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順光
(廣東惠州學院政法系,廣東惠州 516007)
在傳統中國人觀念中,墳產的地位非常特殊,其濃縮了儒家的孝義觀念、地權觀念、風水觀念和宗法觀念等眾多因素于一身,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一個重要“縮影”,墳產蘊含著傳統中國人特有的“文化情結”。由于墳產的特殊重要性,各個家族都非常重視對于家族墳產的管理,他們采取了各種管理方式和手段來加強對墳產的維護和保護。墳產的特殊性也意味著墳產的管理人員、管理內容和管理方式不同于普通財產。有鑒于此,本文通過對清代民間社會中的墳產管理進行系統地梳理和考察,希冀對于認識中國傳統文化的精神特質有所幫助。
在本文的正式討論之前,有必要對“墳產”的概念進行界定。在傳統的民事語境中,“墳山”是比較常見的普通用語。涉及與墳山、風水、風水樹等相關的糾紛,有些學者均以“墳山”一語概括,比如張小也的文章《清代的墳山爭訟——以〈守皖讞詞〉為中心》[1]。而韓秀桃在《明清徽州民間墳山糾紛的初步分析》一文中指出,之所以選用“墳山糾紛”來代替“墳葬糾紛”是因為“墳葬糾紛”表面上爭議的是風水,實質是利益之爭。他認為,在明清徽州的絕大多數時期,擁有一片上等的墳山,不僅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而且大片的山地也會給所有者帶來現實的收益[2]。但是,筆者認為,在清人心目中,墳山絕對不僅僅是光宗耀祖的文化情感問題,墳山還是一種特殊的產權。筆者認為,在法律語境中,“墳產”一詞更能精確地表達產權觀念,其不僅包括墓地還包括與“墳墓”相關的墓碑、風水樹等不動產,而且“墳產”還涵蓋了與墓地相關的墳山風水等隱形利益。
“產”字是中國古代漢語中常見的概念。《康熙字典》中提到“民業曰產”。我國臺灣地區的潘維和先生認為,在中國古代法律中,“稱動產為物、財或財物,稱不動產曰產、業或產業”[3]。童光政教授認為,“產業”,相當于不動產,主要是土地及其定著物諸如房屋、碾磨等[4]。俞江教授指出:“盡管古代中國沒有嚴格的‘不動產’和‘動產’的概念,但一般來說,‘產’或‘業’是表示田土房屋等現在的不動產。”[5]李力教授則認為,無論是在法律制度上還是法律觀念上中國古代均沒有動產和不動產的區分,“業”也不限于不動產,同現代民法體系中的物權和債權的劃分相比較而言,“業”具有更大的包容性[6]。筆者認為上述學者的觀點均有一定的合理性,中國古代的“產”字的含義并不能完全等同現代民法體現中的“不動產”,古代的“產”字不僅僅包括不動產,而且還包括與不動產相關的其他利益,其更強調財產的權利特征。
“墳產”一詞并非今天才有的概念,在清代的法律術語中,也能夠找到“墳產”一詞。比如清人黃六鴻在《福惠全書》曾提到“墳產”一詞:“凡告戶籍者,必以族長墳產為定;告婚姻者,必以媒妁聘定為憑;告田土者,必以契卷地鄰為據”。在清代的日常生活語言中同樣能夠見到“墳產”一詞的使用。例如,在《紅樓夢》第一一二回當中寫到:“也沒法兒,只有報官緝賊。但只有一件:老太太遺下的東西咱們都沒動,你說要銀子,我想老太太死得幾天,誰忍得動他那一項銀子。原打諒完了事算了帳還人家,再有的在這里和南邊置墳產的,再有東西也沒見數兒。”
