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旋[天津師范大學文學院, 天津 300387]
作 者:李旋,天津師范大學2011級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
回溯歷史,宋遼交戰,狼煙滾滾,戰馬的嘶鳴聲、勇士的吶喊聲,至今縈繞耳畔,蕩氣回腸。歷史的步伐已遠去,而這幅氣勢恢弘的戰爭畫卷也以不同方式定格在后代文學作品里,其中元雜劇就是一例。在《開詔救忠》、《活蕭天佑》、《破天陣》三個劇本中,劇作家安排的戰爭主角就是婦孺皆知、人人欽佩的大英雄——楊家將。那么楊家父子為何成為人們心目中的英雄?是因為他們赤膽忠心、保家衛國的壯舉感動了太多人,因此人們贊揚他們,但是我們不得不承認只有強勁的對手才會造就這蓋世英豪。長期以來人們對元雜劇中楊家父子可謂推崇至極,卻忽略了他們的彪悍對手——韓延壽。韓延壽成為人們眼中的冷門與劇作家息息相關,在劇作家的眼中只有楊家父子配當主角,韓延壽只是一個反面配角,因此在劇目中的閃亮度遠遠遜于楊家父子。這從劇本中的少數唱詞中我們就可以窺出:
“【雙調新水令】想著俺苦征惡戰靖邊將。數十年領兵驅將。相持了數百陣。對壘到幾千場?!雹佟啊菊{笑令】征鼙又亂鳴不絕聲。我這里縱馬橫槍氣生。料應來我手里難逃命,片時間魄散魂驚。量這個腥丑賊尋斗爭。命懸似風里殘燈。”②“【雙調新水令】今日個戰賊兵得勝恰還鄉。鬧垓垓將凱歌齊唱。番兵皆頓首。賊寇盡歸降。……”③“【收江南】呀。皆因是當今天子重賢良。今日個削除殘害定家邦。黎民道泰盡榮顯。一齊的受享。則愿的千邦萬國永伏降?!雹?/p>
比起詩詞,元雜劇里的唱詞可謂是通俗易懂,也更容易流露劇作家的情感,在上述四首唱詞中,劇作家首先用悲壯的語調敘述楊家父子一家忠良,為國戍守邊疆,數十年如一日地與“番奴”作戰沙場,繼而用十分調侃的語氣戲稱遼國將士為“腥丑賊”,認為他們與楊家將對抗,簡直是飛蛾撲火!番兵、賊寇都已乖乖臣服,劇作家為勝利之師、也是為自己高歌凱旋之曲!最后劇作家當然也不會忘記用虔誠、感恩的語氣感激天子,正是因為天子的賢明才會平定敵番、四海升平。在劇作家筆下,韓延壽充當的就是一個小嘍嘍,沒有一句唱詞,在劇目中短暫出現,而后瞬間消失,因此觀眾和讀者對其的印象也止于“跑龍套”的角色。難道這樣一位成人之美的遼國將軍真的是一個一無是處的小小配角嗎?其實不然,韓延壽是楊家將的生死對頭,與他們拼戰一生。他絕不是懦弱鼠輩,只要我們耐心品味劇中賓白、唱詞,仔細挖掘劇作家的內心,我們就會驚訝地發現,劇目中的韓延壽無論是在劇作家心目中還是在讀者的眼中絕不是配角,他的形象也不只是“腥丑賊”那么簡單。
在三部元雜劇中,雖然韓延壽沒有唱詞,但他的獨白和別人對其評價的唱詞和賓白足可以表明在劇作家潛意識中,韓延壽絕不是配角,而是一位主角,只不過這位主角隱藏在劇作家內心中,所以稱之為隱形主角,那么讓我們另眼看看劇作家筆下真正的韓延壽。
