”的兩端(即過去和現在),忽視了中間聯結因素的存在,這使他們感覺到中間是空白的,時間由過去驟然跳躍至當下,兩個時間維度之間仿佛失去了關聯。反映在詩歌中,這就是詩人的人生夢幻感,一切皆無可解釋,充滿神秘,人生便如一場莫名其妙的“夢”:“玉京曾憶昔繁華,萬里帝王家。瓊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花城人去今蕭索,春夢繞胡沙。家山何處,忍聽羌笛,吹徹梅花。”(趙佶《眼兒媚》)我們可以看出,描述今昔巨大反差的詩人多是亡國之君或遭遇人生變數的詩人。在他們的生命歷程中,人生行程由明亮豁然驟然沉降至昏暗死亡的底色,以變故事件為交界仿佛突然斷裂,而且讓詩人毫無心理準備,甚至還來不及接受和思考。人生若夢,醒覺前和醒覺后完全相反,前后兩段生命歷程的直轉急下使詩人倉皇慌亂而找不到聯結。
其三,創傷感。在過去時間與當下時間的對照中,一些轉折性的重大事件還在詩人的心靈上產生了深刻的創傷感。“心理性的創傷,或者更準確地說,關于創傷的記憶,就像進入身體中的異物一樣,必須把它繼續看做仍起作用的動因。”②我們對事件的記憶難以耐住自然遺忘,一切記憶都要屈服于這一磨滅過程,但創傷記憶卻例外地以驚人的鮮明程度和情感強度頑固地存在下來,對詩人構成強大的心理壓迫。在創傷事件中,詩人全部注意力將集中于此并被它所引發的情感控制,進而“通過其情緒的消極過濾器對日常生活事件進行編碼(以及提取),從而在他們全部生活經驗的表面之上籠罩一層灰暗的抑郁情調”③。他們將把這種短暫卻最為深刻的記憶擴展至整個人生,形成強烈的挫敗感、毀滅感及生命虛無的徹悟。具體到中國古典詩歌創作,如李煜的《破陣子》:“……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詩中的情感是創傷記憶發生后的冷卻和沉淀,從而保持了一種“心理距離”。創傷記憶在此亦成為一個審美對象,詩人借助對這一對象的藝術觀照和隱喻處理,書寫創傷記憶沉淀成的生命“痛感”,暫時緩解積壓在心靈上的“受壓情感”,以話語的形式對創傷進行洗滌、沖瀉與抵銷。
在中國詩歌中,有許多進入老年的詩人在回憶生命歷程中試圖總結一生,我們稱為“結語”,比如:“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當年萬里覓封侯,匹馬戍梁州……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州”(陸游《訴衷情》),等等。這些“結語”反映了老之將至、死亡靠近、遠景縮短的精神疲倦、體力衰退和衰敗感。仔細考察這些詩句,我們會發現對整個過去時間的回憶生成了一種極具詩意化但又是主觀疼痛的張力。人生已成“定局”,生命這項工程已趨竣工,詩人對前路將不能有所作為,生命流露出可悲的“盡頭”“收尾”的意緒。
其一,功業未建與人生虛無
儒家賢哲很早就意識到了人“必死”的命運和生命的短暫性,并不像基督教傳統為人指出死后來世的歸所,儒家截斷了這條“再生”之途。死亡必然激蕩著文人的生命意識,于是轉向了以“精神不朽”作為“永生”的方式,以此超越纏繞主體的死亡恐懼。“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歲久不衰,此之謂不朽”(《左傳·襄公二十四年》),宋代張載也說:“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張子語錄》)這就是儒家的“不朽期待”:以無限的精神空間開拓有限的生命時間,使自己的生命以“精神”的形式在歷史長河中久遠地延留。而對于一個富于主體意識,有著歷史責任感和使命感的文人來說,“不朽”便是要建立功業。
