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興德
( 中共大連市中山區委宣傳部,遼寧 大連 116017 )
賈政同寶玉最激烈的一次沖突就是第三十三回“手足耽耽小動唇舌,不消種種大承笞撻”中描寫的寶玉挨打。這是“叛逆說”贊譽寶玉反封建堅決的重要根據。寶玉因何挨打?其真正原因長期以來一直被人誤讀誤解。如,有人認為,“寶玉的挨打,并不單只為了金釧兒和蔣玉菡的事——這只不過是個導火索就是了。賈賈政早就看他不順眼,早就想結結實實教訓他一頓,非使他就范不可。”[6]
這次挨打的直接原因,正如回目中已經表明的,一是聽信了賈環的“奸淫母婢”的誣告;二是聽信了忠順王府長史官說的寶玉私藏琪官(蔣玉菡)。這兩件事都不是事實。但賈政為什么不問青紅皂白,立馬大動肝火,把寶玉暴打了一頓呢?
先講“奸淫母婢”。這本來是賈環的誣告,事實本來不是這樣,為什么賈政就輕信了賈環的誣告,還“氣的面如金紙”呢?
首先, 這同當時的特定環境有關。賈政剛剛送走忠順王府長史官,正在氣頭上。按人之常情,在氣頭上容易不辨黑白,輕率地偏聽偏信。二是聯系全書分析,賈政對趙姨娘、賈環長期以來忌恨寶玉(還有鳳姐)并圖謀陷害的卑劣行徑根本沒有察覺和認識,甚至偏聽偏信。賈政糊涂,賈政不正。在賈政同寶玉的矛盾中,始終有嫡庶之間的矛盾夾在其中,并左右其父子的矛盾。而這嫡庶之間的矛盾,寶玉雖然是不知覺的被動者,是趙姨娘、賈環母子主動生事兒,但其間的矛盾性質,是為了謀取賈府正宗地位和財產,絲毫不含有封建衛道者和叛逆者斗爭的問題。
再說寶玉挨打的第二個原因。也是最主要的原因。有人認為“不肖種種”主要即指寶玉結交了“琪官”(蔣玉菡)等下層人士的叛逆精神或民主思想。因此,賈政這里打寶玉就具有了“封建衛道者同封建叛逆者”斗爭的意義云云。
這種認識其實是一種錯覺。當忠順王府長史官在賈政面前說出,甚合忠順府王爺的心意而“斷斷少不得”的戲子琪官被寶玉長期占用這個不是事實的“事實”時,書中寫道:
賈政聽了這話,又驚又氣,即命喚寶玉來……賈政便問:“該死的奴才!你在家不讀書也罷了,怎么又做出這些無法無天的事來!那琪官現是忠順王爺駕前承奉之人,你是何等草芥,無故引逗他出來,如今禍及于我。”[5]453-454
這段話是我們理解“寶玉挨打”的關鍵!賈政痛打寶玉,一不是因他不喜讀書。“你不讀書也罷了”之句可見他對寶玉不讀書是采取寬容態度的。二不是他“在外流蕩優伶”。這里的真實原因和要害乃是因寶玉這個“草芥之人”,竟將忠順王爺寵愛至極、一時也離不開的戲子(男妓),“無故引逗出來,長期占用,禍及于我”![5]454賈政害怕了!這里的全部“秘密”在此:我們如果細品全書,就會知道,原來,這“勾引”琪官的不是寶玉,而是北靜王。書中前面交代,寶玉第一次同琪官見面交換的“汗巾子”,就是北靜王給琪官的。也只有北靜王才有財力和勢力為琪官在外置辦房屋,使之長期逃離忠順王府,不為忠順王爺服務。忠順王府深知底細,不敢惹北靜王,只好撿軟的捏,來到賈府要人。琪官逃亡事件實際是兩個王爺之間的矛盾斗爭,賈府夾在其間。在王爺面前,“草芥之人”不單是寶玉,而是整個賈府!況且,賈府“素日并不和忠順府來往”,這已暗示兩家關系疏遠,甚至交惡。這次忠順府不到真正的窩主北靜王府要人,而來賈府,賈政自然也知道其中的厲害關系。在這種情況下,作為一家之長的賈政,暴打寶玉實乃是寶玉無意間結交忠順王爺一刻也離不開的琪官而闖下了大禍。
賈政暴打寶玉,不僅僅是“教訓”寶玉,實是給忠順王爺一個交代(賈府發生這么大的“事件”不會不傳到忠順王府的,忠順王府連寶玉和琪官互換汗巾的秘密都可以知道,何況這樣的大事?)。賈政暴打寶玉,賈府上下沒有人知道其中的真正原因。遺憾的是,《紅樓夢》的許多讀者也沒有理解賈政暴打寶玉的真正“秘密”。
