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巖,馬 特
(1.中共中央黨校,北京 100091;2.中國法制出版社,北京 100031;3.對外經濟貿易大學,北京 100029)
隨著百度文庫等一系列惡性侵權事件的頻發,信息時代背景下如何保障著作權人合法權益成為社會焦點議題。然而我國立法對該問題的回應卻頗具爭議,《著作權法》修改草案(簡稱“草案”)第69條之出臺即充分體現了這一點。該條款規定:“(1)網絡服務提供者為網絡用戶提供存儲、搜索或者鏈接等單純網絡技術服務時,不承擔與著作權或相關權有關的信息審查義務。(2)網絡用戶利用網絡服務實施侵犯著作權或者相關權行為的,被侵權人可以書面通知網絡服務提供者,要求其采取刪除、屏蔽、斷開鏈接等必要措施。網絡服務提供者接到通知后及時采取必要措施的,不承擔賠償責任;未及時采取必要措施的,與該網絡用戶承擔連帶責任。(3)網絡服務提供者知道或者應當知道網絡用戶利用其網絡服務侵害著作權,未采取必要措施的,與該網絡用戶承擔連帶責任。”
該條款肯定了互聯網侵權的“避風港”規則和”紅旗”標準,①“避風港”規則和“紅旗”標準源自美國1998年《數字千年版權法案》(DMCA),是判別和認定網絡服務提供商(ISP)在涉嫌間接侵權的情形下侵權是否成立的標準。“避風港”規則是指ISP對網絡用戶上傳的信息沒有事先審查的義務,原則上網站不為其侵權行為負責,但是被侵權人提示后,ISP應采取必要措施保護權利人合法權益,否則承擔相應責任。“紅旗”標準是指當有關他人實施侵權行為的事實已經像一面色彩鮮艷的紅旗在ISP面前公然飄揚、處于相同情況下的理性人都能夠發現時,而ISP卻視而不見,則同樣能夠認定ISP“應當知曉”侵權行為的存在。與我國以往的互聯網相關法律是一脈相承的。然而該草案在公開征求意見之際,卻被普遍認為對作者權益保護不周,放縱互聯網環境下日益泛濫的侵權行為,著名音樂人谷建芬甚至宣稱“版權保護,我心已死”[1]。由此,筆者以為如何認識和評價該條款,值得探討。
我國目前涉及網絡侵犯著作權的法律淵源常見者有四部:2000年最高人民法院即制定了《關于審理涉及計算機網絡著作權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簡稱“解釋”),該解釋分別于2003年、2006年作過兩次修改;國務院于2005年4月30日頒布了《互聯網著作權行政保護辦法》(簡稱“辦法”),于2006年5月10日頒布了《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簡稱“條例”),“條例”的第20、21、22、23 條分別對自動接入和傳輸、自動存儲、信息存儲、搜索和鏈接服務四種情形規定了免責條件;2009年《侵權責任法》第36條規定了網絡侵權的規則。以上法規再加上新修訂的《著作權法》第69條如若獲得正式通過,則確認“避風港”規則和”紅旗”標準的法律規范至少有五種之多,其間關系亟待梳理。本文對相關法條進行梳理,將上述五部法律淵源的規定匯總為表1。

表1 我國網絡著作權侵權涉及“避風港”規則與“紅旗”標準的相關法律淵源

續表
對于確立“避風港”規則和“紅旗”標準的五部法律法規,在通常的民事司法適用中首先可以排除最高院“解釋”和國務院“辦法”。因為前者第4條的適用范圍僅限于“提供內容服務”,如果是信息接入、存儲、搜索等服務提供者,只能依據第3條的共同侵權條款處理;而后者僅僅規定的是行政保護措施,與民事責任無關。