詩人以居高臨下的俯瞰角度宏觀視察個人往事,以深沉成熟的眼光對自己的歷史進行再審視,獲得了難得的高度和深度。歲月流逝,卻沒有達成生命中建功立業的不朽期待。一方面,歲月流逝了;最重要的一方面是,詩人發現這段生命卻成了毫無價值的一段,流失得毫無意義,從而引發了詩人對自身價值的全面否定。他們在昨日理想和今天實況的對比中,看到了巨大差距,甚至被總結為“一事無成”。
在詩中,詩人“面對著死亡,一切自私的盤算和無謂的糾紛都是微不足道的,不值得勞心費神的,因而對周圍世界、對自己本人的評價仿佛也擴大了范圍”④。科恩還認為,隨著年齡而變化的不是自我評價的水平,而是自我評價的價值等級和標準。詩人暮年的價值評定是著眼于生命的意義和存在的要義,但回顧時卻發現珍貴的生命竟然流向了“空無”,其流逝毫無價值。正所謂:
萬事云煙飄過,一身蒲柳先衰。而今何事最相宜?宜醉宜游宜睡。 早趁催科了納,更量初入收支。乃翁依舊管些兒:管竹管山管水。(辛棄疾《西江月》)
詩歌的悲劇意蘊由此生發開來,這是一種震懾人心的生命虛無意識,將導致詩人空活一生的慘烈痛感。
其二,價值體系的動搖與人生迷茫
錢穆先生說:“因為中國古人看人生,不專從其賦得的生命看,而進一步從所賦得的生命之內在本質及其應有可能看。”⑤中國古代詩人對自己過去的生命狀態展開理性探索,重新審察生命的“已然”,對照生命的“應然”時,于是秉持一生的價值標桿發生了致命的動搖。
許多具有生命自覺性的詩人秉承老莊玄學,晚年立足于死亡意識,展開了對“功名榮華”這些所謂人生追求目標的猛烈抨擊和徹底消解:“世人都說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紅樓夢·好了歌》)顯然,當詩人追問生命中何為終極價值時,“功名富貴”“建功立業”“了卻君王天下事”這些傳統價值敘述遭到了深刻質疑和堅決拋擲,從而,幾十年生命歷程中的價值選擇在詩人哲理反思時遭到了否定:
昔年十四五,志向好詩書。被褐懷珠玉,顏閔相與期。開軒臨四野,登高望所思。丘墓蔽山岡,萬代同一時。千秋萬歲后,榮名安所之?乃悟羨門子, 今自嗤。(阮籍《詠懷》十五)
詩作是一個典型的回憶-反省結構,展現出傳統知識分子典型的精神軌跡。詩人先是回憶少年時代即志向于儒家經典,并以儒家人生楷模顏回、閔損為精神偶像,其人生取向顯然是儒家“三立”的不朽道路入世有為。但以開窗見墳墓蔽野為轉折點徹底地否定了原有價值選擇,以“自嗤”嘲笑過去生命的徒勞付出。精神偶像從“顏閔”更換為“羨門子”,標志著新的生命價值觀念的確立,即蔑視身外之物,結束幾十年的迷途式的生存理念,回歸存在本身(此身)。這條精神路徑就是走向隱逸和山水,神游于天地萬物,取消一切時間和空間的挾制,達到絕對的自由。
中國人的生命觀念中,宿命是其最重要的生命觀念之一。
其一,無意志的壓抑感。錢穆說,命首先從天道之下人的“自性自行”開始,“自性自行,是一絕大的自由,同時也是一絕大的束縛。人類一切束縛皆可求解放,只有自性自行的那一種最大的自由,它在束縛人,人不該向它求解放。中國古人則指說此一種再無從解放者曰‘命’”⑥,也即“天命”。古人認為,世間萬事萬物的運動都由一種無形的神秘力量即“道”來操持,任何人必將被它挾持入一個命運的軌道。這股冥冥中的神力是不可違抗的——即使違抗,主體也無法尋到違抗的具體實在的對象——人在它面前生來便孱弱而無知。
宿命論使詩人與最終命運面對時,常常有一種無意志的壓抑。正如朱光潛先生討論希臘悲劇的命運觀念時揭示的:
他的頭上隨時有無可抵抗的力量在威脅著他的生存,像懸巖巨石,隨時可能倒塌下來把他壓為齏粉。他既沒有力量抗拒這種狀態,也沒有智慧理解他。……很難相信自己能夠反抗神的意志,或者能夠掌握自己的命運。⑦
