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維迎
既得利益者是否能變成改革者?我對這個問題的回答是正面的。人們普遍認為既得利益者是改革的最大阻力,這一點當然沒有錯。但是如果我們看一下中外歷史,許多成功的改革,甚至革命,都是既得利益者推動甚至領導的。如果既得利益者不能變成改革者,改革是沒有希望的。只有當既得利益者有可能變成改革者的時候我們才有希望。
人的行為并不完全是由所謂的物質利益支配的。人之所以是人,是因為他會思考、有價值觀、有理性,他的價值觀和思考當然會影響他的行為。所以,啟蒙思想家大衛·休謨在兩百多年前就講過,盡管人是由利益支配的,但是利益本身以及人類的所有事物是由觀念支配的。縱觀歷史,許多偉大的變革都是由觀念的變革引起的。
既得利益者之間的博弈
既得利益者之間是有博弈的。我們談論既得利益者的時候,有一個錯誤的假定,好像他們是一個整體,團結得像一個人一樣,有一個共同的目標,會全體一致地為捍衛自己的利益而努力。其實不是這樣。既得利益者內部是分成好多派的,不同派別之間的利益沖突可能遠大于他們與被統治階級之間的利益沖突,他們之間的斗爭可能是生與死的問題。既得利益者之間的斗爭往往會成為制度變革的重要力量。
首先看一下西方政教分離的歷史。政教分離是西方現代民主制度一個重要基礎。歐洲中世紀早期,政教合一,主教由國王任命,教會并不真正獨立。政教分離是后來教會和統治者相互斗爭的結果。十一世紀教皇格里高利七世(1073-1085年在位)就職后,決定在教會內部推行一系列改革,解決教會的腐敗問題,但受到教職人員的抵制。為消除改革的阻力,格里高利七世宣布收回國王罷免主教的權力。神圣羅馬帝國皇帝亨利四世要將他罷黜,格里高利七世的回應是將亨利四世逐出教會。教皇與皇帝的斗爭持續到下個世紀,最終雙方于1122年達成“沃爾姆斯宗教協定”:皇帝基本放棄敘任權,教會承認皇帝的世俗統治權。
法國大革命是法國貴族相互斗爭的產物。在革命前法國最重要矛盾是國王和貴族之間的矛盾,國王不斷剝奪貴族的特權,引起貴族的不安和不滿。即使在大革命之后的19世紀上半期,保皇派和共和派都是這個社會的精英和既得利益者,但正是他們之間的斗爭推動了法國民主制度的建立。
我要特別舉一個例子,是公司制度的發展。在19世紀中期之前,西方各國創辦公司都是一種特權,只有得到國王或者議會的特許,才能組建公司,只有少數有權有勢者才能得到這樣的特權,一般人是沒有辦法成立公司的。所以公司本身就意味著壟斷,如東印度公司壟斷對東方的貿易。這時候在精英當中就形成了不平衡,引起其他既得利益者的不滿,最后精英斗爭的結果是,把成立公司由特許制變成注冊制,任何人都有權創辦公司。這一變化英國在1844年完成,法國在1867年完成,美國在1850年這個階段完成(美國公司注冊由州法律規定)。
更一般地,根據諾斯等人的研究,西方國家的法治和民主,首先是在貴族內部實施的,也就是說貴族內部先有了法治和民主,然后再逐步推到了整個社會。這類似我們現在講的先搞黨內民主,再搞黨外民主。他們那個時候是先貴族內,后貴族外。
為什么貴族要實行法治和民主?因為在專制的體制下,既得利益者雖然有特權,但是他們沒有人權,他們相互斗爭,其實都是在相互摧殘。在專制體制下最不安全的人不是普通老百姓,而是特權者自己。他們有時候是人上人,但突然之間就可能變成階下囚,甚至人頭落地。時間長了他們認識到這樣的制度對誰都不好,還是應該用權利保證每一個人的利益、每一個人的安全。實行了法治之后,統治者可以下臺,但是被換下來的統治者仍然有安全感,仍然有人身自由,仍然可以過很好的生活,至少沒有性命危險。這是既得利益者為什么最終要實行法治、實行民主的重要原因。
改革是避免革命的最好辦法
縱觀歷史,我們看到英國的民主化過程中盡管有一些其他的因素也在起作用,但是社會的動亂、社會革命的威脅是英國建立民主制度的主要驅動力。也正因為如此,我們看到英國的民主化是一個漸進的過程,如1832年的時候只要買通中產階級就可以有了和平,所以選舉權只擴大到中產階級;當新的威脅出現之后,再做進一步讓步,直到1928年的全民的普選。
但既得利益者變成改革者只是一種可能性,可能性不等于必然性。既得利益者是否真的能變成改革者,取決于他們中是否有足夠聰明智慧的人,這些人是否有足夠的勇氣和領導力,是否能夠做出明智的選擇。有些非民主國家的政府習慣于用武力鎮壓的方式,對付老百姓的民主化要求,或者一開始得過且過敷衍了事,最后實在沒有辦法,才開始改革,但為時已晚(如一百年前的滿清政府),等待他們的只能是革命。
喬治·華盛頓于1799年去世,他留下遺囑要求在他的妻子瑪莎去世之后,把他所有的277位奴隸都解放了。但是他妻子瑪莎在第二年就把所有的奴隸都解放了。問她為什么,她說:“我不想生活在那些成天盼望我死的人當中。”
華盛頓解放黑奴是出于理念,他認為自由是人的基本權利。華盛頓太太解放黑奴是因為利益,她覺得自己受到威脅,有了危機感。歷史證明,在一個大的歷史變革當中,統治者最好有華盛頓的理念。如果沒有華盛頓的理念,至少應該有華盛頓太太的危機感。如果既沒有華盛頓的理念,也沒有華盛頓太太的危機感,那事情就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