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琳悅
(海南大學人文傳播學院,海南 海口 570228)
意大利作家巴里科的小說《海上鋼琴師》,充滿詩性、意義深遠,曾被著名導演朱塞佩·托納多雷改編成電影,感動了無數觀眾。擬在存在主義的哲學視角下,分別從人的孤獨、世界的荒誕、另一種選擇三個方面對這部作品進行賞析。
他是一個孤兒,人們叫他1900。1900從生下來就是“不存在”的人,因為他身份不明,他不知道自己應該歸屬于哪一個國家、哪一座城市。他的名字只是個傳奇,從未被合法記錄下來,天堂的名單上面也找不到他的名字。然而,他又真實地存在過。水手老布德曼在鋼琴上發現了他,船是他的家,大海是他的故鄉。他是一位優秀的海上鋼琴師,聽眾是來來往往的旅客。雖然對于他們來說,1900也只是生命中的一個過客,但是人們心中都記得有這樣一位從來沒有到過陸地的海上鋼琴師,他所彈奏的天籟之音只屬于整片海洋。他的琴聲存在過,他的美麗心靈存在過,他的動人故事存在過。他的海上生活孤獨而不空虛,重復而不單調,平靜而不平凡。
海風輕輕吹散霧氣,世界從沉睡中蘇醒,太陽沖出海平線,一天的海上生活開始了。海浪時而沉吟,時而跳躍;波濤時而平靜,時而洶涌。當你伏在甲板上眺望遠方的時候,看到的只是一望無際的藍,還有虔誠地追隨著浪花的海鳥。這艘快輪不過是點綴在海面上的一個運動的點,而你,也不過是怪誕的人群之中渺小的一個,離開了船,你將瞬間被大海吞噬。海洋的深邃、神秘和遼闊帶給人一種難以名狀的孤獨感、恐懼感。身處大海之中猶如面臨著一場冒險,那里有太多未知的東西你不曾了解,在海明威的小說《老人與海》中,圣地亞哥的小船在海面上漂流,太陽、星斗、海風、云彩,還有鳥兒、野鴨等生物都襯托出老人的孤單,陪伴他的唯有那條大馬林魚,等待他的是無盡的挑戰。圣地亞哥一個人與大海搏斗,面對力量巨大的馬林魚和兇猛的鯊魚,年邁的老人顯得勢單力薄。這就是海上的孤獨、人的孤獨。
在海上,有時會遇上憤怒的暴風雨,烏云密布、狂濤巨浪,海面失去了往日的平靜。狂風暴雨的世界令人惡心、眩暈。法國哲學家讓·保羅·薩特認為,社會生活強加給人的壓力會使人產生心理上的厭惡感,惡心得想要嘔吐。在這個異己的、令人厭倦的世界里,人類艱難地生活著,無法左右自己的命運。一艘船其實就是一個重壓籠罩下的世界,海上的生活本來就沉重、單調、乏味、無聊,“百無聊賴本身帶有某種令人惡心的東西。”[1]而暴風雨中東倒西歪的船就更加令人惡心、戰栗、驚恐。但是,1900已經習慣了海上的風暴,船在晃動,他卻從容不迫,與無助的小號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最后,坐在滑動的鋼琴前,他們忘卻了自我,遠離孤獨和恐懼,回歸心靈,享受音樂帶來的樂趣,與大海融為一體。時間在琴鍵上慢慢凝固,他們在存在的荒謬中尋求著自由的解脫。
海的柔波應和著舒緩的曲調,在光影、聲色的無窮變幻中,奏出一曲海的樂章,令人沉醉。1900是孤獨的,他孤獨地來到這個世界上,沉浸在自己的音樂世界里。他是一個被遺棄的孤兒,陸地拋棄了他;他是一個局外人,與正常人的生活離異;他是一個從未到過陸地的孤獨的旅人,一直用心靈窺視著整個世界,想象著世界的每一個角落,好像了解陸地上的一切。1900喜歡觀察形形色色的旅客,他能夠讀懂人,但是人們很難理解他,誰能夠理解一個死守在一座漂泊的監獄里,不愿意登上陸地,最終死于大海的人呢?人的孤獨感源自心與心之間的那一道墻,它是人們溝通和交流的障礙。從巴別塔事件開始,人與人之間就出現了阻隔。人們建造巴別塔,宣揚自己的名,渴望通天。