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海春
(梧州學院法律與公共管理系,廣西梧州543002)
隨著我國新農村建設的不斷推進,依附于農村社會公共設施的現代技術也隨之滲入到少數民族地區村民的生產和生活中。在農村公共設施管理過程中,現代技術的應用在提高了村民生產和生活水平的同時,也給農村公共設施管理提出了新的挑戰:少數民族文化與技術的摩擦制約了農村公共設施功能的正常發揮。因此,技術與鄉土文化之間的調適是農村公共設施管理所無法回避的問題。本文以桂北S村從1998年到2008年十年中電力技術應用過程為例,試圖通過對該村電力技術引進中鄉土文化與技術互動關系的考察,來揭示農村公共設施管理過程中鄉土文化與技術之間有效調適的內在邏輯。
本文研究的對象是桂北的S村。S村是瑤族村莊,位于桂北的東南角,距其鄉政府約6公里,全村二百余戶,七個村民小組,一千多人,瑤族人口占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村民之間的交流主要是本地的瑤族語言,在長期的生產和生活中所形成的風俗、儀式仍支配著村民的日常生活。S村雖然在文化大革命時期修建了自己的電站并用上了電,但是后來由于缺乏維修經費,電站早已廢棄。直到1998年,S村通過村民自籌和政府資助的方式才從6公里外的鄉政府所在地將電力引入,并于2003年利用日本援華資金更新了輸電設施。鄉電力管理所負責該鄉電力設施的管理、維護和收費等工作。電力管理所與鄉政府只是名義上的領導關系,電力管理所的相關工作人員安排、經費開支、業務指導都由縣電力局(縣電力公司)負責,電力管理所的電費也主要上繳到縣電力局。
電力基本知識是科學知識,這給對這類知識了解不多的村民帶來了不少困難。村民們雖然在文化大革命時期用過電,而且大部分成年的村民也到過縣城和鄉政府所在地,對電力的使用已有了初步的了解,但是對電力的基本原理和用電安全卻并不甚了解,許多成年村民雖然會使用電燈、電視等電器,但是安裝這些電器時卻不甚注意,比如,用潮濕的手安裝燈泡等。這些使用電器的不規范行為輕則被電傷,重則被電殘。這頗讓村內電力管理員感到壓力。村電力管理員A是鄉電管所從該村挑選的懂得電力技術的村民。為了使村民盡可能地掌握相關的電力知識,他利用收電費的時機向用戶們講解電力使用的簡單知識,比如,電器的使用、插排使用和電表識讀等。他鼓勵懂得電力知識的年輕人主動幫助近鄰的用戶,因為“操作不當很容易引起火災,近鄰用戶都不可幸免,幫助他人于己于他都有好處”;同時也告誡不懂電力知識的村民多向懂得電力知識的人學習,因為“自己操作不當不僅會給自己,也會給別人造成災難”。因此,為了不因自己操作失誤而給自己和近鄰造成傷害,村民愿意向別人求助。村民之間都是熟人關系,大家都彼此了解,知道誰具備電力使用知識。懂得電力知識的村民也樂于為其他村民提供幫助,因為這不僅很有面子,而且還向被幫助的人討了個人情。在這里,懂得電力知識的村民向同宗族和本村老年人提供幫助是“應該”的,作為回報他們會被曾經幫助過的村民邀請到家吃飯,受幫助的老年人則會在公開場合夸獎他的行為,并對他表示感激。在這種長期的幫助與回報的文化實踐中,村民逐漸掌握了電力的基本知識和使用方法,這直接推動了電力使用規模的擴大。電力使用規模的擴大豐富了S村的傳統文化。S村的嫁娶仍保留了傳統的儀式,但是嫁妝的內容卻從過去的耕牛、稻谷和桌椅板凳逐漸轉變為電視機、DVD機和洗衣機等現代電器。