綜上所述,“墳產”一詞能夠明確表明傳統社會的產權觀念,比較“墳山”等其他概念而言,“墳產”一詞更能突出墳地的產權問題。在清代的法律語境中,“墳產”不僅僅指墳地,還包括墳地上的“風水樹”、“墳塋”、“墓碑”等附屬物。此外,墳山風水也同墳地產權密切相關,因為墳地的價值很大意義上受制于墳山風水的好壞,在通常意義上,如果對墳山風水進行侵害實際上也是對墳地產權的侵害。因此,本文用“墳產”代替“墳山”等其他概念來展開相關問題的討論。
中國傳統的法律并無民刑之分,因此用現代西方的民法理論很難對墳產的法律屬性進行界定。但是,學界傾向于將墳產的物權屬性定位為共同共有。例如,梅仲協先生認為:“如塋地祀產及其他闔族指定之公產,以供一定用途者,均認為公同共有之物。”[7]根據墳產權利主體的不同,墳產的權屬可分為不同的層次。主要的權屬形式有:宗族所有、房支所有等。
中國傳統社會,受家族主義的影響,要區分家、家族和宗族其實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張國剛先生認為:“從社會組織形式和法權關系上說,家庭是同居共財共爨的以婚姻為基礎的血親或擬制血親的社會組織,而家族則一般不同居、不共財共爨,但是在政治、經濟和法律上都有密切的聯系。家族與宗族的區別在于,前者是血緣關系比較密近的親族集團,而后者則包括血緣關系比較疏遠的同姓宗親。”[8]本文認為,由于“同居共財”大家庭的存在,“家”的內部構成關系復雜,在傳統中國要嚴格區分宗族、家族和家等概念確實很難。本文借鑒張國剛先生的區分方法,將墳產的權屬形式分為宗族所有、房支所有兩種形式。
在一個宗族內,該宗族先祖的墳產屬于全宗族成員集體所有。在分家析產時,該先祖之墳產不在分爨的范圍之內。宗族所有的墳產包括先祖之墳塋、墳山風水樹、墳塋墓碑,以及墳塋四周的墓地等。對于先祖墳塋,整個宗族成員都有維護職責。凡是侵害先祖之墳產的行為,全體宗族成員都有與之作斗爭的義務。例如,道光五年(1825年)巴縣的劉涵一、劉孝一和劉宇信等人因“截阻墳脈開田”一事具控張德元等人。劉姓共有六房子孫,劉涵一等人的高曾祖之墳葬于劉姓的祖墳山內。后因張德元、張德武弟兄在劉姓的祖墳之后開挖水田,被劉姓家族成員共同具控。①參見巴縣檔案:清6—08—02794。
由于宗族的繁衍,世代的延續,宗族的成員人數增多,這時一個墳山勢必不能安葬眾多族人的墳墓,于是在宗族內部便有房支墓地的出現[9]。在傳統中國,“‘房’的計算在習慣上是以成年的親子為準”,“在分家析產中,父親代表的是‘房’,分出來的也是‘房’”[10]。“房”其實也是有層級的,當“房”分出后就會成為一個相對獨立的“家”,當一個“家”中的成年男子增多時,又要進行分家析產,于是又衍生了第二代的“房”。相對于宗族所有而言,房支所有的墳產只屬于本房支之內的成員共有。與宗族所有的墳產一樣,房支所有的墳產也不允許盜賣和侵占,一旦發生侵害房支墳產的行為,房支成員也有共同保護房支墳產的義務。
在中國傳統社會,由于祖墳既是“慎終追遠”的精神寄托,同時還具有預示宗族興衰的神秘作用,因此,祖墳的安全和維護至關重要。古人認為:“守先人墳墓,于吾之分足矣。”②《陳書》卷三二,《孝行列傳·謝貞》。雖然宗族成員均有照管祖墳山的責任,但是也容易導致無人管理的狀態。因此,在歷史上便有些家族建立寺廟來專門管理墳塋。此種作法在宋代就已經流行,一直持續到明代。至清代也有少數的家族仍然利用寺廟來看護墳塋。例如,清江《楊氏四修族譜》中提到,清江的楊氏家族就曾建立新興寺來管理祖墳山。①清江《楊氏四修族譜》,《設位報功說》,清嘉慶十八年刊本。宗族建立寺廟后,還需供給寺院僧人的衣食和香火錢。宗族用寺廟來照管墳山,由于寺廟超脫于宗族以外,對于本宗族之內的損害行為,其可以如實向宗族反映,這樣有益于宗族的處置。但是,由于要維持寺廟的生存需要大量的錢財,特別是意外的訟案,相應費用更為有些家族所不能承擔,此外有些寺僧還會盜賣主家的產業,這就讓宗族更不能容忍。因此,由家廟來管理墳山有利也有弊。
