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蘇_劉鋒杰
作 者:劉鋒杰,蘇州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徐志摩(1896—1931)是一位深受歐美浪漫、唯美與頹廢派詩歌影響的詩人,歌吟愛情成為其詩歌的一個基本主題,人稱“愛情詩人”。在徐志摩短暫的一生中,他先后與張幼儀、林徽因、陸小曼或結成夫妻,或產生愛戀,在當時就有過轟動性的影響。他是一個執著于“單純信仰”的人,而落實在兩性生活中,也以追求自由、浪漫、理想的愛情為宗旨。但現實不能如人所愿。他與張幼儀的婚姻因無愛情的基礎而破裂,與陸小曼的婚姻因愛情而起,也因愛情的變味而岌岌可危。剩下他對林徽因的癡愛而無果,難免不成為他創作愛情詩的本事與體驗之源。但在創作時,詩人除了擁有感情外,還得有表達感情的方法與技巧,其中尋找合適的感情對應物至關重要。徐志摩的《偶然》與《云游》二詩,為我們提供了這方面的絕佳例證,不妨探究一番。
《偶然》寫于1926年,是徐志摩和陸小曼合寫劇本《卞昆岡》第五幕里老瞎子的唱詞: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
更無須歡喜——
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偶然》寫的是偶然相遇,詩人抓住“偶然”間的“交會”進行設計,從“我”的角度告誡“你”,不必為偶然相遇而產生的情感所困擾。為此詩人設計了兩個對立的對應物,一個是高高在上的“云”意象,一個是低低在下的“水”即“大海”意象,云飄過“大海”,為“大海”留下影子,也留下了“光亮”,但“云”有自己的方向,不希望“大海”因為它的片刻投影而產生抱持永遠的意念,所以要“大海”忘記自己。如果說,這寫的就是男女偶然相遇產生了愛情,那么也是希望不要將偶然的愛情視做恒久的情感。就情感傾訴的方式而言,這是從俯視的角度寫的,有勸導的意味,意在給予深陷愛戀之中的另一方以適當的排解,終止對于高不可攀者的苦戀。
詩評家高度評價了這首詩。徐志摩的學生卞之琳認為:這首詩在作者的詩中,是形式上最完美的一首。陳夢家認為:《偶然》等幾首詩,劃開了徐志摩創作的前后期,他開始用整齊、柔麗、清爽的詩句來寫微妙的靈魂秘密。確實如此,1926年前的徐志摩不太注重寫詩技巧,他自己都承認那時的大部分作品還是情感的無關攔的泛濫”。后來受到聞一多格律詩的影響,他才開始尋求詩藝的謹嚴。①這個轉變體現在《偶然》上就是強調詩律的對稱,兩節之間,前五句與后五句對稱;一節之內,第一句、第二句、第五句均由三個音節構成,第三、四兩句均由兩個音節構成。全詩形成了“3、3、2、2、3”即長、長、短、短、長的節奏。通過三個音節的長的復沓式詠嘆,加上兩個音節的較為短促的補充,再加以三個音節的長的詠嘆,造成了寫“我”的自由舒卷與勸人的短促急切的對比組合,完成既定的抒情任務:一方面寫我的自主、自信與自由,一方面寫告誡的必要、必須與必然。全詩合起來,形成了以三個音節帶領抒情,以兩個音節加以補充的抒情曲調,表現出了“我”對“你”的一丁點兒的漠視,對否定偶然相遇之情進行了近乎徹底的表白。這不是說此詩中沒有表現失戀者的隱痛,但卻表現得不太明顯。在詩中,失戀者并非主角,因而就沒有多少話語權,失戀者更多地承受了訓誡,成為一個沉默者。
但將《偶然》與同樣描寫“云”、“水”關系的《云游》聯系起來看,就能發現詩人詩藝的拓展與升華,抒情口吻發生了變化,情感表現的方式更加多樣,在詩情更加濃郁的狀態中,詩藝更趨細膩與繁復:
那天你翩翩的在空際云游,
自在,輕盈,你本不想停留
在天的那方或地的那角,
你的愉快是無攔阻的逍遙。
你更不經意在卑微的地面
有一流澗水,雖則你的明艷
在過路時點染了他的空靈,
使他驚醒,將你的倩影抱緊。
他抱緊的是綿密的憂愁,
因為美不能在風光中靜止;
他要,你已飛渡萬重的山頭,
去更闊大的湖海投射影子!