總之,《紅樓夢》明寫寶玉挨打,是賈政和寶玉的矛盾,暗中卻反映了當時社會更廣闊、更深刻的社會矛盾和沖突。這里并不是什么封建和反封建的斗爭。
還有人以寶黛的戀愛為例,認為這是“熱烈地追求愛情自由、婚姻自主”,“堅決反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傳統的封建婚姻制度”[7]。《紅樓夢》對寶黛婚戀過程中纏綿悱惻的矛盾糾葛和悲劇命運的描述,可謂千古絕唱。通過對寶黛婚戀的描述,深刻地反映了賈府內外錯綜復雜的矛盾斗爭[8],反映社會矛盾的深度和廣度空前絕后。但是,并不能簡單地認為二人在婚戀中的行為是封建社會的“叛逆”。縱觀全書,寶黛二人在整個的婚戀過程中,他們的思想行為,始終未超出封建貴族公子小姐應遵循的封建道德規范和底線。
封建婚姻的特點之一是“父母之命”。寶黛在總體上是尊重“父母之命”的。他們盡管真誠相愛,并有共同的思想基礎,但卻并沒有為爭取雙方婚姻的成功作出實質性的努力。寶玉只不過反復同黛玉表露心跡,卻從未敢向父母和賈母等任何人表露非林妹妹不娶的心意。他們二人之間矛盾糾葛的發生,也多是由他們貴族小姐公子的特殊的身份地位決定的。本來二人是青梅竹馬,可他們在婚戀的過程中,都各自將真意隱瞞著,用假意試探對方,這樣就不能不產生許多的矛盾糾葛。在前八十回,賈母本來是在暗中支持二人的婚戀的,“金玉良緣”與“木石前盟”的矛盾斗爭,實質是賈母同王夫人、薛姨媽、賈妃的微秒而復雜的矛盾斗爭[8]。正是由于賈母處處明里暗里地對寶黛二人關系的呵護和默許,才使二人有更多的接觸機會,并在不斷發生矛盾和解決矛盾中發展愛情。遺憾的是,寶黛二人并未感知或認識到賈母對他們婚戀的關愛和支持,沒有充分利用賈母這棵大樹,推動他們的愛情結局向他們期望的方向發展。之所以如此,一方面是由于二人的單純幼稚,沒有理解和認識賈母與王夫人之間的微妙而又尖銳的矛盾;另一方面,則是由于出自封建貴族公子、小姐的自尊、自傲和恪守封建社會的男婚女嫁的禮法。這個過程和結果,本身就是一個悲劇,是值得人們玩味和同情的。但是,盡管這樣,卻不能說明他們之間的愛情過程中的纏綿悱惻感情和矛盾糾葛,含有多少反封建的因素。說他們“熱烈地追求愛情自由、婚姻自主”,是“堅決反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與書中實際描寫的不符合。在前八十回,賈府中除流傳薛姨媽制造的“金玉良緣”外(僅僅是流傳,賈母對此并無回應,就是王夫人也沒有把問題明確挑開,也僅僅是暗中“支持”而已),只有在第二十九回,在清虛觀,張道士向賈母為寶玉提親,賈母當眾明確回答,“這孩子命里不該早娶,等再大一大再定罷”[5]408。此外,再也沒有任何人為他們議親提親,并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事情發生。這何談“反對”云云?他們在戀愛中的矛盾糾葛,完全是或說基本上是在他們二人之間進行的(當然原因很復雜)。這怎么能牽扯到反封建上去呢?就是在后四十回里,眾人用“掉包計”完婚之時及之后,寶玉和黛玉,誰也沒有明確提出婚姻自由的問題,基本上是屈服于賈母和王夫人們的安排。至于寶玉的最后出走,按原作的安排,應該是“貧窮難耐凄涼”(第三回,作者對寶玉的評語)。把寶玉寫成是不滿意婚姻而出走,是后四十回的情節,是否是曹雪芹本意,還是個懸案。
總之,賈寶玉和林黛玉在“追求愛情自由、婚姻自主”,反對“父母之命”方面,遠不如漢朝的真實歷史人物卓文君和司馬相如,更不要說《西廂記》里的張生和鶯鶯了。把寶黛婚戀說成是強烈地反對封建婚姻制度,這是沒有多少說服力的,至少是沒有多少代表性。如前所述,《紅樓夢》里寫的寶黛婚戀的矛盾糾葛,其意義不在反封建,而是為了表現賈府內部賈母和王夫人等人的尖銳復雜而又微妙的矛盾斗爭。明寫寶黛婚戀,暗寫賈母和王夫人等人之間的矛盾斗爭[8]。因此,說寶玉反對父權、族權,是不足以說服人的。
