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 寧[北方民族大學文史學院, 銀川 750021]
作 者:袁 寧,北方民族大學文史學院2012級文藝學在讀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傳統文化與中國詩學。
如果說《茶花女》使小仲馬聞名于世,那么《鋼琴教師》就是耶利內克頭頂永不褪色的光環。2004年她憑借《鋼琴教師》問鼎諾貝爾文學獎,時任瑞典科學院常任秘書的恩達爾稱贊她為我們時代最真實的代表,她自己也標榜自己的女權主義。
耶利內克以《鋼琴教師》中的女性形象埃里卡來表現當代女性依舊處于以菲勒斯為中心的文化價值體系之中的悲哀人生,以獨特的“耶式書寫”手法表現潛藏的女性意識。
《鋼琴教師》描述女主人公埃里卡令人唏噓的悲情人生。小說中,埃里卡從小生活在一個異化的家庭(父親在身體與精神方面都存在著殘疾住進療養院,母親成為父權的代言人禁錮埃里卡的自由),她雖然事業有成,成為德高望重的教授,卻不得不通過自殘來壓抑難耐的情潮,終于鼓足勇氣與比自己年輕的男學生戀愛,希望獲得愛情的救贖卻最終希望幻滅。她背負著的是菲勒斯文化建構的家庭社會為女性打造的黃金枷鎖。她一方面妥協,向母親妥協、向社會妥協、向愛人妥協,另一方面又不斷地反抗,反抗母親的禁錮、反抗男性的權威、反抗社會文化。耶利內克正是借埃里卡這樣一個異化的女性來表現其獨特的女性意識。
在菲勒斯中心主義中,父權制的正面價值是衡量一切的標準,也就是說社會文化價值體系是由男性的語言文化建構的意識形態的表現,也就是說社會秩序和文化秩序是由男性文化界定的。這就表明女性處在這樣的社會文化價值體系中必將受到男性文化的壓迫與宰割。
耶利內克作為現代女權主義的領軍人物,她就像她的先輩一樣,是期望將菲勒斯驅逐。但耶利內克沒有采用傳統的方式即借作品中的父親的缺席來否定父權,否定菲勒斯,而是借此表達一個全新的觀點——男權制度下最大的受害者和最大的幫兇正是女性自己。正如耶利內克在訪談中所言:“婦女要是成了男人的幫兇,我就要加以鞭打。我作為女性并不認同她們是女人,處于劣勢的女性一定要對那些男士進行琢磨,當心不要成了他們的犧牲品;當然也要了解他們的弱點,要是婦女出于恐懼而從公共場合退卻,當然會以妖魔鬼怪的形象回歸。”①耶利內克認為,當下女性是處于劣勢地位之中,雖然她們可能沒有直接受到以父親為代表的男權文化的壓制。但是,她們周圍的一些女性卻早已淪為父權的幫兇,成為父權的代言人,規范女性,約束女性,為女性搭建起一個堅不可摧的牢籠,使女性成為一個“不爭”的人。《鋼琴教師》作為耶利內克的代表作,應該是最能反映她這一觀點的作品。
耶利內克曾憑借《鋼琴教師》摘得諾貝爾的桂冠,她在小說中塑造了一位極具代表性的女性——埃里卡。埃里卡有著一份光鮮的職業——維也納音樂學院的鋼琴教師,受人尊敬;與母親相依為命,承擔家庭的重任;但年近四十卻依舊單身,時常通過自虐來實現心靈釋放獲得平和。
雖說耶利內克塑造的埃里卡這樣一個女性形象令人同情,但是,更多的時候,字里行間散發的是耶利內克的怒氣,她怒什么呢?