他在為你消瘦,那一流澗水,
在無能的盼望,盼望你飛回!
《云游》原名“獻詞”,發表于1931年,陳夢家在徐志摩空難后將其改為現名,詩人“云游”了,就用這樣的詩名來紀念他吧。從表現情感并尋找對應物的角度來看,《偶然》與《云游》兩詩之間相隔五年,歌詠的主題雖同一,運用的藝術手法也大致相同,但仍然體現了詩人構思的創新,帶領人們重新體驗了相近的情感,卻獲得了不同的感受。如果說《偶然》中的客觀對應物還是較為單一的話,《云游》的客觀對應物則相對繁復一些,這正好與情感狀態本身的相對繁復相適應。比較兩詩,有如下一些變化:
其一,就情感狀態言,兩首都是“失戀詩”,但《偶然》寫的是“外傷”,即受到施予者的拒絕使得失戀發生,施予者以高高在上的情感態度抒發情感,產生的效果是使承受者無法發聲,結果當然是承受者無法展示自己的內心情感。這樣一來,失戀的情感就被壓抑下來,無法正面表達,人們只能從施予者的強硬表白中間接感受失戀的沮喪、失望與惆悵。《云游》的抒情口吻則發生了變化,直接轉由失戀者發聲,寫的就是失戀者的“內傷”,這有利于揭示失戀者的內心世界。《偶然》中的“我”對“你”的發聲,斷了“你”的思戀,“你”變成了沉默者。到《云游》中,則是“他”(即《偶然》中“你”)對“你”(即《偶然》中“我”)的觀看與體驗,可以密集地抒發“他”對“你”的思戀與怨意,“我”變成了沉默者。所以,若以表現失戀的深切程度來看,《云游》更加直接,更加細膩,也更勝一籌。
其二,就客觀對應物言,《云游》為了適合表達相對復雜些的情感,在客觀對應物的選用上更加巧妙與妥帖,通過增多與強化客觀對應物即意象的設計與描寫來實現表達失戀之情這個意圖。
在《偶然》中,客觀對應物主要是“云”與“水”(“大海”),二者處于強與弱的二元對立中,“云”強“水”弱,指向對于失戀者的忽略。在《云游》中,“云”的意象沒有變,“水”卻一分為二,保持了“大海”(即“湖海”)意象,增加了“澗水”意象以喻指失戀者,形成三角關系,不僅“云”與“澗水”相對立,“大海”也與“澗水”相對立,達到了對于“澗水”的雙重忽略,產生了更強的失戀效果。《云游》的意象關系已經超越《偶然》,更加切合失戀的真實感受。詩中設計了兩股力量來展示“澗水”的憂愁與自卑,一股是“云”的力量,它高高在上,自由自在,高貴、從容與優雅,反襯出“澗水”屈居一隅的逼仄、停滯與微小;一股是“大海”的力量,“大海”對于“云”的吸引,增加了“澗水”的挫敗感。“云”越高,“澗水”越低;“云”越自由,“澗水”越靜止;“云”越亮麗,“澗水”越幽暗。同時,“大海”越大,越有魅力,“澗水”就越小,就越無地自容。我們發現,這兩股力量都指向一個方向即極力增加“澗水”的自卑感。“澗水”滿懷對于“云”的愛戀,將其影子抱于懷中,也愈加顯得“澗水”的愛戀之強烈,而不能得到“云”的注目與肯定,“澗水”就只能更加寂寞了。比起《偶然》中的“被動失戀”,《云游》是“主動失戀”,且陷入了難以排解的糾結中,更能體現失戀的可憐、憂郁與孤獨。這是《偶然》所沒有達到的一種情感狀態。