在清代民間社會中,也有一些大家族采用墳丁來管理墳山。墳丁通常由一些身份低下、地位卑賤的人來充當。他們為主家照管墳山,主家給其田地耕種。例如,山東即墨的萬氏墳塋,由于墳塋樹木漸枯,該家族于嘉慶十九年(1814年)七月七日召開宗族大會,來商討管理墳塋事宜。宗族決定捐錢買地建屋,然后覓墳丁看守,同時規定所有墳草歸墳丁收割。對于墳山上所有樹木,永不準砍伐。②即墨《萬氏譜書·東塋立書碑》,清光緒六年刻本。
以上所謂的墳塋管理人多為大家族為管理先祖墳塋所設。但是,到了清代,先祖墳塋的管理由家族成員共同完成的情形比較多。特別是一些支房的墳塋通常由該支房的后世子孫共同來管理和維護。當侵犯祖墳的情形發生時,該支房的子孫就會團結起來抵制,或者家族成員共同到官府控訴。
從巴縣檔案的記載來看,清代中期在巴縣所發生的墳產爭訟的案子中,大多數情況下均由家族成員共同管理其先祖墳塋。例如“項永清等具控劉宗輝葬母侵占案”,由于項氏家族的高祖項子至、項忠以及項氏的高祖母高氏的墳墓葬于公共祖墳山,項氏子孫分為三房,該公共祖墳山為項氏三房的公產。后來由于項李氏將田業出賣與劉宗輝,該田業同項氏祖墳相連,后劉宗輝將其故母葬于其買業之內,但是項氏家族認為劉宗輝的行為屬于估葬,要求劉宗輝將其母棺起遷另葬。對于此類涉及祖墳的訴訟糾紛,項氏三房子孫均有人參與,該案中僅訴訟文書中提及的項氏家族的成員就有項覆潔、項永吉、項永清、項自修、項廷魁等人。③參見巴縣檔案:清6—08—03299。
除上述情形外,基于各種原因,在清代的民間社會有些墳產已經沒有明確的照管人,屬于典型的無主墳產。對于無主墳產也并非完全沒有人照管,受到儒家孝道文化的影響,民間習慣認為,對于無主墳墓,其四鄰也有照管的義務。④參見巴縣檔案:清6—03—01455。
各宗族對于墳塋管理的內容都有明確的規定。通常情況下,墳塋管理的主要內容有:為墳墓培土、清除雜草、培植風水樹、窖明界址和扶正碑石;制定家法族規,禁止族人盜賣墳山蔭木;禁止家族成員盜葬和亂葬;防止踐踏墳塋;當外族人員侵害祖墳時,要強烈抵制,直至控官。下面將就墳塋管理中的幾個重要方面進行簡要介紹。
古人認為,墳地的整潔與否、蔭木枯榮與否,是該宗族興衰的標志之一。因此,各家族均注重對于家族墳塋的培土、種植風水樹,以及修葺墳墻等管理活動。新安劉氏宗譜中提到:“墳墓,祖宗體魄所藏。古人一年一掃,恐牛羊踐踏,風雨所侵,必欲封其土而植其木,正為吾心安則吾親之魄亦安故也。”⑤《毗陵新安劉氏宗譜》,卷一,《樂隱公家勸錄》,1948年本。浦江鄭氏的《義門規范》規定:“墳塋年遠,其有平塌淺露者,宗子當擇潔土益之。更立石深刻名氏,勿致湮滅難考。”⑥浦江鄭氏《義門規范》,成都文倫書局,宣統二年本。