選擇S村電力管理人員是件頗讓電管所頭痛的事情。電力管理員承擔著維修村內電力設施、負責電費收繳和監督村民用電等工作,這要求電力管理員不僅要掌握一定的電力設施維修技術,而且要懂得當地語言和禮儀,對村內的宗族組織各自的勢力有所了解,否則將難以勝任這一工作。外派的管理人員顯然難以達到這樣的條件,只能從村內選擇。當時S村有幾個懂得電力知識的村民,村民A曾經在外邊做過電工,掌握了一定的電力技術,其他幾個較他年輕的村民則畢業于與電力相關的學校,并且都在廣東的電廠里做過工,具有較好的理論知識和實踐技能。經過慎重考慮,電管所選擇了村民A。村民A曾經做過村干部,善于言談和交際,了解村民宗族組織的勢力邊界及其關系網絡,與在任的村干部都有交往,而在他所在的宗族里也是“能說得上話”的人,這些經歷和知識顯然是幾個年青村民不具備的。
S村存在著兩種傳統權威,宗族組織權威和村級組織權威。宗族組織的權威來自祖宗留下的規則和組織成員的認可,權威的代表者是宗族內德高望重的老人,他們的權威都會得到同宗族成員的認可。村民小組的權威主要來自國家授權組織的認可和授權,比如,村黨支部和村民委員會的認可和授權,村民小組的代表人物是組長和會計。對于村民A而言,他需要建立與其管理地位相適應的管理權威才能履行好他的職責,但是宗族組織和村組織都不隸屬于電管所,他不能依賴于它們的權威來實施自己的管理活動,若要保持管理活動的獨立性就需要建立自己的管理權威,但這很容易對村內傳統的權威形成挑戰。
村民A利用他在村內長期建立的個人資源順利地將技術特長轉變為管理權威。他主要通過幾個方面達到的。一是主動為村內幾個宗族的德高望重老人提供電力服務,他常利用收電費的機會為這些老人講解電力知識,以此換來了他們對他工作的肯定和順利地收取電費;二是積極勸說和鼓勵村內懂得電力知識的年青村民主動為近鄰的用戶提供幫助和便利,這為他贏得了不少村民的夸獎;三是盡力地為遇到困難的用戶提供力所能及的服務,并能用適當的辦法勸服違規用電者放棄違規行為;四是為無法交納電費的孤寡老人適當減免電費或者允許他們推遲交納電費;五是說服電管所加強與村組織的合作,讓村組織配合自己的工作,并積極和村干部加強聯系。村民A的這些活動讓他在較短的時間內建立了自己的管理權威,并且較好地完成了電管所交與的任務。
S村存在著兩類管理組織,一是基于血緣關系而形成的宗族組織,該村雖然基本上都同一姓氏,但卻形成了大小不同的、邊界較為清晰的宗族組織;二是由國家成立或得到國家默認的村莊正式組織,這類組織包括S村黨支部、S村村民委員會和七個村民小組。該村主要通過三條線路把電力輸送到每個家庭,每條線路穿越不同的宗族或村民小組。因此,電力的輸送方式打破了傳統上的宗族和村民小組管理領域,并需要建立一個跨宗族和村民小組的電力設施新管理制度。可以說,電力技術的應用過程也是電力制度的植入過程。也就是說,S村的電力設施制度必須滿足電管所管理的原則和要求。因此,S村電力設施管理制度需要在電管所電力管理制度的原則下兼顧村內的正式與非正式制度。S村電力管理制度主要從電力資源分配機制、監督機制、電費收繳機制三方面來建立。