韓延壽自稱是“祖乃塞北云州人氏。某深居野塞。長在深居”⑤,塞北云州,自古兵家必爭之地,戰爭頻繁,多將帥之才,韓延壽雖說自己是“深居野塞。長在深居”,但這只是自謙罷了,“某知天文。曉地理。觀氣色。辨風云。知黃公三略法。習呂望六韜書”⑥,這證明了他是一位諳知兵學之道的將帥之才。在其位謀其職,作為“六番都教首”,他的軍隊訓練有素,他自豪地夸道“:敢勇番官勝虎彪。黃金甲錦貂裘。皂雕旗抹排成陣。隊隊軍行似水流”⑦,這首詩的品位雖不高,但也展示了北方少數民族軍隊的驍勇剽悍,根本看不到游牧民族所特有的松散之狀,他們是一只虎狼之師,威風凜凜地呈現在我們面前。深知兵法、擁有強大軍隊的韓延壽并沒有驕傲,他十分了解自己的對手及自己的不足“,楊令公父子驍勇過人。難以交兵”⑧,韓延壽不是長楊家志氣,滅自己威風。在戰場上,最優秀的將軍就是能知己知彼,只有這樣才會減少死亡,把勝利的希望重新掌握在自己手中。很多人認為韓延壽就是一個戰爭狂,他一次次地發動戰爭,擾亂宋朝邊疆,甚至“單搦大宋名將出馬”⑨,更想“大宋疆封一鼓收”,簡直是癡人說夢,狂妄至極!但是劇作家在劇本中明確提到“地惡人、野水荒山”,這是對塞北自然環境逼真的描畫,少數民族生活在窮山惡水的環境中,與天斗、與地斗,僥幸存活。面對中原的富庶、優越的地理環境,作為一國之統帥,能不羨慕嗎?能沒有野心嗎?沒有雄心的將軍不是優秀的將領,擴大自己國家的領土,讓人民過上好日子很正常,無可厚非。在劇本中,每一個人物都是由劇作家為其代言,包括劇作家認為的配角,在劇作家眼中韓延壽是個“跑龍套”的角色,但是在描寫過程中,這個所謂的“配角”,已經超越了劇作家的心理定位,而在不知不覺中成為了劇作家潛意識中雄韜偉略的重要人物,這也許超出了劇作家的預料。
古來因妒忌賢能而痛下殺手的例子比比皆是,龐涓害孫臏、李斯毒韓非,他們雖是同門手足,但殘殺也是司空見慣,何況是對峙沙場、置自己于死地的對手呢?在楊家父子眼中韓延壽就是一“野奴”,毫無大將風范,他們與韓延壽的仇恨可謂似海深,“苦爭惡戰。漾人頭撕摔。噙熱血相噴”⑩,字字血淚,控訴著戰爭的萬惡,為了保家衛國,失去了太多人的生命,這一切在他們的心中就是由胡虜賊兵們引起的,因此當對峙沙場時,他們浴血奮戰,發誓“十萬賊兵,無一個性命”?。那么韓延壽是如何看待楊家父子的呢?上文說到韓延壽十分欣賞楊家父子,尤其是對楊景的評價“驍勇難敵。英雄好漢”,簡短的八個字,顯示了韓延壽寬闊的胸懷,愛才的心思。戰場上刀槍無眼,生死一瞬間。作為一名將軍,消滅自己最強勁的對手是保護自己,同時也是為自己“南下”掃除屏障,可以說是稱心之事,然而韓延壽的舉動卻十分出人意料。在《開詔救忠》中,韓延壽擁有百萬雄兵,即使他打不過楊家父子,也可以進行圍剿,借此機會一舉消滅自己最強勁的宿敵,但韓延壽做了另外一種選擇,他不想兩敗俱傷,想說服楊家父子歸降于遼,他明知楊家父子武藝超群,萬一歸遼,很可能取代自己現在的位子,但他不在乎,這種心胸可不是人人皆有,尤其是對待自己的敵人。當楊令公撞李陵碑之后,他更是發出“可惜金刀老令公。英雄今日撞碑薨”?的惋惜之情。對于楊景,他更是網開一面,沒有大軍逼殺,而是“既然不肯投降。又不廝殺。大小番兵跟我班師回程”?,也就是說放走了楊六郎。放走楊六郎,就意味著他日后不得不再與自己的宿敵迎戰沙場,“南下”之舉也必定會受到阻礙。沒有大軍逼殺,更沒有斬盡殺絕,韓延壽愛才、惜才之心體現得淋漓盡致。