其三,就音節言,《偶然》是“3、3、2、2、3”即長、長、短、短、長的音節設計,恰當體現了姿態主動的“云”的抒情口吻,不無自信的表白與告誡語調相結合,顯示了強者的情感力量。其中“2、2”音節兩句好似連珠中嘎嘣跳出的斬釘截鐵的結論,叫失戀者無以攀附與辯白,從而達到施予者阻止自己被愛的目的。《云游》改變了音節設計,每一句都是四音節,整飭嚴謹。四個音節比起三個音節來,更加舒緩、婉轉、回復,所以也更適宜于表現失望之情。如果說《偶然》表現的是愛情中的驕傲,《云游》表現的就是愛情中的失敗。《云游》的基調是由自卑形成的憂傷。失戀如果只是自卑,不能達到憂傷的程度,就缺乏詩意。憂傷是什么?是曾經擁有,現在失去,卻還想得到,又沒有恰當的方式,此情此景之下,難免無法釋懷,這時憂傷就產生了。若面對失去即撒手放棄,在心靈上不留一點痕跡,這是豁達;若明知無法挽回,卻極力尋求得到的方法,為此精疲力竭,這是焦慮。憂傷是失去了自認為美好的東西,懷念它以至感嘆不已。憂傷之所以是詩的,是因為憂傷是情感的分蘗狀態而非凝固狀態。如果這里再選用《偶然》的音節來表現憂傷,可能有點短促,不足以把內心的那種隱痛緩緩道出。而改用四音節,明顯增加了節奏感,使憂傷在一種舒緩的曲調中流出,更具感染力。《云游》從失戀者的角度,運用舒緩的曲調,裸露一顆憂傷之心,是做得巧妙的。
這是一首十四行詩,詩情與音律也相關。十四行詩最初流行于意大利,后傳遍歐洲而受到廣泛追捧。徐志摩的這首詩更近于莎士比亞的十四行體,所壓韻腳是AABB、CCDD、EFEF、GG。十四行詩音韻優美,曲調豐富,特別適合表現情感的曲折變化。“4、4、4、2”的句式排列,用起、承、轉、合的方式抒發情感,結尾兩句的趨向疾促,正好合得有力與明確,使情感凝聚而更加動人。韻腳的雙連(或稱雙行押韻)與推進,雖然舒緩,卻也在舒緩中漸入心境,用來表現失戀時的憂傷之情,可謂恰到好處。徐志摩曾說,借用十四行詩體是“鉤沉中國語言的柔韌性乃至探檢語體文的渾成、致密以及別一種單純‘字的音樂’的可能的較為方便的一條路”②。詩人自己就利用十四行詩的這種曲調特性,通過“字的音樂”的綿密曲折以凝聚憂傷之情,非常有質感地表現了失戀的情感狀態。
比較而言,《偶然》中直陳的成分略重,還有“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這一表述不夠清晰,“方向”可用于描述人的行路,但用于描述對應物就應符合物的特性,說“云”有方向是恰當的,說“海”有方向就不夠準確,這顯然是在寫到“海”時轉向了寫“人”,卻又沒有讓“人”能夠恰當地出場。《云游》則完全沒有了這樣的瑕疵而臻于完美,情感與意象對應恰當,飽滿,構思又清晰,更具藝術的穿透力。
主張在詩歌創作上要尋找感情的客觀對應物,是大詩人艾略特的觀點:“用藝術形式表現情感的唯一方法是尋找一個‘客觀對應物’;換句話說,是用一系列實物、場景,一連串事件來表現某種特定的情感;要做到最終形式必然是感覺經驗的外部事實一旦出現,便能立刻喚起那種情感。”③這向創作提出了兩個任務:其一,為了表現感情,必須找到感情的客觀對應物,否則就進入不了創作;其二,所找到的客觀對應物,經過詩人的創造與設計,應當具備特別能夠呈現感情的功能。