為了懲罰驕傲、狂妄的人類,上帝變亂了人類的語言,使他們無法溝通、聯合。薩特說:“他人就是地獄。”人的存在是自為的存在與為他的存在的統一。我從他人的存在中獲得自我認識,我與他人的關系之中也存在著某種沖突。他人的目光是可怕的,人的自由選擇經常會受到他人的限制、支配。他人永遠無法切身體會我的感覺,如果我選擇了一條和他人不一樣的道路,就可能被視作異類。在人群中,我們仿佛看到了1900迷茫的眼神,他是獨一無二的一個,也是微小的一部分。只有在音樂中,他才能找到自我。他與一架鋼琴為伴,一切喧囂都與他無關。單純、善良、憂郁、孤單的1900總是會讓人聯想起法國作家圣埃克絮佩里筆下的小王子。小王子的寂寞無邊無際,他唯一的樂趣就是獨自欣賞日落。他離開自己的星球在星際之間流浪,尋找生命的價值和意義。在地球空曠的沙漠里,他思念著一朵小玫瑰,感到孤獨、憂傷。大人們充滿利益和欲望的世界讓他覺得古怪,在他的世界里,充溢著奇思妙想和純凈的笑聲,一切都是那么簡單。就像1900帶給人們穿透心靈的美妙樂聲一樣,小王子帶給人的是友誼與歡笑。
這是一個流動的世界,海水是流動的,人是流動的,音樂是流動的。海浪層層翻滾,重復著大自然的韻律;輪船載著不歸的旅客,他們只是在這艘船上短暫地停留過,每一次起航,都有一批匆忙的旅客開始新的海上之旅;音樂響起,隨著琴鍵的起伏、跳躍,一串串音符在1900的指尖流淌,如同浪濤的奔涌。
這也是一個機械般重復、惡性循環的世界。西西弗重復著無用的勞動,不斷地把巖石推上山頂又看著它滾落,在希望中向上攀登,又在絕望中返回。西西弗的悲劇命運反映了存在的荒謬,是值得人們反思的。存在即是虛無,世界本身就沒有意義。就像西西弗一樣,1900以及客輪上的海員一生都在重復著一件事——隨船航行,“利物浦,紐約,利物浦,里約熱內盧,波士頓,里斯本,圣地亞哥,里約熱內盧,安提爾,紐約,利物浦,波士頓,利物浦……”[2]船就是這樣按照一個不變的節奏,從一個地方行駛到另一個地方,循環往復,只是在到達目的地的時候才靠岸稍作停留,這段路程永遠沒有盡頭。而對于在海上漂泊多日的旅客而言,“美洲”則象征著新的希望。當他們遠遠地望見大陸輪廓的時候,仿佛邂逅了美好未來,在那里,貧窮和困窘的境況即將改變,過去所受的歧視和羞辱將被遺忘,一切罪惡都將得到寬恕。誠然,這是一種自欺的行為。卑微的人就像在“等待戈多”,依靠對明天的期望存活。他們為了自己的存在而故意欺騙自己、對自己說謊,這種行為幫助人們突破了虛無帶來的恐懼感,卻掩蓋了真實的本質。未來的遭際可能讓人欣慰,也可能令人失望。在“美洲”這個未知的世界里,人們依然會演繹一場荒誕的人生悲喜劇。
每個人眼中的世界都不盡相同。在普通人眼中,他們所生活的鄉村或城市是一個小世界,陸地是一個大世界,大海永遠是另一個陌生的世界,整個宇宙又是地球之外的神秘、無限的空間。但是在1900的意識里,鋼琴是一個他能夠掌控的小世界,船是一個微型的城市,海洋是一個大世界,陸地是一個與他無關的、陌生的、令人生畏的世界。屬于我們的世界在陸地上,而屬于1900的世界在海上,大海、船和音樂是他的天堂。
“一花一世界。”每一個微小的生命個體都有其自身存在的價值,都是一個恬然自足的世界。細菌附著在一顆細小的塵埃上,對于一個細胞來說,一粒塵埃就是一個世界,這個世界太小了,人類用肉眼是看不見的,只能在顯微鏡下才能觀察到。一個洞穴是一只螞蟻的世界,和人類的世界相比,這個螞蟻洞顯然是微不足道的,它占據著地球上芝麻大小的位置,一個幼小的孩子就能夠把螞蟻的小世界瞬間毀壞。人類的身體上寄生著無數個微生物,對于它們來說,人的身體就是一個龐大的世界。而人類面對浩瀚的宇宙,就如同一粒塵埃面對著整個世界。由此可見,每一個小世界之外都有一個無限大的世界,世界層層相套,形成一個整體。