詩人不是哲學家,并不對自己的過去進行純粹理性、邏輯的分析,只把一切歸于玄妙。南宋詞人辛棄疾老來看取平生遭際,從年少時的“名利奔馳”,到暮年時的愁病,只覺得命運的神秘莫測與無可掌握:“歸去來兮,行樂休遲。命由天,富貴何時。”(《西江月》)詩人陶淵明站在現在一點上回顧過去時,就順任了天命:“甚念傷吾生,正宜委運去。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陶淵明《神釋》)他因為“委運”,反而擺脫了無意志的壓抑感,獲得了精神的解放,獲得了心靈的大寧靜和人生的大自由。
其二,深切的無常感。詩人進行生命反思時,“不僅從自己一面之努力與奮斗進程看,還從其奮進歷程之沿途遭遇及四圍環境看”。當詩人不凝視宿命的終點而凝視生命行進的過程時,會產生深深的生命無常感。一是縱然生命是一幅被制定完備的卷軸,但作為無助而無知的個體無法領悟天命在己身上施行的規則。對于自己來說,無法把握自身未可預知的行程。二是回顧自己的生命過程時,詩人往往只是憑借直感,并不運用哲學家的純粹理性思辨在各個事件中建立一種必然的鏈條,不容易尋到線索性質的因果聯系。因而他會感覺到,人生仿佛皆是一場場偶然的混亂連綴,全是不知來由的偶然事件。他更會驚詫自己是如何被拋入深淵,墮入當前這樣一場難以解脫的困境。詩人的困惑不解和命定論結合,讓他回眸生命中過去某點到現在的里程時,省略諸多因素迅速由始點到達終點。這種瞬間的完成性,讓詩人體驗到世間變化是如此難以預料,而找不到生命發展到現狀的因緣。如“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醉鄉路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李煜《烏夜啼》)錢鍾書先生對此種意緒有過精辟的描述:
前塵回首,悵觸萬端,顧當年行樂之時,即已覺世事無常,摶沙轉燭,黯然于好夢易醒,盛筵必散。登場而預有下場之感,熱鬧中早含蕭索矣。⑧
可以看出,詩人的命運無常感是從一系列對照中飄逸出來的。一切仿佛還鮮活地存活在昨天,而今天竟遽然淪落:從昨天的繁榮喧鬧瞬間跌入今天的零落蕭條,從昨天的壯志少年瞬間跌入今天的垂暮老朽,從昨天的功業輝煌瞬間跌入今天的冷落寂寥等等,仿佛這一切只是宿命而已。這場巨變震蕩著詩人敏感的心靈,而且,由于從此情境到彼情境對照是如此強烈而迅猛,這使詩人感覺人生便如“黃粱一夢”。“夢”成為詩人歸結一生、概括無常感的最主要的詞匯。人生無常,也不過是“夢一場”,氤氳出中國古典詩歌濃烈的滄桑感和凝重風格。
歷史是一個悠長的“過去時間”,也就是曾經發生了的現實,曾經是一幅鮮活的畫卷。而隨著時間的推移,那些生動的歷史感性形式都化為寧靜的記憶。
其一,興亡更迭的蒼涼感。數千年過后,歷史曾有的聲音、色彩,歷史曾有的人的呼吸、動作,都被時間磨滅或掩藏,最終化作一種“博大厚重的寧靜”。這寧靜將使詩人猛然驚醒,既而追憶、反省歷史的那場喧囂:“興廢由人事,山川空地形。后庭花一曲,幽怨不堪聽。”(劉禹錫《金陵懷古》)歷史的頻繁興廢更替里,沉淀在詩人心中的是對昌隆治世的深切懷念,對血腥動蕩的驚慌,對頹然敗落的同情,對風云變幻無序的無常感,這些復雜情感綜合為一種失意與蒼涼。面對金陵的興亡故事,李白同樣傳遞了一種歷史面前的蒼涼意緒:“鳳凰臺上鳳凰游,鳳去臺空江自流。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總為浮云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登金陵鳳凰臺》)