韓延壽不會以多欺少,而是公平地對峙沙場,這點是值得欣賞的。當真正的較量開始之后,韓延壽殺敵報國、建功立業的欲望也顯露無遺,此時的他就是一個鐵面將軍,不會心慈手軟,對于對手再也不會輕放,也許他為曾經放走楊六郎而后悔,如果不放,他也不會痛失那么多愛將,也不會三番兩次的吃敗仗,也無人能破他的天門陣,他的“南下”偉業也會順利實現。韓延壽與楊家將之間的戰爭打得十分艱辛,敗多于勝,即使勝利,也是小勝,代價也是損兵折將。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他不是屢戰屢敗的無能之輩,而是屢敗屢戰、不言放棄的錚錚漢子。讀到這,韓延壽已經不再是所謂的“邪虐”配角了,而是一個閃亮的舞臺主角。
雖然他在劇本中沒有一句唱詞,但這絲毫不影響他的形象:一個戰場殺手,為了自己的私欲發動戰爭,讓無數生靈涂炭;讓對手恨得咬牙切齒,恨不得扒皮的戰爭狂,但是他身上也有閃光點,那就是愛才、惜才。面對失敗,他一鼓作氣,絕不言敗,那種韌勁,值得我們欽佩!
由于劇作家生活在所謂“番奴”統治的時代背景下,使很多人認為在這三部元雜劇中,劇作家對韓延壽只有貶低。不可否認,在劇本中嘲笑、謾罵的句子俯拾皆是,但貶低只是表面現象,深層次挖掘,我們會發覺劇作家內心對韓延壽的感情是相當復雜——又恨又怕,也十分欣賞。
了解歷史的人們都知道宋遼金元那段民族融合史,那期間正值番強漢弱之際,雙方交戰,漢族政權往往敗多勝少。而在三部元雜劇中,劇作家精心安排劇情,巧妙設置結局,不斷地褒揚楊家,貶低韓延壽。楊家失敗,也是悲壯的、可歌可泣的,因為勝利在劇作家心目中理應歸屬楊家所代表的漢族政權,韓延壽就該失敗,勝利也是純屬巧合。劇作家的創作可謂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然而創作改編史實的作品,正是體現劇作家內心的痛苦。元朝是少數民族統治的時代,打破了漢家天下的傳統,深受漢文化熏陶的文人們在心理上很難接受異族政權,因為在他們眼中少數民族就是落后、愚昧的民族,與經濟、政治、文化各方面先進的漢民族是無法媲美的,更別說統治漢民族。然而事實是:無論文人們多么不情愿,當漢族政權面對蒙古族的鐵騎時,最終還是灰飛煙滅。有元一代,由于蒙古人對文人采取懷疑、排斥的態度,至使文人政治地位一落千丈,他們不再是讓人羨慕的四民之首,竟然淪落到和乞丐差不多的地位,更悲劇的是成為奴隸!仕途的堵塞,也使他們囊中羞澀,難以維持生機,他們被戲稱為“措大”,就是窮酸文人的意思,悲哉!元代汪元量的《自笑》:“釋氏掀天官府,道家隨世功名。俗子執鞭亦貴,書生無用分明”?,表達了作為文人的無奈與心酸。劇作家對這群未開化、不知尊儒重教的“丑虜”十分藐視,無限貶低,但這只是表象,隱藏在背后的是無限的恨和辛酸的控訴!因此,在劇作中稱呼韓延壽時一律為“野奴”、“胡虜賊兵”等,雙方交戰時,更是“收拾番賊”,“收拾”兩字極盡輕蔑之態,他所代表的遼政權永遠是宋家王朝的手下敗將。雖現實是不盡如人意,但是“自我”設置的結局也可以聊以慰藉一下劇作家傷痕累累的內心。
