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偉[浙江師范大學人文學院, 浙江 金華 321004]
作 者:程 偉,浙江師范大學人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
隨著政治撥亂反正和思想解放運動的逐步深化,新時期文學不再滿足于對“文革”期間苦難的控訴與展示,而試圖進一步探索造成這種種苦難背后的深層次原因,力爭以更加開闊的歷史視野,更加多元的文化基因來解剖那段荒唐的歷史。反思文學是緊接著傷痕文學而來的文學潮流,在傷痕文學展示苦難和痛苦,進行著聲嘶力竭的哭訴之后,作家們逐步從情緒的激動中冷靜了下來,開始反思造成種種苦難背后的原因,于是反思文學逐漸在20世紀80年代興盛起來。陸文夫《美食家》無疑是當時極具代表性的作品,該作品在較長的歷史時間框架內,以蘇州地區特有的飲食文化作為媒介向我們傳達了一種文化改革的困惑。
“文學之所以為文學而非任何其他‘諸學’就在于它獨特的表現形式”,《美食家》中運用的獨特表現形式就是“吃”。“吃”是人類與生俱來的本性,《禮記·禮運》:“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就簡單而明了地闡釋了“吃”的重要性。隨著歷史的發展和文化的積淀,“吃”在中國已經不是為了單純地解決動物性本能的問題了,正相反,“吃”在中國已經成了一個十分復雜、文化意義很高的活動。《美食家》這篇小說主要是圍繞著高小庭反對“吃”,和朱自冶嗜好“吃”這一基本對立矛盾展開敘事。高小庭充滿了對蘇州紙醉金迷生活的憎惡,而朱自冶卻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隨著高小庭參加革命,成為革命中一個領導者的時候,便發動了對朱自冶所嗜好“飲食文化”的“攻擊”。作為一個高級飯店的負責人,高小庭開始了對飯店的改革,把一個曾經具有高檔品位和悠久飲食文化的飯店,弄成了一個“大眾飯館”,起初大眾們還拍手稱快,終于有機會來這個以前久負盛名的飯店吃一頓飯,可就在不久之后,人們便對高小庭的這種改革產生了質疑,認為高小庭的改革讓飯菜的味道下降了很多。高小庭的改革無疑是盲目的,是簡單地從革命的概念出發,不顧及實際情況和百姓的文化慣性。最后朱自冶只能去孔碧霞的“地下飯莊”繼續他的“食不厭精,膾不厭細”。
政治理念和世俗人情在作品中的曲折表達無疑是作品值得稱道的地方,這種表達并不是簡單地在文中表現為作者對于哪個方面的偏愛,而是在無形的故事進展中讓讀者們自己感受其中的奧妙。對于飲食的注重早已成為蘇州當地人的一種集體無意識,作為資產階級上層人的朱自冶對飲食的“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以及各種講究自然不必說了,就連下層的窮苦百姓也是對“吃”情有獨鐘。高小庭的老祖母“那時已經七十六歲,滿嘴沒牙,半身不遂,頭腦也不是那么清楚的。可是她的胃口很好,天天鬧著要吃肉,特別是要吃陸稿薦的乳腐醬方,那肉入口就化,香甜不膩”。高小庭的老祖母也并不是隨便什么肉就可以吃的,而是要有個講究。拉黃包車阿二的父親雖然生活清貧,但也在生活條件好的時候喝半斤黃酒。生活條件不好的時候人們只是關心肚子吃不吃飽的問題,可當生活富裕了之后大家就都更加注意“吃”的問題,這里的“吃”不是簡單的吃飽,而是吃好,吃得有品位,吃得有文化,吃得有講究。政治理念和世俗人情的沖突集中表現在飯店改革的問題上。很多飯店的老職員們都不贊同高小庭這種簡單的改革方案,職員們堅持的是傳統的飲食文化規律,堅守的是飯店作為飯店本身所具有的意義,而非是政治化了之后的飯店。高小庭則堅持把政治理念簡單粗暴地強加于飯店之上,把飯店這個老百姓吃飯的地方政治化。變成為“工農兵”服務的飯店,而實際上這為“工農兵”服務的飯店,也只是在理論上和形式上的為“工農兵”服務。后來廣大的“工農兵”們卻認為“飯店是名存實亡,飯菜質量差,花色品種少,服務態度惡劣”。廣大“工農兵”的不認同,無疑是證明了外部環境對飯店改革的不認同,以及外部環境認為飯店改革是失敗的。當高小庭的好友丁大頭到蘇州來探訪高小庭的時候,高小庭在家里面盛情款待,而不是在高小庭所改革過的飯店,“晚飯竟然是五菜一湯,湯是用活鯽魚燒的,味道鮮美”。政治理念的宣講者和實踐者本人到最后在潛意識中都不認同自己搞的所謂“大眾菜館”,而是把好友請在家里吃“五菜一湯”,政治理念化的飯店改革從內部來講是徹底失敗了。“有朋自遠方來不亦說乎”待之以美酒佳肴的千古世俗人情在高小庭這位革命者面前,也并無半點差別。這從側面也便說明了“大眾菜館”這種對政治理念的簡單實踐在世俗人情面前無疑是失敗的,體現了作者對世俗人情的尊重,政治理念在與世俗人情的對陣中倉皇落敗。
