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雪[云南民族大學文學院, 昆明 650500]
在魯迅的《吶喊》小說集中,塑造了一群獨特而又充滿慈愛的母親形象。其中一些女性身上閃耀著圣潔的母愛之光,讓我們看到了舊時代下母愛依舊光彩奪目和令人悲慟。母愛是人類永恒之愛,它是維系血親制度的要素之一,亦是人的本性使然。它使得人類在世世代代繁衍生息的過程中,有了情感的紐帶和血緣維系的依托,母與子之間存在著發自原始生命情態的母愛,母愛在無私和偉大中默默地對子女給予無微不至的付出,當母親對自己的愛子再也無法關懷照料時,那種失去至親、陰陽兩隔的痛苦是一個母親難以承受的巨大苦難。
《藥》中的華大媽,雖然作者對她沒有濃眉重抹地進行大篇幅的描寫,只是側面的點寫,但是寥寥數筆,一位充滿母愛的形象便立于眼前,當自己唯一的兒子患上肺癆而久治不愈時,作為母親的她心如刀絞、夜不能寐,當華老栓半夜欲出門給小栓找藥引時,華大媽此刻并沒有熟睡,而是心中充滿焦慮地問老栓出門的事宜。作為孩子的母親她沒有心思睡覺,在枕下掏了半天,掏出一包洋錢,能看出這些錢是小栓的救命錢,藏得愈深,意義愈是重大。在整個吃藥的過程中,華大媽悉心地照料著小栓,先是慌忙地讓小栓坐著,喝藥時華大媽那種期待小栓恢復健康的急切眼神,喝完藥又待小栓喘氣平靜后輕輕地給他蓋上被子,這一系列的細微動作,流露出了華大媽濃濃的母愛和無時不刻惦念小栓病情的隱憂。處于社會底層的一個母親,愚昧中帶著神圣的不容僭越的母愛,這是誰也無法褻瀆的,所有的一切都發自生命原態的母愛,最終傾注到對小栓無限的慈愛中。小說中的另一位母親形象夏母,在小說《藥》的第四節中,作者重點描寫了華大媽在清明節給小栓上墳的場景,此時的華大媽和夏母都已失去自己的愛子,來給兒子上墳。從一個母親的立場出發,她的痛苦莫過于中年喪子。華母和夏母半白的頭發后面隱藏的是無法言說的劇痛,華母哭完墳后的呆呆失落,夏母上墳時的面露羞愧,華母對于自己兒子的死因前前后后都是清楚明白的,而夏母似乎還有些模糊不清,腳步有些踟躕,在哭墳過后看到墳上紅白相間的花圈甚是不解,她只知道自己的瑜兒是被冤枉的:“瑜兒,他們都冤枉了你”,“我知道了。瑜兒,可憐他們坑了你,他們將來總有報應,天都知道;你閉了眼睛就是了。”①可見事實上,夏母并不知道花環就是和兒子夏瑜一起的革命戰士送的,她直至離開兒子的墳時依舊自言自語地說:“這是怎么一回事呢?……”②夏母雖然接受了兒子死去的事實,但是對于兒子的死因,一個衣衫襤褸的窮母親是無法明白的,她只能用最樸實的詞“冤枉”來總結瑜兒的死,她只有滿懷虔誠地祈求瑜兒顯靈,讓烏鴉飛上墳頂,這些略顯迷信色彩的行為卻不能抹殺夏母默默的母愛,人舐犢情深的本性是無法被剝奪和取代的,瑜兒過早的死去,讓她這個愚癡的母親不能完整地給予兒子母愛,她的心中滿是遺恨和愧疚,兒子的冤死更是讓夏母充滿悔恨和傷痛。《藥》中的華母和夏母對于兒子的愛,是那么的樸實無華而又深刻沉重。
