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光遠
1987年1月胡耀邦出席了專為對他進行批評的黨組織生活會、政治局擴大會議,會議發出了公報。公報里說,會議對胡耀邦“進行了嚴肅的同志式的批評”,同時,批準了胡耀邦辭去總書記職務的請求,保留他政治局委員、政治局常委的職務。
在這個會議之后,胡耀邦就不再在公開場合露面。1987年召開的黨的第十三次代表大會,他參加了。在這個大會和會后的一中全會上,胡耀邦再次被代表們選舉為中央委員和中央政治局委員,成了政治局中唯一不擔任具體工作的委員。
批評胡耀邦的生活會開過兩個月后的1987年3月中旬起,中顧委也舉行了批評我的生活會。一共開了九個半天。在會議上我對自己的情況做了說明,澄清對我的不實之詞。
到1988年春天,我認為到了應該去拜望我的朋友胡耀邦的時候了。這時胡耀邦住在305醫院。
一年多不見,他比以前蒼老了一些,也清瘦了不少。可是他的精神像過去一樣好,觀點還是很鮮明,態度很爽朗,思想很開闊。然而我總覺得他有一種受壓抑的情緒。我希望他生活過得愉快一些,勸他不要把自己的活動限制在北京。
現在他的情況是無事忙,無事愁。他說過對自己的事情的基本態度是12個字:“尊重新的領導,維護黨的團結。”個人的事情暫時只好放在一邊,不多考慮。他對我說:“張凱(于光遠的研究生——編者注)不久前來醫院看過我,批評我不該大包大攬,做違心的檢討,而表揚了你在生活會上的態度。張凱這個小伙子,他還對我說你是值得交的朋友。”我說,我贊同你的12個字的立場。我說,還歷史本來面目是早晚的事,不要著急。這一次我們談的都是肺腑之言。在我得知他在生活會上的表現之后,我也確實反復思索過。
在那一天的談話中,胡耀邦還告訴我,生活會后他還收到一些群眾來信,對他很熱情,同情他,關心他。也有些老朋友寫來了熱情關心他的信,可是他決定一封也不答復。
又過了一個月,胡德平送來一封信,信封上有胡耀邦用毛筆寫的幾個字:“德平或安黎轉于光遠同志。只有一張紙,別無他文。如于不在家,可暫不送。八日于天津。”信未封口,抽出來一看,上面寫的原來是一首詞,前面寫了“戲贈于光遠同志,調寄漁家傲”。詞很短,是這樣幾句:
科學真理真難求,你添醋來我加油,論戰也帶核彈頭。核彈頭,你算學術第幾流?
是非面前爭自由,你騎馬來我牽牛,甜酸苦澀任去留。任去留,濁酒一杯信天游。
詞意一看也就明白。他對有些事情有牢騷,不過講得還比較含蓄。他既然是戲贈給我,我也就不去深究這首詞的含意,不去琢磨他寫這首詞時心里想的都是哪些事,那時他有哪些甜酸苦澀又怎樣牽著牛和那些騎著高頭大馬的人爭自由了。我信奉“喜喜”哲學,我希望耀邦在當時的處境下盡可能過得快樂些。看到他寫的這首詞有一定程度的游戲之意,我想他寫時的心情總還是可以的,也就放心了不少。
兩個月后1988年11月下旬,劉少奇思想學術討論會在長沙舉行。我應邀參加,提交給大會一篇題為《“新民主主義社會論”的歷史命運》的論文,并帶去拙作《“新民主主義社會論”到“社會主義初級階段論”》一書的目錄。
我到長沙住在“蓉園”。9月收到胡耀邦從天津寄來的詞之后,我一直不知道他的行蹤。一到蓉園,接待我的湖南的同志就告訴我,胡耀邦正在長沙,而且就住在“九所”。九所和蓉園其實在一個大院子內,他們告訴我,胡耀邦已經來了好幾天了,身體也還可以。知道胡耀邦就住在鄰近,我電話都沒有打,就找人領著直奔九所。耀邦意外地見到我,非常高興。那時他正好沒有客人,耀邦、績偉和我三人就談了起來。我看到他的氣色比5月間在305醫院時有了改善,看來到外地走走有好處。我告訴他接到他的“戲贈”,我倆笑了一通(也許可以說是苦笑)。我拿出我帶去的那篇論文和那個“目錄”,說有空希望他看看,希望他提提意見。我們天南地北地聊了一陣子。由于當天晚上湖南省委負責會議工作的同志要到蓉園和我見面,不能久留,談了一個多小時就分手了。沒有想到這一分手,竟成永別!我沒有想到我留在他那兒的近兩萬字的文章他很快就看完了。他從九所打了個很長的電話給我。他說對我的那篇論文他提不出意見,認為寫得不錯,在學術討論會上可以就這么講。對我的目錄,他說最好能夠看到那本書。我從來沒有給他打過電話,以后也沒有打過電話,這是我和他本人唯一的一次通話,也是我最后聽到胡耀邦的聲音。
胡耀邦是1989年4月15日早晨7時53分逝世的。20分鐘后,我從胡績偉那兒聽到這個不幸的消息,就立刻動身前去會計司25號吊唁。那天我到得很早,但不是最早的。簽名時見到我的熟人胡績偉、李昌、朱厚澤等已經先我來過了。由于吊唁者絡繹不絕,我只能向他的遺像鞠了躬,離開那個小房子返回家里。
回家以后,我一直在沉痛中,也一直在沉思中。
我和胡耀邦幾十年前——將近五十年前都是做青年工作的,真正和他交上朋友是在“批鄧”后——1975年到1976年。我們一塊兒反對江青,一塊兒在“批鄧”中受批挨斗。在唐山大地震期間,我到他家中,他概括了我們的友誼,叫“難兄難弟”。第二次,1987年初我們又是一種難兄難弟的友誼。在他下臺后,我給他講了這么幾句話:人與人間的關系,可以是同志而非朋友或是朋友而非同志。兩人在一個黨組織內,彼此有交誼的愿望,才能夠是同志又是朋友。我和他是同志加朋友或朋友加同志的關系。我珍視這種同志加朋友的友誼。我覺得真正的同志加朋友的關系應該是真誠的。他的逝世我深深悲痛。
說實在的,我對“偉大的馬克思主義者”這樣的稱號,本來就沒有興趣。那時我替胡耀邦爭“偉大的馬克思主義者”其實也沒有什么意思,只是與有些人一比不服氣。既然上面不同意這么寫,我也就算了。我對中共中央悼詞中說的“胡耀邦同志作為馬克思主義者,他的一生是光輝的”這樣的評語也認為可以滿意了,不再去計較“偉大”不“偉大”這樣的字眼。本來對一個歷史人物的評價就應該概括事實說話,才有確切的具體的含義。對一個歷史人物的評價是一個科學工作,而歷史科學的責任,就是要對具體的歷史事件作具體的分析。這樣做出的結論、做出的判斷,才能經得起歷史的檢驗。我說過真理是慢性子的巨人,總是會戰勝虛假。不符合實際的東西再神氣活現,總是站不住的。
胡耀邦就是胡耀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