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正君
(中共湖南省委黨校 哲學教研部,湖南 長沙410006)
近年來,隨著我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縱深發展,“市民社會”的話語體系日趨熾盛,逐漸成為當前學術界研究的重要范式。在這股方興未艾的市民社會浪潮中,馬克思的市民社會理論自然成為人們追逐的對象。國內學者圍繞馬克思的市民社會概念的內涵、市民社會與政治國家的關系、市民社會理論與唯物史觀的關系、市民社會理論的當代意義等問題進行了深入持久的探討,并且取得了比較豐碩的研究成果①相關研究綜述可參見:王代月《馬克思市民社會理論研究述評》(《教學與研究》,2007年第9期);馮長虹、陳曙光《馬克思市民社會理論研究述評》(《重慶社會科學》,2010年第10期)。。然而,在一些基本問題的認識上,學者們仍長期爭論不休,比如,市民社會決定國家理論與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理論的關系,換言之,馬克思的市民社會理論在歷史唯物主義理論中究竟居于何種地位。顯然,澄清這個問題,對于推動馬克思市民社會理論研究的發展具有重要意義。
市民社會與國家是馬克思早期政治哲學著作中經常出現的一對范疇。馬克思通過對市民社會與國家關系的研究,提出了市民社會決定國家的重要命題,找到了人類歷史的真正發源地,推開了通達唯物史觀的大門。毫無疑問,馬克思的市民社會決定國家理論在唯物史觀創建中具有重要的地位和作用,“它是馬克思建構歷史理論、完成政治經濟學批判、展望共產主義的理論前提”[1]。馬克思對市民社會與國家關系的考察,肇源于他對黑格爾理性國家觀的反駁。應該說,馬克思的市民社會決定國家理論是從黑格爾的市民社會與國家關系理論的架構中“脫胎”而來的,其形成過程經歷了一個外部思想交鋒、內在自我批判、不斷綿延提升直至最終導出唯物史觀之創建的邏輯進程。
在馬克思思想轉變過程中,《萊茵報》時期的感性經歷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成為馬克思研究市民社會與國家關系的發生契機。受黑格爾哲學思想的影響,青年馬克思曾是理性國家觀的信仰者。他一度深信“國家應該是政治的和法的理性的實現”[2]14,認為通過對理性國家本質的準確透視就可以達到對現實國家制度的有效批判。然而,在《萊茵報》工作期間,馬克思被直接卷入了現實利益斗爭的旋渦,逐漸發現了理性國家與現實國家的矛盾沖突。在《關于林木盜竊法的辯論》一文中,馬克思明確地描述了“普遍原則”與“特殊利益”的沖突:“應該為了保護林木的利益而犧牲法的原則呢,還是應該為了法的原則而犧牲林木的利益,——結果利益占了法的上風”[2]179。在私人利益與法的博弈過程中,馬克思清楚地看到,私人利益左右著國家的靈魂,國家則成為私人利益的工具,“私人利益的即等級的代表力圖并且正在把國家貶低到私人利益的思想水平”[2]155。
“理性國家”與“現實國家”之間的矛盾,實質上就是馬克思哲學觀的矛盾表現。這時期馬克思在黑格爾理性哲學觀信仰上進退維谷:一方面,他的思想仍籠罩在理性主義的光環之下,固守著理性國家觀,斥責“怕見天日的私人利益”,將其咒罵為“下流的唯物主義”,認為服務于特殊利益的立法行為是“違反人民和人類神圣精神的罪惡”[2]180;另一方面,他又切身體驗到了國家被物質利益打得一敗涂地,認識到了“在研究國家生活現象時,很容易走入歧途,即忽視各種關系的客觀性,而用當事人的意志來解釋一切。但是存在著這樣一些關系,這些關系決定私人和個別政權代表者的行動,而且就像呼吸一樣地不以他們為轉移”[2]216。這一認識表明:物質利益與國家和法之間,是前者決定后者,即市民社會決定國家,而不是國家決定市民社會。