女權主義文學理論家茱莉亞·克莉斯蒂娃認為:“女權運動至今已是一個具有三個階段的運動,第一階段就是女人要求在象征秩序中享有平等權益?!雹谂畽噙\動從一開始關注的就是女性的獨立問題,就連伍爾芙也曾試圖通過對婦女與小說這一主題的探討來表現她對女性獨立的關注。作為現代女權主義的代表,耶利內克也試圖塑造埃里卡這樣一個女性形象來表達自己對女性獨立意識的探究。
首先,埃里卡作為維也納音樂學院的鋼琴教授,她專業能力強,也具有足夠的經濟實力,卻依舊安心地活在母親的羽翼之下。她一直依賴著母親,母親為她安排好一切,她離不開母親的庇護,母親是她“精細的護罩”,母親為埃里卡設計生活、安排一切。為了減少女兒可能會受到的外界傷害,“母親更愿意親自傷害埃里卡”,埃里卡是“出于對藝術和自己個性的考慮,自己選擇了這樣的生活方式:在隸屬母親多年之后,她絕不能再隸屬于一個男人”③。埃里卡的桎梏是她自己決定的,是她自己選擇保持這個狀態,她不要走出自己劃定的生活天地。當她與學生克雷默爾獨處一室一場浪漫而溫情的師生戀就要發生的時候,小說里一句“埃里卡想回家”連續重復了三遍,這就表明了埃里卡的態度:她不是沒有能力離開,而是她不愿離開母親成為獨立的女性。
作品在《鋼琴教師》一文中,作者是通過埃里卡的愛情來表現埃里卡的淡漠的獨立意識。雖說一開始,是年輕的瓦爾特對女教授窮追猛打,可是后來,當埃里卡希望通過瓦爾特獲得愛情時故事發生戲劇性的轉變,埃里卡的一言一行開始受制于瓦爾特。當女長笛手露出自己的大腿,引誘她的瓦爾特時,埃里卡將一團有意打碎的玻璃片放在女長笛手大衣的口袋中展現的是埃里卡赤裸裸的嫉妒,嫉妒女長笛手的年輕;當埃里卡期盼著瓦爾特能閱讀她寫給他的信時,埃里卡竟然把母親關在門外并用柜子抵住門以免母親破門而入;當瓦爾特被年輕姑娘吸引時,埃里卡開始將自己打扮得時髦年輕甚至不惜違背母親的意愿。看似埃里卡為了愛情反抗家庭、反抗社會倫理道德的束縛,表現了埃里卡作為女性的獨立意識。但是,事實并非如此。埃里卡不過是又一次的喪失自我,淪為愛情的奴仆罷了。
從埃里卡與母親及情人的這種關系,可以得出這樣一種結論,那就是,埃里卡的獨立意識是十分淡漠的,她不介意成為母親、成為愛人的附庸,她不愿意獨立。
“性本能是人類的兩大自然本能之一,它對于社會具有好的一面,同時也有不好的一面。作為種族繁衍的原始動力,它是社會得以生存和綿延的前提之一;而作為生物性的原始沖動,它又包含著對人倫秩序和社會結構的一種破壞力量。”④
埃里卡作為一個女人,她是有性本能的沖動的,但只能通過極端的行為克制這種本能的沖動,因為對她而言“正常的性滿足常常是處于缺失狀態甚至是遇到障礙。長期的壓抑導致埃里卡成為一個受虐狂即在極端的情況下,滿足似乎依賴于遭受性對象造成的肉體或者精神痛苦”⑤。
她一直受母親的長年壓迫,她想改變卻又無法改變,她憎恨母親安排她的一切,可又離不開母親。因此她學會了順從。但為了滿足自己的情欲,她背著母親偷偷地躲在浴室用父親的刀片切割自己的私處,以此來獲得快感;她經常光顧土耳其黃色放映廳,在那里和其他男人一起偷窺充滿情欲的色情表演。在與瓦爾特性愛時她也想處于受虐狀態,但埃里卡并不完全愿意受虐,她還試圖控制瓦爾特,成為兩人性愛過程的主導者和控制者。但不管施虐受虐,她都想擺脫孤單和無助以及長久的性苦悶。埃里卡的行為突出地反映了她的心理缺陷。雖然性是愛的最終變現和愛的升華,男女兩性借助性來實現彼此的結合,但性行為實際上是心理——生理活動,男女兩性通過性行為性結合來實現各自人性的不圓滿和彌補自身的缺陷,而不僅僅是欲望的發泄。埃里卡的這種施虐受虐的行為恰好說明了她長久以來心靈的缺憾和對真正愛的渴求。埃里卡這種受虐傾向正在于她“沒有也沒能正視自己的正當的情欲”⑥。精神分析學認為,身體的各個器官,除其原有的機能之外,都兼有性的意義。⑦所以有性的欲求并沒有見不得人,埃里卡卻不明白這個道理,她害怕這種正常的性欲,而越是害怕越是壓抑,才造就了變態的埃里卡。
