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開嶺
1898年1月13日,著名作家左拉在《震旦報》上發表致共和國總統的公開信,題為《我控訴》,將一宗為當局所諱的冤案告之天下,憤然以公民的名義指控“國家犯罪”,替一位素昧平生的小人物鳴不平……
此舉震撼了法國,也驚動了整個歐洲。
事件源于法蘭西第三共和國時期。1894年,35歲的陸軍上尉、猶太人德雷福斯被誣向德國人出賣情報,被軍事法庭判處終身監禁。一年后,與此案有關的間諜被擒,證實了德雷福斯的清白。然而,荒謬登場了。受自大心理和排猶意識的慫恿,軍方無意糾錯,理由是:國家尊嚴和軍隊榮譽高于一切,國家不能向“個人”低頭。這個堅持得到了民族主義情緒的響應。結果,間諜獲釋,而德雷福斯“為了國家利益”繼續當替罪羊。
面對如此不義,左拉怒不可遏,連續發表《告青年書》《告法國書》,披露軍方的彌天大謊,痛斥司法機器濫用權力,稱之為“最黑暗的國家犯罪”,稱法國的共和榮譽與人權精神正經歷噩夢。《我控訴》一文,如重磅炸彈,令朝野震動。
左拉堅信自己的立場:這絕非德雷福斯一個人的遭遇,而是法國公民的安全受到了國家權力的傷害。拯救一個普通人的命運就是拯救法國的未來,就是維護整個社會昀道德榮譽和正義精神。
然而,令人悲憤的一幕又出現了:同年7月,軍方以“誣陷罪”起訴左拉,結果左拉被判罪名成立,流亡海外。
左拉遠去了,但這個英勇的“叛國者”形象,卻像一粒尖銳的沙子折磨著法國人的神經。這畢竟是有著反強權傳統,簽署過《人權宣言》的民族……終于,敏感的法國被沙粒硌疼了,漸漸從“國家至上”的恍惚中醒來:是啊,不正是“個人正義”守護著“國家正義”嗎?不正是“個體尊嚴”組建了“國家尊嚴”嗎?國家唯一讓國人感到驕傲和安全的,不正是它對每個公民做出的承諾與保障嗎?假如連這點都做不到,國家還有什么權威與榮譽可言?
愈來愈多的民意開始倒戈。在輿論壓力下,1906年7月,即左拉去世后第四年,法國最高法院重新宣判:德雷福斯無罪。
軍方敗訴。法院和政府承認自己的過失。
在法國歷史上,這是國家首次向“個人”低下了它高傲的頭顱。
德雷福斯案畫上了公正的句號。這是世界人權史上的一次重要戰役,在對“人”的理解和維護上,它建起了一座里程碑。
權力會出錯,領袖會出錯,政府會出錯。躲閃、抵賴本來就可恥,而將錯就錯、封殺質疑就更為人不齒,也丟盡了權力的顏面。有無懺悔的勇氣,最能檢驗一個團體、政府或民族的素養與氣量。
不得不承認,讓政府向個體認錯,大人物向小人物認錯,大國向小國認錯……確屬不易。這讓我們堅信:錯了的人只有說“我錯了”時,才不會在精神上慘敗,才不會在道德和尊嚴上輸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