堅持“叛逆說”的人,認為曹雪芹對寶玉的“叛逆”性格是肯定和贊揚的。這也同書中的實際描寫不符。曹雪芹對寶玉的所謂“叛逆”實際是采取批判態度的。
這里,首先需要提及的即是第三回寶玉出場時作者以“后人”的名義評價寶玉的兩首詞: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
潦倒不通世物,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
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凄涼。可憐辜負好韶光,于國于家無望。
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語紈绔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
現在一般流行的看法認為,這兩首詞“似貶實褒,寓褒于貶”,“看來是嘲,其實是贊”,“是借封建統治階級的眼光來看的”,是“作者用反面文章”,將“寶玉作為一個封建叛逆者的思想、性格,概括地揭示出來了”[9]。
也有少數專家是不同意這樣的解讀的。如,張天翼先生就認為:“那兩首為寶玉下考語的詞……我們既不能視為反話,也不能把它當作正面教訓。”[10]
如果我們細品這兩首詞,就會發現,按上述思路去解讀,存在許多自相矛盾之處。如,“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凄涼”,“天下無能第一”等句,無法用“看來是嘲,其實是贊”來解讀。“貧窮難耐凄涼”實乃是對后四十回寶玉窮困潦倒的概括,何以證明作者曹雪芹在這里是講的反話呢?何以證明“是借封建統治者的眼光看”的呢?沒有證據自然不能服人。
我們如果細讀全書,就會發現,在許多情況下,作者不僅不認同寶玉的行為舉止,而且還采取批判的態度。不過這種批判是極為含蓄和委婉的。書中有兩段不大被人們注意的文字。一段在第三十七回,寫賈政點了學差離家之后:
“外面諸事不能多記,單表寶玉每日在園中任意縱性的逛蕩,真把光陰虛度,歲月空添。”[5]498
另一段在第七十九回,寶玉生病,賈母和王夫人規定他要靜養百日,到了四五十日后,他呆不住了,書中寫道:
“(寶玉)和那些丫鬟們無所不至,恣意耍笑作戲……同這些丫鬟們廝鬧釋悶,幸免賈政責備逼迫讀書之難。這百日內,只不曾拆毀了怡紅院,和這些丫頭們無法無天,凡世上所無之事,都玩耍出來。如今且不消細說。”[5]1146-1147
這兩段文字很重要。像這樣帶著感情的以作者的第三人稱的方式去議論評價人物,在《紅樓夢》中是極少見的。作者在這里對寶玉的批評是十分明顯的。這無論如何也不能解釋成“似貶實褒,寓褒于貶”,“看來是嘲,其實是贊”,“是借封建統治階級的眼光來看的”。
作者還通過小說中的不同人物對寶玉進行客觀評價,委婉地批評寶玉。在第二十六回,通過小丫鬟佳蕙和小紅嘮嗑,委婉地批評了寶玉:
寶玉病愈后,賈母對寶玉有病期間侍侯寶玉的丫鬟們予以“獎勵”,佳蕙對此氣不公,對小紅發牢騷,小紅說:“也犯不著氣他們。俗語說得好,‘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筵席’,誰守誰一輩子呢?不過三年五載,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那時誰還管誰呢?”這兩句話不覺感動了佳蕙的心腸,笑道:“你這話說的卻是。昨兒寶玉還說,明兒怎么樣收拾房子,怎么做衣裳,倒像有幾百年的熬煎。”[5]361
丫鬟們已感到了賈府的末世,然而,寶玉卻還混混噩噩,如在夢中。正如脂硯齋說的:“實是寫寶玉不如一鬟婢”。寶玉的思想遠不如一個小丫鬟,何談“新的思想”!