特殊利益決定國家和法、市民社會決定國家,這是馬克思建基于《萊茵報》時期的經驗事實所獲得的感性認識,構成了他對黑格爾理性國家觀進行清算的重要依據。這時馬克思并沒有擺脫理性國家觀信仰的支配,只是由推崇轉向懷疑,僅僅只是懷疑和動搖,遠還不是顛覆。因為他只是在經驗層面上感受到了理性國家觀與現實物質利益的矛盾,還并沒有上升到系統的理論反思的高度,更沒有從市民社會去探究這種矛盾的根源所在,他甚至還認為,這一經驗現象只是對國家理性的異化和對國家本質的暫時背離,它終究是要回到特殊利益服從普遍利益這種真實本質之中去的。在退出《萊茵報》前夕,馬克思指出,“《萊茵報》從來沒有偏愛某一特殊的國家形式。它所關心的是一個合乎倫理和理性的共同體;它認為,這樣一種共同體的要求應該而且可以在任何國家形式下實現”[2]426。由此可見,馬克思要徹底蕩滌黑格爾哲學的影響,實現對理性國家觀的“倒戈”,還必須借助理性思維的批判、歷史材料的支撐和政治經濟學的確證,這正是馬克思退出《萊茵報》后所要解決的任務。不過在《萊茵報》期間,馬克思所經歷的經驗事實和矛盾沖突,為他日后沖破傳統觀念的樊籬、走出理性國家觀的迷宮奠定了基礎,也成為他開始探索國家與市民社會真實關系的契機。
問題是科學探索的動因。《萊茵報》時期所形成的經驗認識與思想上尚未消除的“苦惱的疑問”,促使馬克思從社會舞臺退回到書齋,轉身投入到對黑格爾法哲學和國家哲學的研究之中,開始對黑格爾理性國家觀實現“倒戈”。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中,馬克思運用哲學的方法和知識對理性國家觀進行了系統的理論清算,糾正了黑格爾的市民社會與國家關系的“歷史錯位”,首次確立了“社會本體論”原則,即不是國家決定市民社會,而是市民社會決定國家的哲學原則,從而宣告了各種國家拜物教的“歷史終結”。
新哲學原則的確立,是馬克思立足于費爾巴哈的哲學立場、借用“主賓顛倒”的批判武器對黑格爾法哲學和國家哲學進行初步批判的理論成果。1843年,費爾巴哈出版了《關于哲學改造的臨時提綱》一書。在該書中,費爾巴哈認為,存在是主詞、思維是賓詞,而思辨哲學則“喧賓奪主”,歪曲了主詞與賓詞之間的關系。他指出:“我們只要經常將賓詞當作主詞,將主體當作客體和原則,就是說,只要將思辨哲學顛倒過來,就能得到毫不掩飾的、純粹的、顯明的真理?!保?]這就是費爾巴哈批判思辨哲學時所常用的“顛倒法”。這一批判方法對馬克思批判黑格爾理性國家觀產生了重要影響,以至于恩格斯坦承:費爾巴哈“在好些方面是黑格爾哲學和我們的觀點之間的中間環節”[4]211-212。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中,馬克思對理性國家觀的批判和改造是從把被黑格爾顛倒的主客體關系重新顛倒回來這一基本方法入手的,從而解決了市民社會與國家關系研究的前提問題。
黑格爾認為,倫理理念經由家庭、市民社會,最終在國家中實現特殊性與普遍性的統一,因此,作為理性國家自身發展的階段和環節,市民社會在邏輯上從屬于國家。馬克思繼承了黑格爾的市民社會與國家二分的范式,肯定了黑格爾法哲學所具有的“較深刻的”理論價值,即“把市民社會和政治社會的分離看作一種矛盾”[2]338。但是,他并不認同黑格爾用倫理精神發展的邏輯關系取代市民社會與國家的真實關系。馬克思一針見血地指出,黑格爾的“邏輯優先論”犯了主賓顛倒的根本性錯誤:“作為出發點的事實并不是被當做事實本身來看待,而是被當做神秘主義的結果”[2]253。黑格爾把“理念變成了獨立的主體,而家庭和市民社會對國家的現實關系變成了理念所具有的想像的內部活動”[2]250,他不是從存在出發來探討事物的內在邏輯,而是從理念或邏輯出發來推演現實事物的運動歷史。馬克思把黑格爾邏輯優先、主賓顛倒的哲學原則稱之為“邏輯的、泛神論的神秘主義”[2]250。馬克思強調,“具有哲學意義的不是事物本身的邏輯,而是邏輯本身的事物。不是用邏輯來論證國家,而是用國家來論證邏輯”[2]263。