但在我看來,要想尋找到感情的對應物,得先從感情說起。人有感情那是必然的,但人的感情大都處于晦暗不明狀態,好像沉睡于夢境,在這樣的狀態下,難以找到客觀對應物,更不用說要找到恰當的對應物了。如從徐志摩的愛情經歷來看,他之所以能夠寫出深郁、憂傷的愛情詩,應當與其受到的愛情挫折有關。他不愛張幼儀,這里大概沒有什么愛情可言與可寫。他選擇了陸小曼,他得到了愛情,但得到的東西難以引起心靈的震顫與憂思,也不適合作為愛情詩的體驗之源,得到的愛情可能適合于寫散文,徐志摩就為陸小曼寫過《愛眉小札》。只有失去愛情的體驗才是愛情詩的真正基礎。徐志摩追求林徽因的失敗,應當是他一系列愛情詩的本事所在。除林徽因承認偶然》是寫給她的以外,我認為《云游》同樣也是寫給林徽因的。將兩首詩合起來理解,第一首寫林徽因的高不可及,她終于選擇梁思成而成他人婦;第二首寫徐志摩的終于不能忘懷,因為失去的才是最為美好的,何況這個林徽因確實是民國第一美女。
那么,為什么徐志摩會為一段失戀而能如此輾轉反側并寫出如此精彩的好詩?除了上面提到的尋找到了感情的客觀對應物外,不要忽視這段無果的愛情會在他的心中發酵,使原本處于晦暗中的感情,不斷地被詩人咀嚼著,用自己的心血去澆灌它,使其分蘗,即生根、發芽、抽枝、開花。詩人會想到失去愛情的原因,會沉思自己的局促,會咀嚼自己的創傷,會懸想對方的思想與需要,等等。這樣的想、思、念、咀嚼,并非完全抽象的心理活動,必然伴隨著語言、場景、關系、個性、事件、姿態等的協同合作,使得分蘗了的感情逐漸具體化、形象化。因而當詩人能夠恰當地將這些伴隨物固定住,設計好,排列出來,形成了感情的對應物系統,就能夠用以表現感情了。所以,尋找感情的對應物,對內而言,一定是詩人的感情活動處于分蘗狀態中,為此可能先有壓抑,再有噴薄;對外而言,一定是詩人能夠將外在事物與感情的狀態對應起來,建立一個表意抒情的系統,才具備表現的可能性。
總而言之,在創作上,尋找感情的對應物有三個步驟:第一步確定寫作領域;第二步分蘗感情,使其與客觀對應物發生關聯,加深結合,優勝劣汰,漸趨明朗;第三步精心安排這些客觀對應物,使其達到高超的藝術水平。這三步也就是通常所說的審美感受階段、反復體驗階段、表達與描寫階段。如果說,在確定主題時,美的感受可以超乎邏輯力量的控制,但在進入體驗后,卻出現了邏輯力量逐漸強化的現象,使得美的表現即客觀對應物的創造受到邏輯力量的支配。尋找感情的客觀對應物,其實是審美創造與邏輯支配的一次聯合行動。寫詩并不拒絕邏輯性。
2012年12月16日完稿
①徐志摩:《〈猛虎集〉序文》,見梁仁編:《徐志摩詩全編》,浙江文藝出版社1990年版,第587頁。
②徐志摩:《〈詩刊〉前言》,《徐志摩散文全集》第2卷,浙江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第272頁。
③艾略特:《哈姆雷特》,《艾略特詩學文集》,王恩衷譯,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89年版,第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