在第五十五回,鳳姐有病,暫不能“執政”,和平兒逐個議論賈府里現在這些人中,誰可以作她的“膀臂”時,她是這樣評論寶玉的:
雖有個寶玉,他又不是這里頭的貨,縱收服了他也不中用。……[5]780
這句話非常生動地說出了寶玉在家庭中的地位。按寶玉的身份,他完全有權,在這個時候也完全應該參與家政的管理,所以鳳姐說“有個寶玉”;但實際上,寶玉的心思又完全不在此。正如他曾說過的,“我能夠和姊妹們過一日算一日,死了就完了,什么后事不后事的!”寶玉這種對家庭不負責任的態度,不能說是進步的表現和行為。
在第六十三回,寶玉將芳官打扮成一個小土番,并為她改名為“耶律雄奴”。他們之間有段對話,頗是耐人尋味:
“……‘雄奴’二音,又與匈奴相通,都是犬戎名姓。況且這兩種人自堯舜時便為中華之患,晉唐諸朝,深受其害。幸得當今之世,大舜之正裔,圣虞之功德仁孝,赫赫格天,同天地日月億兆不朽,所以凡歷朝中跳梁猖獗之小丑,到了如今竟不用一干一戈,皆天使其拱手俯頭緣遠來降。我們正該作踐他們,為君父生色。”芳官笑道:“既這樣著,你該去操習弓馬,學些武藝,挺身出去拿幾個反叛來,豈不進忠效力了。何必借我們,你鼓唇搖舌的,自己開心作戲,卻說是稱功頌德呢。”寶玉笑道:“所以你不明白,如今四海賓服,八方寧靜,千載百載不用武備。咱們一戲一笑,也該稱頌,方不負坐享升平了。”……[5]899
寶玉這一番話,明顯表現出他的“頌圣”思想。作者通過芳官的嘴,對他進行了委婉的批評。
在第六十五和六十六回,賈璉貼身的得力小仆興兒,在向尤二姐介紹賈府諸人情況時,是這樣介紹寶玉的:
……成天家瘋瘋癲癲的,說的話人也不懂,干的事人也不知。外頭人人看著好清俊模樣兒,心里自然是聰明的,誰知是外清而內濁,見了人,一句話也沒有。所有的好處,雖沒有上過學,倒難為他認得幾個字。每日也不習文,也不學武,又怕見人,只愛在丫頭群里鬧。再者也沒剛柔,有時見了我們,喜歡時沒上沒下,大家亂玩一氣,不喜歡各自走了,他也不理人……[5]938
在第三十五回,傅秋芳家的兩個老婆子,這樣評論寶玉:
“……時常沒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里看見了魚,就和魚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不是長吁短嘆,就是咕咕噥噥的。且是連一點剛性也沒有,連那些毛丫頭的氣都受的。愛惜東西,連個線頭都是好的;糟蹋起來,哪怕值千值萬的都不管了。”[5]482-483
在第七十一回,寶釵、李紈等人在曉翠堂議論到鳳姐被邢夫人氣哭的事時,大家有這樣一段對話:
……探春笑道:“糊涂人多,那里較量得許多。我說倒不如小人家人少,雖然寒素些,倒是歡天喜地,大家快樂。我們這樣人家人多,外頭看著我們不知千金萬金小姐,何等快樂,殊不知我們這里說不出來的煩難,更利害。”寶玉道:“誰都像三妹妹好多心。事事我常勸你,總別聽那些俗語,想那些俗事,只管安富尊榮才是。比不得我們沒這清福,該應濁鬧的。”尤氏道:“誰都像你,真是一心無掛礙,只知道和姊妹們玩笑,餓了吃,困了睡,再過幾年,不過還是這樣,一點后事也不慮。”寶玉笑道:“我能夠和姊妹們過一日是一日,死了就完了。什么后事不后事的。”李紈等都笑道:“這可是又胡說。就算你是個沒出息的,終老在這里,難道她們姊妹們都不出門子么?”尤氏笑道:“怨不得人都說他是假長了一個胎子,究竟是個又傻又呆的。”……[5]1014