用邏輯規定、裁剪歷史的哲學理路,是一種思維決定存在的唯心主義??梢?,對于市民社會與國家的關系,黑格爾犯了前提性錯誤,陷入了歷史唯心主義的泥潭。借用費爾巴哈的“顛倒法”,馬克思指出,“實際是,家庭和市民社會是國家的前提,它們才是真正的活動者;而思辨的思維卻把這一切頭足倒置”[2]250-251,因為“政治國家沒有家庭的天然基礎和市民社會的人為基礎就不可能存在。它們是國家的[必要條件]”[2]252。馬克思還指出:“家庭和市民社會是國家的真正的構成部分,……是國家存在的方式。家庭和市民社會本身把自己變成國家。它們才是原動力?!保?]251通過對黑格爾顛倒性思維的批判和重置,馬克思實現了對市民社會與國家關系的顛倒。對市民社會與國家關系的顛倒,就是對神秘主義的祛神秘化。這一顛覆具有雙重意義:一是實現了對現實事物與理念邏輯關系的顛倒,從根本上劃清了同黑格爾哲學的原則界限;二是實現了市民社會與國家關系的重置,初步確立了市民社會決定國家的哲學原則。
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中,馬克思不僅肯定了市民社會對國家的優先地位,還分析了市民社會的內部成分——私有財產與國家的關系。對于國家與私有財產的關系,黑格爾認為,長子繼承制在政治上構成了貴族等級,體現了政治國家對私有財產的支配權。與此相反,在馬克思看來,長子繼承制的私有財產制度是私有財產自身發展的要求,是私有財產得到實現的法律保障。政治國家對私有財產的支配權,實質上只是“私有財產本身的權力,是私有財產的已經得到實現的本質”[2]369。馬克思指出,“實際上長子繼承制是土地占有制本身的結果,是已經硬化了的私有財產,是最獨立和最發達的私有財產”[2]369?!伴L子繼承制是私有財產的政治意義,是政治意義即普遍意義下的私有財產。這樣一來,國家制度在這里就成了私有財產的國家制度”[2]380??梢?,黑格爾把長子繼承制描繪成政治國家對私有財產的支配權,完全是“倒因為果,倒果為因,把決定性的因素變為被決定的因素,把被決定的因素變成了決定性的因素”[2]369。在對長子繼承制和土地占有制關系的討論中,馬克思將國家的具體內容歸結為私有財產,明確地提出了私有財產決定國家的思想,這無疑是對市民社會是國家的“前提”和“基礎”思想的深化,意味著“馬克思開始將市民社會看作是一個特殊性與普遍性相分離的私人活動領域,并把它引入到現實的經濟生活領域”[5]。此時,盡管馬克思還尚未踏入經濟學那片沃土,在闡述私有財產與國家關系時,仍然是從法學“產權”理論而不是從經濟學“所有權”理論視角進行剖析,但是他在揭示私有財產與國家之間的決定與被決定關系時,牽涉到了市民社會中最重要的內容——所有制的問題,從而孕育了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的思想萌芽,這應該是馬克思在市民社會決定國家理論認識上的重大突破。
馬克思運用“主賓倒置”的批判方法,深刻揭露了黑格爾法哲學理論體系的“邏輯泛神論的神秘主義”真相,初步確立了市民社會決定國家的哲學原則,使得這個原則從《萊茵報》時期的感性認識水平上升到理性認識的高度。但是,這一原則的確立,更多地是依靠一種純粹抽象的哲學思辨和理論推導,還沒有得到歷史事實的支持,遠沒達到歷史唯物主義的思想高度。如果將市民社會決定國家的哲學原則比作一座大廈,那么它只是一座剛剛矗立起來的“空城”,還缺乏任何實質性的東西,需要“從歷史中去尋找一些實際材料來批駁黑格爾的那套觀點”[6]。馬克思要實現對社會真理的把握,就必須跳出理論思辨的藩籬,走向歷史的深處,到客觀真實的人類社會歷史中去確證市民社會與國家的真實關系。
為了尋求對國家與市民社會關系認識的理論突破,在運用費爾巴哈的“主謂顛倒”方法對黑格爾法哲學進行批判的同時,馬克思還閱讀了大量歷史學、國家與法的理論著作,研究了橫跨歐美主要國家縱觀二千多年的世界歷史事件,寫了五本筆記即《克羅茨納赫筆記》。在這些筆記中,馬克思通過研究不同國家和時期的歷史,從歷史實證的角度論證了他在批判黑格爾法哲學時所研究的主題,即國家和市民社會的相互關系,前者從后者異化的歷史過程。關于這五本筆記,拉賓認為,“馬克思已經開始自覺地運用唯物主義,把它作為研究歷史進程的方法”[7]171。雖然拉賓的認識正確與否值得商榷,但是他對馬克思《克羅茨納赫筆記》的關注值得我們重視?!犊肆_茨納赫筆記》是馬克思的市民社會決定國家思想演進中的重要一環。在《萊茵報》時期,馬克思從經驗層面體驗到了市民社會決定國家;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中,馬克思運用費爾巴哈的“顛倒法”論證了市民社會決定國家。前者是一種經驗認識,后者則是一種思辨推演,二者其正確與否,還必須得到客觀真實的人類歷史材料的實證支撐。這就是馬克思寫作《黑格爾法哲學批判》的同時,為何還研究世界歷史寫作《克羅茨納赫筆記》的原因。