《明天》中的單四嫂子對寶兒的母愛也是令人動容的,寶兒——一個三歲的孩子患上了重病,生命垂危,而母親單四嫂子愛子心切,在經過求神簽、許愿心、吃單方等諸多努力下,寶兒依舊不見好轉,此時的單四嫂子作為母親對兒子病愈的僥幸和希冀心理,讓單四嫂子進行著自我安慰和遣憂,她覺得寶兒的病也許明天就會好。但她卻不知道這只是一種暫時的精神寄托,是她不敢面對失去寶兒的殘酷現實,她不明白這“但”字的可怕:許多壞事和好事正是因為有了它而相互轉化,單四嫂子從黑夜等到曙光的漫長以及寶兒很長的呼吸聲,表現出她等待的焦慮和對寶兒的愛之切,心急如焚的單四嫂子裝著平時省下的錢,抱著寶兒去何小仙那里尋求希望,一份帶著愚昧且質樸的母愛,她對寶兒的愛最終訴諸于對迷信的篤信,可憐的母親卻不知道這些都是徒勞,而寶兒拔單四嫂子頭發的舉動也恰恰暗示了這一點,讓她怕的發愣,一路上寶兒的掙扎、回去路上的倍感漫長煎熬著單四嫂子,最終,寶兒還是永遠地離開了,等待單四嫂子的將是更加漫長的痛苦。
無論是華大媽、夏母還是單四嫂子,還是《故鄉》《社戲》中母親對孩子的慈愛,她們用笨拙的、淳樸的愛將自己發自生命原態的母愛,以不同方式傾注到自己的愛子身上,闡釋著那亙古不變的偉大母愛。
在《吶喊》中,母親除了作為具有偉大母愛的角色,同時她們還是受制于“權力”的母親角色。《吶喊》中的母親們都生活在一種權力關系中:“夫權”、“經濟權”、“話語權”對單四嫂子、七斤嫂、九斤老太有著諸多制約。
“夫權”枷鎖對母親的沉重包袱,失敗或是虛假的婚姻裹束著母親們,腐朽的婚姻制度把這群母親死死地釘在“夫權”的砧板上,任人宰割和自我麻木。《明天》中的單四嫂子在兒子寶兒一歲時便守了寡,獨自靠紡棉紗養活自己和兒子,當時在舊時代寡婦再嫁是人們思想上不能接受的,這也是單四嫂子受制于這段婚姻背后的“夫權”所操控的,不再嫁也是世俗層面上認為對丈夫忠貞的一種表現方式,而單四嫂子在這段不幸婚姻下得到的卻是物質和精神上的雙重折磨和痛苦。在物質層面上,身為寡婦的單四嫂子家中沒有男性勞動力,只有獨自靠紡紗維持自己和兒子的生活,在經濟上沒有更多的收入,寶兒病危時單四嫂子拿的是自己平時節省下的錢,幾乎傾囊取出,甚至連離去的寶兒的一口棺木都要半現半賒,可見她經濟上的拮據,這是這段不幸婚姻和“夫權”制的社會輿論帶給單四嫂子這位母親不得不承受的物質折磨。在精神層面上,單四嫂子身為一個獨自拉扯孩子的寡婦,她沒有也不能再嫁,“寡婦門前是非多”的厄運并沒有放過單四嫂子,在給寶兒看病回來的路上,她心力交瘁,內心渴望有一個依靠來和自己一起承擔這份痛苦,甚至希望降下一員天將,可是她偏偏遇見了最不愿意遇見的藍皮阿五,阿五在搶著幫她抱孩子時對單四嫂子趁機揩油,“從單四嫂子的乳房和孩子中間,直伸下去,抱去了孩子。單四嫂子便覺乳房上發了一條熱,剎時間直熱到臉上和耳根。”③一路上單四嫂子與藍皮阿五保持距離、幾乎不與他搭話、一心希望結束同阿五的一切,這些都說明單四嫂子內心對阿五很厭惡,但又無力反抗,唯有默默地忍受甚至是遭受屈辱。在給寶兒抬棺木的日子,藍皮阿五也沒有出現,在夜里阿五和紅鼻子老拱醉酒后帶有戲謔性的歌聲,這一切只是給可憐的寡婦更多的屈辱和冷漠。在“夫權”制的枷鎖和折磨下的寡居母親仿佛在寂靜里徒勞奔波,周圍卻是沒有回應般的死寂。