值得注意的是,這些評論寶玉的人,有的是賈府的“當權派”,有的是賈府的“旁觀派”,有的僅是奴仆,還有的則是賈府之外的人。這實際上是從不同的視角看寶玉。這些人的評價不能說都是用“封建統治階級的眼光來看的”,有許多是比較客觀和符合實際的。特別是賈璉的貼身小仆興兒這段話,被《讀紅樓夢隨筆》的作者稱為“是寶玉小傳”,應該還是比較客觀的。鳳姐對寶玉的評論,印證了第二回冷子興關于賈府“主仆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劃者無一”的說法。冷子興的話,也包括寶玉在內。寶玉這種怪異和怪僻的思想性格實際是一個處于“逆反期”的少年的表現,不能冠以“反封建”的思想內涵。他的作法和行為,確有不同于常人的地方,但這些地方多是沒有階級性和政治內容的,是不能用階級分析的思想方法定位的。即便在第三回,王夫人向初來的黛玉介紹寶玉時,說寶玉是“混世魔王”,也不能證明寶玉是反封建的“魔王”,而只不過是一個慈母對一個淘氣的孩子的愛稱,何談有什么“階級性”的內容?若非如此分析法,那賈母異常寵愛寶玉,又該作何解釋呢?
作者對寶玉是采取批判的態度,在《姽嫿詞》和《芙蓉女兒誄》中有進一步的表現。
《姽嫿詞》和《芙蓉女兒誄》是“叛逆說”論證寶玉“反封建”的重要的思想材料。這也是值得商榷的。對此,前文已有涉及,這里再作一些補充。
在《姽嫿詞》中,寶玉滿腔熱情地贊揚林四娘,對昏官庸官進行了嘲諷:“天子驚慌恨失守,此時文武皆垂首。何事文武立朝綱,不及閨中林四娘!我為四娘長太息,歌成余意尚彷徨。”在《芙蓉女兒誄》中,其濃彩重筆,對死去的晴雯進行了熱情的謳歌和贊美:“其為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性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其為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對迫害晴雯致死的人進行了無情的痛斥:“嗚呼!固鬼蜮之為災,豈神靈而亦妒。鉗诐奴之口,討其從寬;剖悍婦之心,忿猶未釋!”寶玉在這里表現出的對昏官庸吏的批判和對弱者的同情,是可寶貴的品格。但有人據此就認為這是寶玉反封建或封建社會的叛逆者的證據,是值得商榷的。
(一)《姽嫿詞》歌頌林四娘,嘲諷昏官庸吏,完全是站在維護皇權的立場上的。這種維護皇權和頌圣的思想同大觀園題對額、元春省親時“盛世無饑餒,何須耕織忙”的詩,以及前文提到的和芳官的對話等處,表現的頌圣思想是一脈相承的。站在歌頌皇權的立場上來嘲諷昏官庸吏,這是哪門子的反封建?一個歌頌皇權的人,何談對封建社會全面批判?寶玉在《姽嫿詞》中流露出的思想和表現的立場,完全獲得了賈政及其幫閑們的贊賞,這就是一個很好的“旁證”。賈政作為一個“嚴父”,不惜親自為寶玉執筆,這哪里有什么“自始至終和封建統治階級的代表人物作不妥協的斗爭”?