在《克羅茨納赫筆記》中,馬克思圍繞國家與市民社會關系這個論題,重點關注了三大領域內的問題:所有制、階級與階級特權、國家與法。在所有制問題上,馬克思考察了封建制度的發展,探討了封建所有制的產生、它的各種形式同政治的關系以及這些關系對國家和整個社會制度的影響。馬克思摘錄的史料表明:土地所有制是西歐封建政治制度的基礎;西歐封建制度就是以地產所有制為基礎的等級制;“采邑制”是等級制度的根基;貴族政權是以地產和長子繼承制為前提的。馬克思通過這些摘錄發現,國王是“王國頭號地主”,貴族等級的“基礎”是“俸祿或采邑制度”,“正是地產、采邑、土地所有制決定了政治上的等級制、長子繼承權和統治階級的統治特權”[8],即市民社會決定國家。在階級與階級特權問題上,馬克思研究了封建社會社會結構的發展和資產階級興起的歷史。從施米特的《法國史》中,馬克思注意到城市公社的形成是資產階級產生、發展和壯大的結果;從達律的《威尼斯共和國史》中,馬克思發現資產階級的代議制是私有財產統治的政治表現。在國家與法的關系問題上,馬克思看到政治的斗爭是圍繞財產問題展開,在資產階級革命過程中,財產問題是斗爭的焦點。通過考察國家產生、發展的真實歷史進程后,馬克思指出,“當黑格爾把國家觀念的因素變成主語,而把國家存在的舊形式變成謂語時——可是,在歷史真實中,情況恰恰相反:國家觀念總是國家存在的[舊]形式的謂語——他實際上只是道出了時代的共同精神,道出了時代的政治神學”[9]。綜上所述,五大本筆記所摘錄的內容,真正屬于馬克思本人論斷的并不多,但又“不是雜亂無章的堆積,而是有著許多細微差別的材料的集中,它對于解決說明國家和市民社會的相互關系、前者由后者異化的歷史這一理論任務具有極大的意義”[7]171。
顯然,馬克思通過歷史著作的研讀,已經從歷史新舊時代變化的研究上升到哲學基本問題的指認,在世界歷史的事實層面上檢驗和確認了費爾巴哈的“主謂顛倒”的哲學原則,從而證明了“市民社會決定國家”的結論不僅合乎邏輯性而且合乎歷史性。可見,馬克思的市民社會決定國家原則的確立,并不是簡單地、外在地受到了費爾巴哈“主謂顛倒”方法的影響,也不是單純地對黑格爾國家決定市民社會命題的邏輯否定,“而是在真實的社會歷史研究中自覺地確認一般唯物主義的前提的”[10]。在《克羅茨納赫筆記》中,馬克思通過對世界歷史事實的研究,使市民社會決定國家的原則進一步得到了驗證。這一原則也逐漸從抽象思辨的理論認識上升到具體實證的科學認識。馬克思在將這一原則貫徹到社會歷史的過程中,逐漸體認到了財產所有制才是社會歷史結構的真正基礎。這意味著馬克思通過觸及社會經濟生活,找到了理解國家和法的本質的鑰匙,孕育了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的思想,從而其思想呈現出超越抽象人本主義的發展趨勢。但是,馬克思畢竟還沒有深入到社會經濟結構的內部,對于市民社會的內容、運動規律以及它是如何決定國家這一問題的認識還是比較感性的、模糊的,因此,市民社會決定國家這一原則還沒有達到歷史唯物主義的高度。
馬克思的市民社會決定國家原則已經得到了感性經驗的認同,也得到了抽象理性的論證,還得到了歷史事實的確證,但這一原則仍有待深入到政治國家的“世俗基礎”即市民社會內部中去獲得求證。馬克思批判黑格爾法哲學的初衷是為了批判黑格爾的理性國家觀,“而對黑格爾國家觀研究的結果,卻背離了其初衷,轉而去研究國家的對立面市民社會”[11]。因為馬克思雖然得出了國家決定于市民社會和私有財產的結論,但對于市民社會和私有財產又由什么決定這個問題并沒有明晰的認識。正如馬克思指出,要獲得理解人類歷史發展過程的鑰匙,不應當到被黑格爾描繪成“大廈之頂”的國家中去尋找,而應當到黑格爾所蔑視的“市民社會”中去尋找[12]32。而對市民社會的科學認識,不可能僅僅靠哲學思辨來解決,必須求之于政治經濟學,正如他后來回憶所說:“對市民社會的解剖應該到政治經濟學中去尋找。”[12]32