《風波》中的七斤嫂是六斤的母親,生性刁蠻潑辣,對婆婆還嘴怒嗔、對六斤撒氣大喝,而對丈夫則充滿了“夫權”制度下的卑瑣和從眾,她是一個受制于“夫權”下的母親形象。《風波》中打破“田家樂”村莊生活的是七斤的“落難”:在“皇帝又要坐龍庭”時沒了辮子。人們圍繞七斤的辮子問題發生了一陣生活波動和心理波動。七斤嫂在“夫權”的枷鎖下的心理狀態值得關注,她不像守寡的母親單四嫂子那樣逆來順受、對寶兒關心倍至,在七斤嫂的身上其母愛性弱化、受“夫權”奴役性加深,七斤嫂是七斤的株連者,在封建的婚姻關系下,她要圍著丈夫,和丈夫同甘共苦、榮辱與共,這個母親要在這種封建的“夫權”枷鎖下謀求出路,她沒有精力花在關心六斤身上。因為和丈夫命運的一體性,六斤的母親七斤嫂想擺脫厄運,她不能離婚求得逃脫,只能在婚姻的束縛下企盼丈夫轉運,在七斤遭難時,她忙于詢問皇帝“坐龍庭”后的“皇恩大赦”,她希望從這種大赦當中逃離被株連的厄運時,她依舊失敗了,當這種幻想破滅后,她轉而對七斤破口咒罵,對女兒也撒氣打罵,暴露了七斤嫂的自私、懦弱。她對“辮子”問題的關心,從另一方面可以看出七斤嫂是很從夫的,她還是希望丈夫能安然無事。首先維護丈夫的面子就是增添了自己的光彩;其次,一家老小都要靠七斤養活。女人在家中處于被丈夫養活的地位,這也潛藏了“夫權”制度對六斤母親的權力枷鎖,七斤嫂在這個大家庭中是權力的受壓者,這個母親不能逃離婚姻的羈絆,也沒有自主的經濟地位,只是一個從屬和被壓抑的地位,那么她為自己求出路的訴求也是合理和值得同情的。但事實證明,她是無法突破這種“夫權”的囚籠的,至少,作為一個母親,六斤也是她的依托和希望,那么她也只能在這種無望的希望中求得喘息。同樣,作為七斤母親的九斤老太,她也是受封建傳統思想奴役的,她是一個排斥一切新事物的守舊老太,眼里容不得半點變化。她總是在抱怨和挑剔中生活,看不慣村里人的敗家相,時常念叨著:“這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在她的眼中時世的不對體現在各個層面:外孫女飯前吃炒豆、天氣變熱、豆子更硬、生出的孩子體重越來越輕、剪辮子、補碗的銅釘、兒子兒媳及外孫女的行為……這些都讓九斤老太難以理解。九斤老太是一個看不慣時世的守舊母親,她自認為是一個操縱話語權力的權威者,但卻不知道自己受“權力”的殘害之深,她的愚昧、守舊、對新事物的憤恨,種種都是封建傳統腐蝕她的罪證,可悲的是她依舊要捍衛這罪惡的傳統,這是九斤老太受制于“權力”的不幸。
《吶喊》中的“母親”形象不僅是具有母親身份的人,而且在“母親”背后有著深刻的隱喻。第一層體現在害與被害的關系上。《藥》中的華母為了給兒子小栓治病,她愚昧地相信人血饅頭能治肺癆,到頭來人血饅頭上沾的卻是革命者夏瑜的血,想要以人血來治病足可為一個大笑話,更別說用革命者的血了,可以說,她間接地迫害了不能安息的革命者夏瑜,此時的華母是一個愚昧的“害”人者的角色,慘絕人寰的是革命者夏瑜是為救像華母這樣以及千千萬萬的民眾而犧牲的,而這些被救者卻食革命者的血。夏母是一個苦難的“受害者”,兒子的死換來的只是周圍人的嘲笑和冷漠,當劊子手描繪革命黨夏瑜在獄中勸牢頭造反時,茶客們的反應只是那夏家的兒子準是“發了瘋了”,而兒子吃了夏瑜血的華母根本不理會這饅頭上是誰的血,其為母親的痛苦她根本沒有想過,因為在她眼里夏家的兒子只是一個符號而已,與己無關。