耶利內克塑造的埃里卡這一女性形象是可憐又可悲的,但更多的時候,耶利內克是“怒其不爭”。不可否認,當我們看到她生活在母親的劃定范圍之中并且作為母親的私有財產而存在時是可憐,她沒有自由的處境;當我們看到她竭力克制自身的欲望甚至自殘時對她抱有的是悲憫的情懷;當她捧著一顆真心任瓦爾特踐踏時我們更是為她憤憤不平??墒?,當我們深究埃里卡遭際背后的根源時,卻是和耶利內克一樣的“怒其不爭”。那么又是什么造就了埃里卡的“不爭”,并且使她成為一個獨立意識淡漠、情欲觀扭曲、愛情觀錯誤的女性呢?
埃里卡成為一個“不爭”的,獨立意識淡漠的、情欲觀扭曲的、愛情觀錯誤的女性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是就文本及作者觀念所言,筆者認為最大的原因是受到具有新特征的菲勒斯文化建構的社會秩序的制約。
父親——男性是生活資料的主要生產者,我們依附他們而生存,因為作為女性的我們,被剝奪了生產的權力,我們存在的意義和價值是由他們的需要所決定的,也就是所謂的菲勒斯中心論。然而在《鋼琴教師》一文中,埃里卡的父親因為“懷疑這個世界的公道”產生心理疾病,“為了不使他對這個世界構成危險,他被送進了一座療養院……直至死亡”,父親成為缺席者,家里只有母親與埃里卡。
母親一直以來象征著慈祥溫柔,但是在這部小說中則搖身一變成為這個家庭的獨裁統治者。
一方面母親禁錮著埃里卡的肉體。埃里卡沒有自己獨立的生活空間,每晚都必須和母親共睡一張大床,母親把埃里卡看做“孩子”,要求“孩子”按時回家,稍有延誤便會遭到盤詰,動輒受到呵斥甚至體罰。母親檢查女兒的公文包,禁止女兒花錢買新的連衣裙,“決定女兒穿什么樣的衣服外出”。即使埃里卡一個月才去一趟咖啡館,母親的電話還是陰魂不散地纏著她。每當有人在外面遇到埃里卡時,“她幾乎總是走在回家的路上”。
另一方面她禁錮著埃里卡的靈魂。母親總是向埃里卡灌輸“臆想出來的男人的愛情”會分散對學習的注意,會毀了埃里卡的鋼琴事業。這顯然是一種借口,實質上母親已把女兒當成自己全部的世界和私有財產,不能容忍他人與自己共享女兒,以她將自己和女兒的情人(或未來的丈夫)為勢不兩立的對立面,認為女兒只能在二者之間非此即彼地進行選擇。她不想讓女兒隸屬于別人,“不希望成為新娘的母親,她想永遠做個一般的母親并且滿足于這樣的一生”,采用一切控制手段來絕對占有女兒,讓男人沒有機會接近女兒,讓女兒無法得到男人的愛情。
在埃里卡的家庭中,父親不再是壓迫的根源,母親倒是搖身一變成為了“菲勒斯”幫兇,取代了父親,直接或間接地造成女兒埃里卡一生的悲劇。這種現象不僅僅是出現在本文之中,很多女作家都喜歡采用“無父文本和去勢模擬書寫”⑧的文本策略,這種模式直指女性主義性別分析的觀念:男體不等于男性,女體亦不等同于女性。
在一個社會中,無論在政治、經濟、法律、宗教、教育、軍事、家庭領域中,所有權威的位置都保留給男性;核心文化觀念關于什么是好的、值得向往的、值得追求的或正常的,總是同男性和男性氣質理想聯系在一起的,換句話說,社會是處于一個男權文化占主導地位的文化價值體系之中,女性的行為活動都是受制于這個男性建構的文化體系,女性始終受制于“父親法律”。