每個用戶都裝有電表,因此每個用戶都能較好地把握自己的用電量,但是這無法抑制村民非法使用大功率電器的行為。大功率電器過度消耗電力而導致其他村民無法正常用電,村民為此與管理員產生沖突,并威脅管理員如無法解決這個問題就不繳納電費。管理員一方面通過動員村民舉報在用電高峰時使用大功率電器者,另一方面親自向村民解釋用電高峰時使用大功率電器會給其他村民用電所帶來的負面性,勸說村民要顧及大家的正常用電,不要在用電高峰時使用大功率電器。經過管理者和村民的努力雖然無法徹底解決這一問題,但是起到了有效的抑制作用。穿越宗族組織和村民小組的電線使得電力管理人員無法依靠宗族組織和村民小組來向村民收繳電費,管理人員只能到每個用戶收取電費,分散的農戶增加了電費收繳的成本。為了降低電費收繳成本,電力管理員與村民約定每月的14、15日這兩天自覺到村委辦公室繳納上月的電費。這個制度的確為電力管理員和村民都節約了繳費成本。村民之間所建立的熟人關系是村民彼此進行資源交換的網絡,一旦村民之間出現裂痕往往會危及村民在這一網絡中進行資源交換的能力,因此村民謹慎地處理彼此間的利益問題。從某種程度上,這可以抑制村民的“損人利己”的機會主義行為的出現。但是當村民認為維持這種人際關系比違規者所造成的損失更為重要時,這種熟人關系則會弱化村民彼此的監督能力,也會消解政府的監督和制裁能力。為了解決這種社會資本負效應所帶來的監督問題,管理員只好請各個宗族的德高望重者和村干部勸說經常違規的村民不要再繼續做違規之事,否則會受到懲罰,并剝奪他們的用電權利。由于規則觸及到了各個村民的利益,德高望重者和村干部都支持對違規者的處罰,但是必須經過他們的協商和討論。因此,這一制度的形成有效地抑制了人們的機會主義行為。
技術具有其普遍性的特征,電力技術也不例外,這主要表現在,一是電力技術具有中立性,并在后果上具有正、負兩種效應;二是電力技術的基本原理及操作規范能夠跨區域的特點,不會因為地域和文化不同而有所區別;三是電力技術通過運用邏輯方法和計算規則等工具理性手段影響著電力管理制度和組織的建立。從某種程度上,技術是由技術器物、制度和觀念三個層次文化所構成的,技術的制度和觀念層次的文化塑造了技術的特殊性,電力技術具有與其他技術不同的基本原理、使用原則、管理制度和管理理念。電力技術、電力管理制度和有關電力技術的觀念構成了一個獨特的文化系統。與電力技術一樣,文化也具有其普遍性和特殊性。文化的普遍性主要表現在文化也是由物質、制度和觀念三個層次夠成,而文化的特殊性則源自區域內的經濟形態、社會結構等因素活動的結果,并通過制度、認知、生活習慣和風俗等要素表現出來。
從文化的角度看,技術是由技術器物、技術制度與體制和技術意識形態三個層次組成的文化。技術的滲入不僅會影響村民的物質生活,而且會對某一區域的管理制度和民族文化產生深遠的影響。
隨著電力技術的應用并對村莊生產和生活產生深刻影響,外向型且外在于村莊社會的電力管理制度設計預設有別于村莊文化的文化,造就了科學知識和地方性知識兩種不同的知識。由電力技術知識、基本原理、使用原則、管理制度和管理觀念構成了所謂的“科學知識”,而來自村莊的認知、制度、生活習慣和風俗則形成了所謂的“地方性知識”。這兩種知識的來源、傳承、運作都具有本質性的區別,并產生了某些摩擦。這主要表現在,一是村民的認知水平無法滿足技術知識的要求,雖然村民對電力知識有了初步的了解,但是沒有完全掌握電力技術使用的基本原理和原則,阻礙了電力技術效能的正常發揮,并激起了村民對電力管理制度的不滿。二是為了文化而犧牲管理上的績效,年輕的村民雖然擁有比村民A更扎實的電力管理知識和技能,但是電管所基于村莊文化的考慮,不得不放棄管理上的效率原則,而選擇了深諳村莊規則的村民A。三是科學知識和時空信息擁有的矛盾,電力設施管理制度的建立不僅需要科學知識,也需要來自村莊內的時空信息,但是這兩類知識并不為所有的人所掌握,電管所和村莊電力管理員雖然擁有比較豐富的科學知識,但是卻不完全掌握村民行動的具體信息;而村民掌握著許多有關其他村民行為的信息,但是卻極其缺乏科學知識。因此,這往往會導致電力設施管理制度構建陷入困境。