進入中原后,蒙古族統治者經常大肆燒殺搶掠,文人們時常覺得朝不保夕。對于生的渴望、死的懼怕也是人之常情,更何況手無寸鐵的白衣秀士面對無情的鐵蹄。在劇本中有一段賓白十分明顯地流露了劇作家害怕的心理:“孩兒也。且住著。你見么。番兵旗上。畫著一只狼。三只羊。蹬翻一只羊。踏住一只羊??诶镆е恢谎?。”?很明顯,狼代表的就是韓延壽,羊代表地就是楊家將。如果武藝超群的楊家將都無法抵擋這些冰冷的鐵騎,那么劇作家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們更是刀下鬼。劇作家雖作的是戲中語,可言為心聲,短短幾句話,代表了多少人的心聲,他們懼怕鐵蹄,希望可以有人來保護他們??墒菚r代已遠去,楊家將也不會死而復生,等待他們的只有無盡的迷茫以及徘徊在生死邊緣的恐懼。面對強大的對手,在現實中劇作家們無法保全自身,只能在自己的劇本中弱化自己的對手,發泄自己心中的不滿與憤怒。
劇作家對韓延壽的恨與怕不言而喻,但這并不能概括劇作家對他的全部情感。韓延壽在劇作家心目中是壞人,然而壞人也有讓人欣賞之處?!叭北鴱婏@耀雄。逐朝山下逞威風。皂旗招入云磨。纓拂團圓烈火紅”,北風獵獵的廣闊塞外,惡劣的自然環境并沒有打敗這群塞外好男兒,而是造就了一支彪悍之師,個個是“耀雄”的他們所向披靡,不怕苦爭惡戰。“皂旗”迎風招展,豪邁之情貫穿全詩。劇作家完全用欣賞的眼光來看這只勇武之師,更是用贊賞的語氣來描述這只軍隊:“似千池荷葉弄清風,雪色皮裘。如萬朵梨花映曉日”,身著白色皮裘,英姿颯爽、朝氣蓬發,給人一種“梨花映曉日”的清新之感,而這只軍隊的將領就是韓延壽“,千軍易得,一將難求”,只有好的將領才能訓練出勇敢的士兵,短短幾句表達了劇作家對韓延壽的欣賞。但這種欣賞之情在民族壓迫的大背景下,在劇作家內心中只是曇花一現。因為韓延壽是少數民族政權的代表,劇作家對其仇恨大于一切情感,恨不得把他描摹成魔鬼,偶爾贊賞之情的流露已經是難能可貴啦!
劇作家們把全部的心血用于創作,有的是為了娛己娛人,但也不排除教化目的,讓劇本“長久地活在廣大觀眾的心中,成為廣大觀眾觀察生活、認識生活的一面鏡子。不同的是,在正面人物身上,廣大觀眾傾注了他們的愛;在反面人物身上,凝聚了他們的恨”?,由于特殊的時代背景,劇作家與低層人民大眾惺惺相惜,所以感情指向往往也是一致的。而如今品味《開詔救忠》、《活蕭天佑》、《破天陣》這三部元雜劇時,我們不得不用另類角度來重新挖掘劇作家筆下的韓延壽,他不是簡簡單單、可有可無的角色,而是舞臺主角;深層次透視劇作家內心對他的復雜感情:劇作家對他嘲諷至極,窮其根源是恨之、怕之!這不是劇作家懦弱,因為膽怯也是人之常情;同時偶爾流露的贊賞之情也是十分真摯的!
①⑤⑧⑩??? 王季烈:《孤本元明雜劇》(三),中國戲劇出版社 1957 年版,《開詔救忠》18a,1a,1b,4a,12b-13a,12b,7b。
②③④⑦⑨ 王季烈:《孤本元明雜劇》(三),中國戲劇出版社 1957 年版,《活拏蕭天佑》8a,9a,9b-10a,1a,6b。
⑥? 王季烈:《孤本元明雜劇》(三),中國戲劇出版社1957年版,《破天陣》2b,8a。
? 章培恒,駱玉明:《中國文學史》(下),復旦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7頁。
? 趙山林:《中國戲曲觀眾學》,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18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