埃里卡是一個具有典型意義的代表人物:她享受過高等教育,從事著光鮮的職業,具有崇高的社會地位,是維也納城音樂學院的鋼琴教師。作為一名德高望重的教授,埃里卡必須顯得端莊典雅,高貴大方,切不可有失體統。她買的那些漂亮的連衣裙都不被允許穿著,因為母親認為那是埃里卡愛虛榮的表現,與她的教授身份不符。那么,請問,是什么規定教授就得端莊典雅而不能穿著艷麗?這當然是由社會約定俗成的,反映的是由男性建構的社會的約定俗成。
埃里卡嫉妒美麗的女學生引誘瓦爾特時竟然將打碎的玻璃片放在女學生的衣服里時“腦子里閃過一個念頭:她要不惜任何代價讓自己享受一次自己的青春。她很高興,她已經這么大了,可以用經驗代替青春”。埃里卡的這一行為舉動一旦曝光必將受到世人的譴責,但是這等爭風吃醋之事倘若由男性為之無疑將會作為一段風流韻事而流傳,而這等的妒婦必將受到嘲諷與唾罵。
作為女性的我們是無法擺脫“父親法律”的,因為它無處不在。這也是為什么埃里卡不能正視自身的情欲的重要原因——它不被社會認同,雖然女性也是有正常的生理欲求的。
雖然自上世紀30年代女權運動興起之后,女性獲得前所未有的自由平等,看似“菲勒斯”已遠離了女性,女性運動取得階段性的勝利。但是,以鋼琴教師埃里卡為代表的現代女性,獨立意識淡漠,視自身正常的情欲如猛獸,寄希望于愛情的救贖,卻一生都處于“菲勒斯中心論”的控制之下,無力擺脫“父親法律”的宰割。這就表明“菲勒斯中心論”構建的社會不曾被顛覆,“菲勒斯”文化傳統也不曾被破除,女性依舊是處于“菲勒斯”文化建構的社會秩序之中。然而更為不幸的是,當“菲勒斯”父親退居帷幕之后,女性自身卻搖身一變,從父權制度下的最大受害者轉變為其最大的幫兇。換句話說,是女性自己折斷雙翼背離天堂,墜入地獄的深淵。
耶利內克之所以怒女性不爭也正是出于這個原因。當代女性在高舉自由平等的旗幟、高呼女性解放之時,只有致力于顛覆代表“菲勒斯中心”的社會文化價值體系、用女性自身的語言建構表現及維護女性自身的意識形態,才有可能實現真正意義的女性解放;也只有致力于突破“父親法律”的包圍,用女性自身的意識形態建構表現及維護女性自身的價值體系,才有可能獲得真正的靈魂救贖;也只有當女性的主體地位不再以殘破不堪的形態出現之時,才可以認為女性運動取得了真正的勝利。只有如此,女性才能擺脫沉重的枷鎖,以高傲的姿態回到陽光之下。
① 劉燕:《男性缺失下的父權代言——析〈鋼琴教師〉中的母親形象》,《重慶社會科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12期。
② [法]陶麗·莫伊:《性與文本政治》,時代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5頁。
③ [奧]耶利內克:《鋼琴教師》,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1年版,第10頁。
④ 吳光遠,徐萬里:《弗洛伊德——欲望決定命運》,新世界出版社2006年版,第5頁。
⑤ [奧]弗洛伊德:《性與三論》,國際文化出版社2005年版,第23頁。
⑥ 蔡正興:《法國女性主義:伊利萊特論他者》,《中外文學》第29卷第9期,第41—47頁。
⑦ [奧]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論》,陜西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97頁。
⑧ 林幸謙:《女性主題的祭奠——張愛玲女性主體批評》,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17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