飲食文化背景中的啟蒙之路。當1840年鴉片戰爭的第一聲炮響之后,古老的中國知識分子就開始了探索富國強兵的啟蒙之路,一些先進的知識分子開始認識到老大中國的不足和落后之處,開啟了中國緩慢而重要的啟蒙。但中國的啟蒙之路又是充滿了坎坷,在發展過程中不斷的有戰爭爆發,從起初的內戰到抗日戰爭。中國的思想啟蒙被戰爭打斷了,直至1949年之后國內形勢才逐漸開始穩定了下來。隨之而來的啟蒙話語不再是資產階級民主思想的啟蒙教育活動,而是無產階級話語的啟蒙,是在共產黨的領導下開展的一場場馬克思主義中國化之后的啟蒙活動,不是科學、民主、自由、博愛,而是廣大工農兵的政治話語。高小庭無疑在《美食家》中是作為一個革命者和啟蒙者的雙重角色而存在的,同時也是個政治宣講員。革命者是針對朱自冶而言的,啟蒙者主要表現在對于拉黃包車的阿二和飯店職員包坤年而言。作為啟蒙者高小庭所啟蒙的有關蘇聯社會的內容“也都是從畫報里看來的,畫報總是美麗的!”對阿二的父親所講的伏特加酒也都是聽說的,直到“若干年后才喝了幾口,原來是像我們在糧食白酒里多加了點水!”從這點我們可以看出高小庭作為啟蒙者的啟蒙內容是模糊不清的。曹禧修曾提出過“文本性思想”的概念,“所謂‘文本性思想’有兩層所指:一是傳統文化中具有原創性的經典文本多直接弘揚的思想;二是闡釋上述原創性經典文本所形成的闡釋性文本所直接弘揚的思想”,曹禧修雖然是把“文本性思想”定義在傳統文化范圍內,但我們也可以將其內涵拓展到所有文化意義上的原創性經典文本及其闡釋文本所弘揚的思想,從這樣一個角度看來作為啟蒙者的高小庭不僅連馬列主義等經典文本一概不知,就連相關的闡釋性文本也不甚了解,“畫報”是他一切“改革”思想的來源,未免有些可笑。作為被啟蒙者的阿二他的想法就是以后能夠當上汽車司機,阿二關心的是個人的世俗生活而與政治理念無關,高小庭的啟蒙的政治目的無疑沒有達到。高小庭另一個啟蒙的對象便是飯店的伙計包坤年,在高小庭的“啟蒙”下,包坤年在飯店改革問題上強有力地支持了高小庭的改革方案。“包坤年早就不當‘店小二’了,這是在我的啟發下改變的。”這種改變的后果是包坤年的服務態度變得很差,似乎“像一個會議主持人”。幾乎每天都有客人到高小庭那兒抱怨,“我們是來吃飯的,不是來受氣的!”在“文革”中包坤年“認為打倒了局長便可以當局長,打倒了經理便可以當經理”,于是就開始了對高小庭的“嚴厲打擊”。作為啟蒙者的高小庭后來卻受到了來自被啟蒙者包坤年的攻擊與批判,這無疑是說明了那段荒誕歲月中所謂政治啟蒙的失敗。其中原因自是啟蒙者對于啟蒙本身不明確,同時也隱含著被啟蒙者自身具有的投機性質,高小庭這場轟轟烈烈的啟蒙活動最終歸于失敗。
從作品表層看起來高小庭是正面人物,朱自冶是反面人物。但高小庭的種種主張和做法恰恰是為反思那段歷史提供了一個很好的切入點,能夠很清楚地看到當時有些所謂啟蒙者和革命者本身的不足和缺陷。朱自冶看似是作品中一個批判的對象,可朱自冶并不是作為一種無聊的藝術形象存在于文本之中,相反他是具有極大的可闡釋性和極大張力的藝術形象,朱自冶的生命意義不是簡單地滿足生理能量攝取意義上的“吃”的本身,更大程度上是在于“品味”,品味美食、品味飲食文化、品味蘇州文化中的細膩和精致,是一種生活態度。他認為蘇州的美食不僅僅是一道道菜的問題,更是代表著蘇州的歷史和文化,能夠體現歷史中的蘇州,是一種生活方式、一種生活理念。在描寫朱自冶的字里行間都能透露出一種屬于民間百姓的溫情。蘇吳地區風俗文化的展示也是文章的一大特點,特別是對于當地美食文化的直接或者間接的表現,作為一種以飲食文化為背景展開故事敘事,蘇州的小吃,和蘇州的不少名菜在作品中都有所涉獵,這種風俗畫的逐步繪成是以朱自冶藝術形象的展開完成的,隨著朱自冶的人生軌跡,讓讀者一點點地了解到了蘇州的很多美食,可謂是對于蘇州飲食文化的一種極好宣傳。20世紀中國的文學絕不是“滿懷豪情”“乘風破浪”,而是像《美食家》一樣充滿著逆境中的另類反思,反思中的百味雜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