風水習俗認為,除了自然形成之外,人工也可以對墳山風水進行培植來加以改善,種植風水樹是培植墳山風水的重要途徑。因此,各家族均重視對于墳山風水樹的培植和管理。上虞雁埠章氏的宗譜規定到:“墓木成拱,所以護祖塋也。松柏垂青,梓桐增色。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皆元氣之所盤結也。陌路墳蔭,尚思珍惜,矧我祖我宗,忍令斬伐而勿思培植乎?敢有不肖戕賊,削譜革祭。倘或他姓侵砍,合族呈官究治。”⑦《上虞雁埠章氏宗譜》,卷十四,《家訓二十四則》,1925年本。《錫山鄒氏家乘》也有相關規定:“凡祖宗墳木蔭庇風水,如有子孫私自斫伐己用者,許諸族中子孫,公同告于宗長,獲實拿送有司治罪,以警將來。”①《錫山鄒氏家乘》,卷首,《舊譜凡例》,光緒二十一年本。
有時會有諸多因素導致祖墳墻垣坍塌或碑石殘破等情形,很多家族對于此類情形制定了相關的修葺規定。例如滄州孟村的張氏祖訓中規定到:“祖塋樹株墻垣按時修理,不可疏忽而自取罪于先祖。”②滄州孟村《張氏家譜》,《庭訓》,民國十二年刻本。
為了防止盜葬、亂葬而破壞祖墳的風水,各家族都有宗族墓制的相關規定。在墳塋墓制中,最重要的制度就是昭穆制。墳塋昭穆制,是指宗族的列祖列宗安葬的順序,其主要遵循輩次的昭穆順序。中國古代的墳塋昭穆制規定,一世祖應葬在中間位置,二世祖葬在一世祖的左側,三世祖葬在一世祖的右側,如此類推,昭穆順序不能亂。例如余姚的徐氏家族規定:“埋葬當依《家禮》,明其昭穆,依次而葬。毋得貪圖風水,以亂世次。仍書立碣,明書人名、山向,以志之。”③《余姚江南徐氏宗譜》,卷八,《族譜宗范》,1916年本。平定州的張氏也規定:“葬依昭穆,位次分明。”④《平定張氏族譜》,《張氏先塋墓志》,道光二十八年刻本。有時族人及其家屬的社會身份也影響祖墳的墳塋建制。有很多宗族規定賤民、殤逝之人不能進葬祖墳山。山東即墨的楊氏家族規定,族人死而無嗣之人、夭亡之人、妾無出之人、未嫁之女子,不允許葬入祖墳山,而只能并葬于專門的松樹塋。⑤山東即墨《楊氏族譜》,道光刻本。
除了禁止亂葬外,各宗族對于盜葬行為更是嚴加禁止。盜葬分為家族內成員盜葬和外族人盜葬兩種情形。各宗族對于族人盜葬、強葬祖墳山的行為,一般都嚴厲懲治。績溪的周氏家族呈請縣衙批準,特地制定《禁碑》來反對族人的盜葬行為。其緣由為“掘挖盜葬,必至有傷氣脈,侵害祖墳”。⑥《績溪城西周氏宗譜》,卷十九《禁碑》,光緒三十一年敬愛堂木活字本。道光十三年(1833年),巴縣的王涵禹等之祖墳山為公共祖墳山,家族成員約定,該祖墳山只許掛掃,不許進葬。但是,后來其長房堂侄王玫將其故妻盜葬于祖婆墳山之內,遭到了王涵禹等人的堅決反對,于是王涵禹等人將王玫具控。該案經官府審斷,斷令王玫將其妻墳于一月內起遷另葬。⑦參見巴縣檔案:清6—08—03291。祖墳山有時還會遭到外族人的盜葬。當祖墳遭到外族人盜葬時,家族成員通常會團結起來保護祖墳山,乃至起訴到官府。巴縣的黃榮祥父子將黃榮祥之故妻尸棺盜葬于何氏祖墳山,遭到何氏家族何氏勛等人的控告。官方斷令將黃榮祥掌責,將其子黃超黃章鎖押,將已葬尸棺起遷另葬別處。⑧參見巴縣檔案:清6—08—02961。
防止人畜踐踏也是墳塋保護人的一項重要職責。武進的莊氏家族規定:“先祖封塋,體魄所附,永宜保護。倘有竊取薪木及縱牲畜作賤者,除懲守仆外,族姓祠中重責,外人鳴官究治,不得輕縱。其周遭墳圍藩、籬等,管事人量支公費,弗懈修葺。”⑨《武進莊氏增修族譜》,卷二十四,《家祠條約》,民國刻本。從此規定中看出,墳塋保護人必須謹守職責,不可以讓牲畜踐踏墳塋,否則會遭到懲罰。對于牲畜踐踏墳塋的行為,有時還會導致訟案發生。例如,清代乾隆年間四川巴縣的劉天貴將其田業賣給謝天壽,該田業中有劉天貴的幾所祖墳,后來謝天壽將所賣田業招佃汪朝宗、袁景常和李維知耕種。在佃種期間,汪朝宗在墳尾拴牛、割草燒灰,并且還在“墳禁”內開墾成土種植高粱。而袁景常將豬拴在墳塋處,導致豬拱崩墳土。于是劉天貴將汪朝宗和袁景常等人具控官府[11]。