(二)寶玉這里寫《芙蓉女兒誄》,是因為他認為晴雯死后化身為芙蓉花神。可書中明確交代,這只是一個小丫頭為了安撫和應付寶玉,隨口胡謅說出的,其實本無此事。而寶玉卻當了真,寫了長長的一篇吊芙蓉花神的“誄”來,這本身就含有一種調侃和嘲諷的意味。
(三)從《芙蓉女兒誄》的內容看,盡管有對晴雯的熱情贊美,有對“惡人”的痛斥,但總觀全篇,晴雯在他的心目中,始終是個丫鬟、奴仆而已。如前所述,這和剛入大觀園時寫的“四季記事”詩中表達的情感是一致的。寶玉把他和晴雯之間的關系“定位”是“黃土壟中,丫鬟薄命”,又把他們的關系比作宋汝南王和愛妾碧玉、石崇和綠珠的關系。這就再明白不過地告訴讀者,寶玉和晴雯的關系是主人和奴仆的關系,最多也只能說是和準“愛妾”的關系。寶玉在這里流露出的封建等級思想是顯然的。這哪里是主張“人際關系的無等級的、平等的”反封建思想?
(四)我們再聯系作者精心巧妙安排這兩篇“大作”寫作前后的“背景”,看作者的真實用意。第七十八回回目是“老學士閑征姽嫿詞,癡公子杜撰芙蓉誄”,這種先“詞”后“誄”,“閑征”和“杜撰”的對比手法,是極有深意的。《紅樓夢》的回目標題用聯語的形式結構,是作者為了更含蓄地表現思想內容而精心設計的,許多回目標題,都含有對比、對照、反襯、象征、比喻等意義。作者對人物的褒貶,對事物的評價,在正文中沒有直接說出來,通過回目的標題,含蓄地表達出來。它同書中相關描述的內容,互成表里。此回自然也不例外。作者特意用了“杜撰”一詞同“閑征”進行對比映照,這本身就有一種調侃的味道。
晴雯死了,第二天一大早,寶玉剛想派人問個究竟的時候,就接到了父親賈政的“指令”,讓他和賈環、賈蘭一同去訪友拜客賦詩。在這種情況下,他去了之后,回來在家人面前展示“不但不丟丑,倒拐了許多東西來”。興致之高,溢于言表!寶玉回來之后不久,從小丫頭處剛剛獲得晴雯的確切死訊,又被“尋秋之勝”興趣正濃的賈政找去,聽林四娘的故事,并當堂為賈政和眾清客們作《姽嫿詞》。在這一過程中,寶玉非常主動、積極,賈政也很高興,親自執筆為寶玉謄寫。他的《姽嫿詞》被賈政及其清客們“大贊不止”。這天直到晚上夜深人靜之時,他才又想起晴雯,引起“杜撰”《芙蓉女兒誄》來。
從上述寫作“背景”和“寫作過程”,我們可以看出,晴雯之死對寶玉來說,雖然有悲痛、有懷念,但是,其重要性,遠遠不如賈政安排的同那些達官貴人結交重要。他作“誄”來紀念晴雯,正如他自己說的,“原不過是我一時的頑意”[5]1141。從某種程度上講,這正是他的真情流露,不能看作是同黛玉隨便說說的頑話。
[6]張天翼.賈寶玉的出家[M]//名家圖說賈寶玉.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7.
[7]蔡義江,等.紅樓夢導讀[M].哈爾濱:黑龍江教育育出版社,2003.
[8]張興德.前八十回就寶黛婚戀對賈母、王夫人之間矛盾的描寫及意義[J].紅樓夢學刊,2003,(4).
[9]蔡義江.紅樓夢詩詞曲賦鑒賞[M].北京:中華書局,2001.
[10]呂啟祥,林東海.紅樓夢研究稀見資料匯編(下冊)[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