當馬克思意識到對市民社會內部結構進行政治經濟學解剖的重要性和緊迫性之后,他就立即走出哲學的思辨圈子,投入于政治經濟學研究,從哲學維度的政治國家批判轉向于經濟維度的市民社會批判。這一時期,馬克思鉆研亞當·斯密、李嘉圖、薩伊等古典政治經濟學學者的著作,寫下了《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神圣家族》等著作,進一步論證了市民社會決定國家這一原則,實現了市民社會決定國家理論的系統生成。如果說馬克思寫作《黑格爾法哲學批判》是為了破解《萊茵報》時期的“苦惱的疑問”,即理性國家與現實國家之間矛盾的“國家之迷”,那么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則力圖解決在市民社會決定國家命題基礎上所產生的“歷史之迷”,即關于社會歷史的本質、動力和規律。馬克思對市民社會決定國家的法哲學論證,只促使了唯物史觀重要觀點的萌芽,但他對市民社會決定國家的政治經濟學剖析,則構成了唯物史觀形成的決定性環節。因為后者使得馬克思徹底跳出了理性思辨的束縛,開辟了一條通達唯物史觀入口的星光大道,最終創立了唯物主義國家觀。
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秉持“到市民社會中尋找人類發展鑰匙”的原則,從政治經濟學視角剖析了市民社會內部的經濟關系,科學揭示了私有財產的秘密。馬克思認為,現實市民社會的內在矛盾根源于資本主義的“異化勞動”,即“人同自己的勞動產品、自己的生命活動、自己的類本質相異化”以及“這一事實所造成的直接后果就是人同人相異化”[13]97-98。從異化勞動觀點出發,馬克思認為,“私有財產一方面是外化勞動的產物,另一方面又是勞動借以外化的手段,是這一外化的實現”[13]100。通過對異化勞動的分析,馬克思揭示了私有財產的秘密,找到了解決市民社會內在矛盾的鑰匙。
由于馬克思認識到社會歷史是勞動異化和揚棄異化的過程,所以他將生產勞動看作人類社會存在和發展的基礎。他說,“整個所謂世界歷史不外是人通過人的勞動而誕生的過程,是自然界對人說來的生成過程”[13]131。通過解剖私有財產的異化本質,馬克思揭示了物質生產在歷史發展中的決定作用:“這種物質的、直接感性的私有財產,是異化了的、人的生命的物質的、感性的表現?!诮?、家庭、國家、法、道德、科學、藝術等等,都不過是生產的一些特殊的方式,并且受生產的普遍規律的支配”[13]121。由此可見,馬克思深入到市民社會的內部結構中解剖私有財產的本質,揭示了物質生產關系對歷史發展的決定作用,這在“世俗基礎”上驗證了“市民社會決定國家”原則的科學性,使得該原則在新的理論視閾中得到了充實和升華。隨后,馬克思就在《神圣家族》中作出這樣的論斷:“正如古代國家的自然基礎是奴隸制一樣,現代國家的自然基礎是市民社會以及市民社會中的人?!保?4]顯然,這個論斷向“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原理又靠近了一步。
在對市民社會的政治經濟學批判過程中,馬克思通過對市民社會的異化本質的揭示,認識到物質生產在歷史發展中起著決定作用,實際上觸摸到了作為經濟基礎的市民社會對上層建筑起決定作用這個觀點,但是他沒有系統完成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相互關系的原理。由于得益于法哲學批判和政治經濟學研究,馬克思已經站在了唯物主義國家觀的立場上來觀察分析現實問題,很快就實現了從唯心主義向唯物主義、從革命民主主義向共產主義的轉變?!兜乱庵疽庾R形態》就是馬克思思想轉變后的標志性成果之一。