同時,兒子小栓的病逝,也是整個封建社會、思想毒害的結果,愚昧無知的母親在社會群體中,得到的只是一群麻木的民眾的虛假的同情和幾滴眼淚。這些麻木的民眾對華母、夏母亦扮演著“害人”者的角色,這些群體心態的反應不再是疑惑和拒絕,而是極盡所能地發揮著自己的想象力,對受難的母親們表現出極大的興趣,牽出一陣熱鬧的喧嘩與騷動,在她人的痛苦中找到幸福感和滿足感。此外,《風波》中六斤的母親七斤嫂、《明天》中的單四嫂子都是被害者的角色。
在《吶喊》中的母親“群體”身上,我們幾乎看不到生存的應有狀態和生命感。受制于“權力”、“害與被害”關系的母親形象令人倍感同情,人作為社會各種權力、關系中被編制的觀念符號,除了生存本能其生命本身是否存在屬于人的東西?我們確實能從小說中找到一絲希望,這也是“母親”背后隱喻的第二層含義。《藥》中的華母、夏母,構成了“華夏之母”,也就是整個華夏民族的母親,母親充滿了生命感。在小說結尾處,華母和夏母在上墳時相遇,此時的小栓沒有得救,夏瑜也英勇犧牲,留下的僅是可供懷念的墓地,華母和夏母來探望兒子,哭墳都是作為母親對兒子生命價值的肯定和懷念,母親看著這片墳地也就等同于看到了自己的兒子,體現了母親對生命的尊重和價值的認同。雖然夏母不知道兒子最終的死因,只知道是被冤死的,但是作為母子的情感和痛感絲毫不會減少,夏瑜這個革命者是被僅少的幾個人包括夏目所惦念、懷念的,在母親的心中,這個兒子永遠活著,她依舊虔誠地希望兒子顯靈,烏鴉飛過墳頭就是夏母堅持認為兒子生命依然存在延續的依據。有了生命就有了希望,華夏母親是孕育生命的母體、亦是孕育希望的載體。正如夏瑜墳前的那圈花環,不知道是何人所留,構成了“虛幻”的希望,作者也覺得無根據性,是為了緩解窒息的氛圍而“憑空添上”的,但我們卻不能否定希望的存在。華夏母親生命的延續帶來希望的光如同墳頭上的花環一樣,給華夏民族帶來了生的希望和黎明的曙光,這也是“母親”背后的深刻隱喻。“母親”背后的第三層隱喻,就是對“母愛”的解構。《風波》中的七斤嫂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從她的身上看不到更多的慈愛和對生命的呵護,她對女兒六斤的怒斥,間接地造成了對其自尊心的傷害、對這個鮮活生命的打壓,六斤對奶奶九斤背地里的偷罵、見勢便溜的行為間接表現了母親七斤嫂的教子無方,在七斤嫂對九斤老太一番還嘴和辯論中,體現了七斤嫂對母親的不尊重,自然女兒六斤的心中亦沒有“孝悌”,母親七斤嫂在傳統母親形象中的母性慈愛幾乎蕩然無存,在她身上,母愛被解構,母親的形象在瞬間轟然倒塌。
《吶喊》中的母親形象是舊時代中的母親,她們有著發自生命原態的母愛、受制于“權力”的悲哀、蘊含著豐富的隱喻,對這些形象的深入闡釋讓我們對《吶喊》有了更豐富的體悟。
①②③ 魯迅:《吶喊》,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年版,第35頁,第36頁,第4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