技術和文化之間雖然會產生摩擦,但是這兩者之間并不是完全對立的,S村電力技術的應用過程表明,技術和文化之間會形成良好的互動和調適。電力技術的使用豐富了村莊文化,改變和塑造了村民的行為,而電力技術則借助文化不斷推廣。
1.電力技術豐富了村莊的文化,改變和塑造村民的行為。村民們擁有豐富的地方性知識。地方性知識由經驗積累而成,靠的是人力及初級的勞動工具,往往注重對自然的順應及與自然的協調,從而塑造了村民們安于現狀的心理。然而,隨著農村與城市互動的深化,村民們目睹了現代科學技術的力量,“對于它通過技術和組織手段來克服問題的能力深信不疑”。因此,對于電力技術的應用,村民持著歡迎的態度和選擇了積極接受的行為。電力技術是一把“雙刃劍”,在豐富了村莊文化的同時,也給村民造成了財產、人身的威脅和損害。但是這種潛在的威脅并沒有使村民放棄使用電力技術,反而在當地文化的激勵下,為了避免這種潛在威脅影響到近鄰而促使村民彼此學習電力技術知識。
2.文化是技術應用和推廣的基礎。當技術在不斷豐富村民的文化時,電力技術以文化為紐帶而不斷地推廣。村莊內的文化主要包括認知、制度、風俗習慣等,這些文化因素為技術的推廣提供了激勵。村民積極地學習電力技術知識不僅是它能給他們帶來效用,改變自身的生活和生產環境,更為重要的是,電力的潛在威脅會因自己使用不當而給別人造成不應該的損失,這種不負責任所導致的后果不僅不能為其他村民容忍,而且還可能會受到其他村民的指責和懲罰。基于這樣的文化邏輯,促使村民積極和認真地向其他村民學習電力知識。而擁有電力知識的村民也因教會別人電力知識而有面子、使別人欠他一個人情或受到被幫助人的回報和表揚而樂意主動向別人提供幫助。文化潛在的激勵邏輯促使村民之間形成一個積極學習和愿意提供電力知識的良好氛圍。
3.地方精英:技術與文化互動的橋梁。在技術與文化的互動和調適中,地方精英則扮演著這兩者調適的橋梁和中介。村民A在電力技術應用過程中的表現,表明S村的地方精英在技術與文化調適的過程中發揮了巨大的作用,并在其中承擔了橋梁的功能。本土精英依據的不僅僅是外來文化所賦予的文化權力,也是在村莊社會中聚集起來的本土知識資源。他們通過自己的本土資源,利用村莊文化的相關因素,不僅將國家電力管理制度嵌入村莊社會中,而且有效地連接了科學知識和地方性知識兩種文化之間的隔閡,而且實現了兩者之間的良性互動。
綜上所述,技術與文化之間不僅存在著某種摩擦,也存在著互動和調適,技術豐富著村民的文化,塑造村民的行為,而文化則為技術的應用和推廣提供了基礎,地方精英則是技術與文化之間互動和調適的橋梁和中介。這一結論蘊含著兩個方面的啟示:一是技術應用過程中需要挖掘有利于技術應用和推廣的鄉土文化;二是重視地方精英的培養和使用,特別是在大學生不斷“下鄉”的背景下,更要注重鄉村本土專業人才的挖掘和培養,“下鄉”的大學生雖然具有專業的理論知識,但是缺乏鄉村本土人才的地方性知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