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馬克思明確地把市民社會的政治經濟學批判成果提升至哲學原則的高度,系統地闡發了唯物史觀的基本原理。馬克思指出:“在過去一切歷史階段上受生產力制約同時又制約生產力的交往形式,就是市民社會?!@個市民社會是全部歷史的真正發源地和舞臺,可以看出過去那種輕視現實關系而局限于言過其實的歷史事件的歷史觀是何等荒謬?!保?5]87-88“市民社會包括各個人在生產力發展的一定階段上的一切物質交往。它包括該階段的整個商業生活和工業生活。……市民社會這一名稱始終標志著直接從生產和交往中發展起來的社會組織,這種社會組織在一切時代都構成國家的基礎以及任何其他的觀念的上層建筑的基礎?!保?5]130-131 不難發現,這時馬克思已賦予了“市民社會”概念以新的內涵,即受生產力決定并與生產力相互制約的“交往形式”、“物質交往”,即物質生產關系的總和。
馬克思將市民社會規定為物質的生產關系的總和,視其為全部上層建筑的基礎,這意味著馬克思邁出了“使對人的抽象的崇拜,……必定會由關于現實的人及其歷史發展的科學來替代”[4]241的關鍵一步,實現了市民社會從人本主義概念向生產關系概念的轉變,開創性地將“市民社會”概念的內涵提升至以往任何哲學家都無法企及的歷史唯物主義高度。隨著“作為資本主義的市民社會”概念到“作為交往形式的市民社會”概念,進而到“作為生產關系的市民社會”、“作為物質生產關系總和的市民社會”概念的演化,馬克思關于市民社會決定國家的理論也隨之實現了向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理論的演進和升華。至此,馬克思對市民社會決定國家的理解也更為準確,直接導向了作為“歷史科學”的唯物史觀之創建。隨后,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中,運用唯物史觀的基本原理即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的辯證關系原理,揭示了物質生產對社會歷史的決定作用,分析了資本主義社會產生、發展和必然滅亡的發展規律,論證了無產階級革命的歷史使命,并且將揚棄市民社會、超越政治解放與實現人類解放緊密銜接起來,從而最終取得了解剖市民社會、破解歷史之謎的勝利。
綜上所述,馬克思的市民社會決定國家理論的形成并不是一步到位、一蹴而就的,而是經歷了一個思想交鋒、理論清算、自我批判的逐漸提升過程,理論軌跡上呈現出從感性具體到抽象再到理性具體的演進邏輯。市民社會決定國家的論證貫穿于馬克思對黑格爾國家觀的清算和理論再創造的全過程,它是馬克思早期思想發展直到唯物史觀得以完整確立的一條綿延不斷的邏輯線索:在《萊茵報》的感性經驗中,馬克思體認到了市民社會決定國家的事實;在對黑格爾法哲學的批判中,他初步確立了“市民社會決定政治國家”的哲學原則;在對世界歷史的考察中,馬克思進一步驗證了這一原則,這也促使他轉向于研究政治國家的世俗基礎;在對市民社會進行政治經濟學解剖中,他揭示了市民社會的秘密和黑格爾思辨哲學的全部秘密,找到了通達唯物史觀的入口處。
馬克思對市民社會決定國家的論證,其意義無疑是革命性的。從思想史發展來看,它打破了自古希臘以來關于國家與社會關系的傳統架構,首次將被黑格爾形容為“地上行進著的神”的國家置于社會結構的下位,消解了國家的神話,從而在批判國家拜物教基礎上確立起了歷史唯物主義的社會本位觀。從馬克思自身思想發展來看,“他已經開始到黑格爾所蔑視的‘市民社會’中,到現實的人的物質生活世界中去尋找理解人類歷史發展進程的鎖鑰,使唯物史觀的哲學視野初次彰顯出來”[16]。正是此意義上,我們說市民社會決定國家理論的形成是標志著唯物史觀開始誕生的第一命題,或者說“馬克思的市民社會理論本身就已構成了唯物史觀的一個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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