保護祖墳的風水是墳產管理的最重要的內容之一。在傳統中國,受風水觀念的影響,人們普遍重視祖墳的風水問題。在祖墳風水之中,首要保護的是祖墳的龍脈問題,因為民間認為祖墳的龍脈關系著家族子孫的榮華富貴。因此,一旦有“截脈盜葬”和“壓葬”等行為破壞祖墳風水時,家族成員便會強烈反對。因“截脈盜葬”和“壓葬”而具控官府的案子不在少數。另外,在墳塋的保護中,還有防止他人玷污祖墳風水和冒認祖墳風水的行為。例如“彭永楷具控彭永樹私賣祖墳山案”,彭氏分家時事先言明祖墳后脈的田土不得私自出售,該塊田土在彭永樹所分得的田業之內。然而,彭永樹后來私自將墳山后段田土出賣與茍大明,而茍大明在彭氏祖墳后段的土地上私宰耕牛并挖池積糞,該行為引起了彭永楷等人的不滿。彭永楷等人認為茍大明在墳地私宰耕牛和挖池積糞的行為是對其祖墳風水的破壞,于是要求贖回該塊山土。①參見巴縣檔案:清6—08—03362。
為了加強對墳產管理,各家族所采用的方式有多種。多數家族所采用的管理方式有:設置看墳人;制定家法族規;訂立保護祖墳的合約;提起訴訟;贖回墳山,等等。前文已經介紹了設置看墳人的相關作法,此處不再贅述,下文將介紹另外幾種常見的方式。
針對族內人員侵犯墳塋的行為,很多宗族通過制定家法族規的方式來進行曉諭和懲戒。例如,有的宗族為了使宗族成員知曉保護祖墳的重要性和嚴肅性,特地在家譜中刊載有關《大清律例》的相關規定。平樂的鄧氏宗譜中刊載了《律例歌》:“祖墳樹木,子孫砍賣,十株以上,問擬軍罪。”為了嚴禁宗族成員盜賣墳山,有的宗族在宗族規訓中制定了嚴厲的懲罰措施。江西廣昌縣的涂氏家族制定了保守祖塋的族約,該族約認為,因為貧困而將祖墳改賣與他人的宗族成員,喪心忘本,如果本宗族中有此類人員,無論“眾墳私基,合族追勒贖回”,并且還應行家法將其逐出宗祠。②廣昌(《豫章涂氏宗譜》,《祖訓家規十二條》,同治十一年刻本。池州仙源杜氏的家法族規中也規定:如果將祖墳前后左右私賣與他人,仍未安葬者責令贖回,已經安葬者則送官懲治,同時訴訟費用由其家產抵沖,訴訟結束后將其人逐出宗族,永不許歸宗。③池州《仙源杜氏宗譜》卷首,《家法》,光緒年間刻本。
有些家族為了防止家族成員侵犯祖墳風水,他們會要求家族成員訂立保護祖墳合約。合約內容主要包括禁止族內人員侵犯祖墳風水和盜伐風水樹,也包括抵制外族的盜葬、侵葬以及盜伐風水樹的行為,等等。乾隆四十一年(1776年)十月十二日巴縣的姚正先同其堂弟姚正乾就因為要保存祖墳“風水樹”而訂立合約:
姚正先姚正乾保存風水樹合約
立出合約人姚正先。
得買堂弟姚正乾名下祖業后,有祖墳山坡古夜合樹一根,黃顛樹五根,青龍嘴鎖水丘柏樹一根,以作陰陽風水樹,自賣與正先管業后,正乾子孫永不許砍伐。憑族鄰人等出具合約,倘有不遵合約,亂行砍伐,任從正光執約赴公,此系二家情愿心甘悅服,中間并無屈從。今恐人心不一,立出合約一紙永遠為據。
憑族鄰
姚正坤 唐成章
陳相玉
乾隆四十一年十月十二日 立出約人姚正先[12]