其二,被歷史淘洗的空無感。在詩人看來,歷史是一條綿延的河流,不能追溯它的始點,一直綿延至詩人的“此在”,并時刻欲將現在轉化成歷史。于是詩人在歷史河流面前思量兩類人。一是已經逝去的被存檔在歷史中的個體,他們占據歷史綿延的“一點”,他們的命運被時間的洪流淹沒、湮滅。無論生前曾經多么顯赫輝煌還是貧困潦倒,無論生前位極人尊還是萬人足下,都被歷史“淘洗”,而只歸于“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凈”。正如《浮士德》中所說的:“我們坐在金字塔前,閱盡諸民族的興亡;戰爭、和平、洪水泛濫——都像若無其事一般。”另一類人是也處在綿延時間河流中的自己。詩人心中感到自身同樣是歷史與將來之間的“一點”,一個“瞬間”,同時也必將如同前人一樣被時間掃除。于是,相隔久遠歲月的心靈開始對接、對話、理解、互訴。時間宿命的相通,使得詩人與古人產生了同病相憐的歷史悲涼:
曾于青史見遺文,今日飄蓬過此墳。此客有靈應識我,霸才無主始憐君。石麟埋沒藏青草,銅雀荒涼對暮云。莫怪臨風倍惆悵,欲將書劍學從軍。(溫庭筠《過陳琳墓》)
其三,生命有限的悲情。發現己身亦將被無情“淘洗”或被歷史收編之后,詩人開始省察己身的現世生存。功業未成而時間催人老去,時不我待,生命終點即將來臨。蘇軾因而贊美周公瑾而傷懷:“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念奴嬌·赤壁懷古》“人被困陷在自然的那種既定的機械運轉中,他們逃脫不了盛衰榮枯這種自然的循環往復的變化。”⑨詩人佇立“現在”回顧歷史,就產生了個體生命有限而歷史之流無限的悲情感知。相對于邈遠的歷史,個體生命只能是倏忽“一瞬”,有限性的個體“暫存”于人世。歷史的不可返回,未來的不可預知,將個體打入精神了無寄處的恐慌和難以言明的巨大孤獨中。一句話,歷史將把一切變為過去,歷史便是一種殘酷的吞噬力量。“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泣下”,陳子昂就將這種復雜幽曲的歷史情緒淋漓盡致地展示出來了。
① 朱光潛:《悲劇心理學》,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23頁。
② 布洛伊爾、弗洛伊德:《論歇斯底里現象的心理機制:緒言》,見《西方心理學家文選》,人民教育出版社1983年版,第382頁。
③ [美]丹尼爾·夏克特:《找尋逝去的自我》,高申春譯,吉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237頁。
④ [蘇]伊·謝·科恩:《自我論——一個人與個人自我意識》,佟景韓等譯,三聯書店1986年版,第344頁。
⑤⑥ 錢穆:《中國思想通俗講話》,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2年版,第35頁,第33頁。
⑦ 朱光潛:《悲劇心理學》,張隆溪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版,第102頁。
⑧ 錢鍾書:《談藝錄》,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438頁。
⑨ [美]宇文所安:《追憶:中國古典文學中的往事再現》,鄭學勤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4年版,第6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