每一個個體都在努力尋找屬于自己的一片天地,探尋其中的意義。薩特認為,世界本身并沒有意義,是人賦予其意義。人只有通過自為的意識,才能對自在的世界進行解讀,自在和自為應該在存在的基礎上統合。就像法國哲學家阿爾貝·加繆所說的:“就人而言,理解世界,就是迫使世界具有人性,在世界上烙下人的印記。”[1]這種統合就是把意識中現象的幻境與外在的現實結合起來,把人的意識投射在世界里。例如,意大利作家伊塔洛·卡爾維諾的小說《看不見的城市》中的歐莎匹亞城。在歐莎匹亞,人們依照地上的城市建造了一座一模一樣的地下城。但是,活人不能進入死人的城市,只有從運送死者的人那里才能聽來有關地下城的信息。地面的城市作為實存物,轉化成人們腦海中的城市,它不僅是一個存在,而且經過人的思考變成現象,形成了保持著歐莎匹亞城原狀的亡靈的城市。存在的現象和現象的存在之間發生了轉換。后來,地上的人開始學習地下的人進行變革,活人的城市效仿死人的城市。死人的世界變成了活人的世界,活人的世界變成了死人的世界,世界在不停地顛倒、轉動、循環。在1900的世界中,存在的顯現與現象的存在也是統一的。在別人的描述和回憶中,他的靈魂走遍了世界各地,他的心靈體驗了一切。他神游過的那個無限的世界是頭腦中的現象,而現實的世界是外在的存在,他對世界的概念和到過陸地的人對世界的印象之間最大的不同就是:他幻想的陸地更加完美,他理解的世界更加豐富。因為1900沒有下過船,所以在他看來,陸地只是觀念中的存在,是一片虛無。
浪濤涌起,煙霧升騰,一聲巨響劃破長空,打破了海的寂靜。從此,1900的音樂和輪船的碎片將在海底深處永存。當火光漸漸熄滅,漫天的硝煙散去以后,大海又恢復了適才的平靜,仿佛什么也沒有發生過,一切都不曾存在過,世間萬物霎時休止了,荒誕的生命終將逝去。音樂、死亡,1900選擇了另一種存在方式,實現了自己的人生價值。
整個世界充滿了荒誕,加繆認為正視荒誕就需要反抗,“所謂反抗,是指人與其自身的陰暗面永久的對抗。”[1]《老人與海》中圣地亞哥在強烈自尊心和欲望的驅使下與大海搏斗,與無意義的現實抗爭。但是圣地亞哥沒有擺脫悲劇命運,他帶回的是魚骨架,從這個意義上講,他的反抗結局是失敗的。而1900曾經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掙扎,感到困惑、痛苦又無奈。他也曾想下船到陸地上生活,在岸邊凝望大海,重新看看這個世界,體驗生命的博大;他也曾對海上生活感到厭倦,渴望一種全新的體驗。但是,他最終沒有被欲望支配,沒有走下船。“大地是一艘太大的船,是一段太漫長的旅途,是一個太漂亮的女人,是一種太強烈的香水,是一種我無法彈奏的音樂。”[2]對于1900來說,陸地象征著永無止境的欲望。陸地是無限的,人是有限的。他不懂得如何在陸地上生存,那里外在的誘惑實在太多了,他將找不到自我,看不到結局,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1900是清醒的,因為他認識到自己的局限,面對難以抗拒的命運,不再做無用的抗爭,也不再自欺,而是根據自己的心聲,選擇了他所愛的音樂,為自己的心演奏,用心給真正懂他、懂生活的人演奏。