在清代,因為祖墳被侵害而打官司的現象多有發生。而祖墳官司多發生于不同宗族的成員之間。因祖墳而發生的訴訟,兩個家族通常會有多人參與,其產生的訴訟費用也不是一筆小數目。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龔氏沙溪房的祖墳被石溪的楊姓霸占,為了籌集訴訟費用,沙溪房龔氏的子孫將其店鋪房出賣一間,來應訴。④清江《龔氏十四修族譜》,《審語》,民國三年刊本。另有一案也是發生于兩個宗族之間。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浙江建德有一處墳山,其中甲姓葬有祖墳,在其族譜中有相關記載,而乙姓卻有山場契卷作為憑證,同時聽信風水之說,此山仍可造墳,于是兩姓發生爭訟[13]。
祖墳官司不僅發生于異姓之間,在一個宗族內部也會因為墳山而發生爭執,并具控官府[14]。道光十二年(1832年),巴縣的朱其一“具告朱學遵、朱學模父子驀賣公共祖墳山業,并統兇”。⑤參見巴縣檔案:清6—08—03202。此案即是發生于同一宗族之內由于祖墳引發的訟案。
祖墳所處的山業由于多種原因可能會出賣與宗族之外的成員,此種情況下很容易發生涉及祖墳的糾紛。由于祖墳所處的田業已屬于他族成員,或者祖墳同他族的田業相毗鄰,這時諸如“侵葬”、“截脈盜葬”、砍伐“風水樹”等等情況就在所難免。有些家族為了避免此類糾紛的發生,他們會將已經出賣的田業重新贖回,以此來加強對祖墳的保護。
巴縣的李洪芳之祖墳位于其兄的田業之內,后其兄因為手頭拮據,便將田業出賣于其堂侄李學臣,李學臣同李洪芳是同族。田業出賣時,憑中議明,該田業以后無論出賣還是典當李學臣都不可讓與族外之人。但是,李學臣并未盡“一本之誼”,而將該田業賣與王安粹,后被李洪芳獲悉。李洪芳“投鳴團約”,要求照價贖回該田業。李洪芳的理由是因其祖墳位于該田業之內,不愿意人畜從其祖墳經過[15]。另有前述彭永楷一案,彭永楷、彭永樹弟兄分家時共同約定其祖墳后脈的山土不得私售,但是,道光十一年(1831年)彭永樹私將墳山后段山土出賣與茍大明,后被彭永楷控告。彭永楷告稱茍大明在其祖墳山上挖池積糞并私宰耕牛,此種作法有損其祖墳風水,并要出錢將茍大明所買山土贖回。后官府同意了彭永楷的訴求,斷令彭永楷將彭永樹賣給茍大明的土塊買回,立即成交。①參見巴縣檔案:清6—08—03362。上述兩個案例均是由于祖墳所處山土被出賣與外族,并對其祖墳有妨害時,而請求贖回該出賣的山土,以便更好地保護祖墳。
在清代的民間社會,墳產同儒家孝義觀念、風水觀念、地權觀念和宗法觀念之間有著重要關聯,因此墳產的管理就成為家族事務中的頭等大事。從清代民間社會中的墳產管理可以窺知,到了清代社會,儒家倫理在民間社會秩序的構建中仍然發揮著重要功能。首先,受中國傳統社會中家族制度的影響,對于祖墳的維護是全體宗族成員的共同責任,每個宗族成員均有維護祖墳的義務。由此可見,墳產具有重要的“敬祖收族”功能。其次,在清代的民間社會中,民眾普遍受到儒家的“孝義”觀念的影響,“慎終追遠”的孝義倫理依然存在于民眾的觀念世界之中。再次,到了清代社會,風水信仰同儒家倫理已經緊密結合,墳產即是二者契合的典型例證。在一定意義上講,風水信仰在民間社會的普遍盛行同儒家倫理的影響有著重要關聯。最后,在清代的民間社會中,土地不僅僅是一種地權,土地還含有豐富的道德倫理。因此,作為特殊地權的墳產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一種重要“縮影”,其蘊含著傳統中國人特有的“文化情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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