“體驗經驗,經歷命運,就是全盤加以接受。然而,假如面對意識所揭示的荒誕而不千方百計加以維持,那么一經知道命運是荒誕的,就不會去經歷了。”[1]1900意識到無論人在哪里,荒誕的命運都是不可改變的,因此,他不想去經歷、體驗那個看不到邊的、虛無的世界。與其去陸地,不如保留對陸地的幻想。在船上,他的心靈在旅行,他的個體生命仿佛也經歷了戰爭、體驗了一切。面對陌生的陸地,1900感到恐懼,他寧可葬身大海,也不愿走向一個未知的世界。“他是個深知何去何從的人。”[2]他屬于這條船、屬于大海,卻不屬于陸地。因此,當走到第三級臺階的時候,他沒有再往下走。但是,1900并不是懦弱的,他身上體現著一種執著、一種堅持。他堅守在自己的藝術天堂中,用10只手指駕馭著88個琴鍵,變幻出最動聽的音符,與音樂共存。然而,存在是荒謬的,這一切都要在爆炸聲中毀掉。1900早已看到了自己的結局,明白自己的選擇意味著什么。置身于無處不在的炸藥之中,他一點也不感到驚恐。他不害怕死亡,因為他知道有限的人終將走向死亡,這是人類的宿命。他選擇了自己的死亡方式:在大海中寂滅。他的死亡是悲壯的、令人感動的。1900看到自己在天堂里達到了永恒,但那里也是荒誕的,比如兩只右手。索福克勒斯筆下的俄狄浦斯則不同,他的悲劇在于他不相信自己的命運。斯芬克斯之謎的謎底即是死亡,而自負的俄狄浦斯實際上并沒有把謎看透,沒有意識到人的有限性。他最終難逃殺父娶母的命運,刺瞎了自己的雙眼去流浪,這是死亡的隱喻,死亡既是終結,也代表新生。
在短暫、有限的人生中,每個人都有權利選擇一種存在方式,并要對自己的選擇負責。薩特認為,人是絕對自由的存在,具有選擇的自主性,人必須在存在的荒誕中做出選擇,通過行動來尋找自由、得到解脫。“琴鍵之上,音樂是無限的!”[2]在天堂里,他還知道什么是音樂,這就足夠了。1900通過行動選擇了適合自己的生活方式,把握人生,超越了平凡,也是對生命的超脫。試想,如果1900下了船,也許就會和小號手一樣在戰爭中窮困潦倒、碌碌無為。生命原本是一條沒有意義的時間曲線,1900選擇離開生命,拯救自己的靈魂,與船一同沉沒。在煙與火之中,一切歸于虛無。這就是1900死亡的方式,正如加繆所言的“哲學性的自殺”。這個世界子虛烏有,而未來的可能性卻是敞開的。1900要在音樂中尋找生命的另一種可能性,在有限的領域內發現近乎無限的可能性,在有限的空間里創造無限的音樂,游于物外,用心去享受音樂的盛宴。就這樣,他接近了自由。
除了音樂之外,其他的一切對于1900來說都不重要,“他不是那種需要你詢問他是否幸福的人。”“你不會去想,他和幸福或痛苦有什么關系。”[2]因為,他的幸福很簡單,能在音樂的世界里感知自己的存在就足夠了。
當現代人被問到“你幸福嗎”這一問題的時候,往往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在忙碌的生活中,人們沒有時間思考這個問題,甚至不知道幸福的定義到底是什么。“幸福”這個詞仿佛有千斤重,誰也不敢輕言幸福。“你幸福嗎”引起了人們對人生的思考和對存在主義哲學的反思。
存在主義的意義就在于讓人有一種反思的能力,而不是為我們預設一種價值觀。在物欲橫流的社會里,人類不應該沉醉于紙醉金迷中,而是要用心靈去體驗世界,回味生命的價值,反思有限生命的意義。現代派藝術就為人類開啟了另一種可能性,提供了一種全新的看世界的方式,現代性機械的生存方式被顛覆了。在藝術化的生活中,人們更加注重內心體驗,開始意識到自己是誰,從哪里來,又將到哪里去。從1900身上,我們可以看到自己,看到藝術家們對生命的熱愛,看到整個人類,看到人的另一種存在方式,看到一個真實的世界。
[1]阿爾貝·加繆著 沈志明譯.西西弗神話[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
[2]亞歷山德羅·巴里科著周帆譯.海上鋼琴師[M].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