網絡侵犯著作權的法律適用上,真正構成規范競合的是“條例”第20、21、22、23條,《侵權責任法》第36條和《著作權法》(草案)第69條。一般而言,法律適用遵循的原則為:上位法優于下位法、新法優于舊法、特別法優于一般法。然而,當彼此沖突的法律規范同時在位階、時間、管轄事項三方面存在沖突之時,法律適用次序并無定論。該問題長期困擾著司法實踐,結果當事人可能依據不同的請求權基礎提起訴訟,不同的法院可能依據不同的裁判規范作出判決,這將導致司法恣意和法安定性的喪失。例如,在2010年“賈佳訴百度公司侵犯著作權糾紛案”判決中,法院援引的是《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2];在 2009年“華誼兄弟傳媒股份有限公司訴廣州市番禺區飄飄網吧侵犯著作權案”判決中,法院援引的竟然是《著作權法》甚至《民法通則》的規定[3]。擺在我們面前的問題是,這三部法條按照不同適用規則實際上是沖突的:
(1)上位法優于下位法:侵權責任法=著作權法>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
(2)新法優于舊法:著作權法(2013年以后修訂)>侵權責任法(2009年)>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2006年);
(3)特別法優于一般法: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著作權法>侵權責任法。
對此,筆者認為根據《立法法》第83條:“同一機關制定的法律、行政法規、地方性法規、自治條例和單行條例、規章,特別規定與一般規定不一致的,適用特別規定;新的規定與舊的規定不一致的,適用新的規定。”可見新法優于舊法、特別法優于一般法,前提是“同一機關制定的”同一位階法律。據此,在同位階的《侵權責任法》和《著作權法》中,未來的《著作權法》第69條無疑優先于《侵權責任法》第36條適用,因為前者是2013年以后的新法,且規制的是侵犯著作權的具體事項;后者是2009年的舊法,且規制的是所有網絡侵權的事項。
問題在于,《立法法》的“同一位階”規則不允許作為新法、特別法的下位法對上位法“造反”乃至“架空”。那么,對于法官常常援引的《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應如何看待?筆者認為,雖然“條例”性質屬于國務院的行政法規,法律位階上處于下級狀態,但這并不意味著作為下位法的“條例”不能作為裁判規范。通說認為,當上位法存在明顯的立法漏洞,且該種法律漏洞不可避免,即可稱作“違反立法計劃的不圓滿狀態”[4]時,此時優先享有填補漏洞的權限者,也是立法者,因為只有立法者才有權公布一般性的規范。只有當立法者未發揮其功能,而司法者如果自己不創設規則將產生不符合最低的法安定性及正義要求的裁判時,才可以通過類推、目的性限縮、目的性擴張,甚至法官造法以補充漏洞[5,6]。因此,在 2006 年“條例”出臺時,《侵權責任法》尚在孕育之中,《著作權法》中的網絡侵權規則付之闕如,國務院基于全國人大的概括授權而進行行政立法,屬于細化的實施性規定,旨在彌補上位法的“不圓滿性”。故此,法院援引該條款在當時是沒有瑕疵的。
但是,在2009年《侵權責任法》頒布,特別是2013年《著作權法》即將修改的背景下,上位法已作修改或廢止,但作為實施性規定的下位法依然存在,下位法的效力如何,往往發生爭議。最高人民法院在《印發〈關于審理行政案件適用法律規范問題的座談會紀要〉的通知》中指出:“法律、行政法規或者地方性法規修改后,其實施性規定未被明文廢止的,人民法院在適用時應當區分下列情形:實施性規定與修改后的法律、行政法規或者地方性法規相抵觸的,不予適用;因法律、行政法規或者地方性法規的修改,相應的實施性規定喪失依據而不能單獨施行的,不予適用;實施性規定與修改后的法律、行政法規或者地方性法規不相抵觸的,可以適用。”即下位法的效力是以上位法為根據的,如果已修改的上位法與下位法“相抵觸的”,則對于下位法不予適用。關于“抵觸”,學者作過類型化列舉:(1)擴大或縮小制裁權限,減少、變更或增加制裁條件或手段、幅度;(2)擴大或縮小承擔義務者的范圍、性質和數量,增加、減少、變更特定對象的義務或改變義務承擔的條件;(3)擴大、縮小或改變權利的范圍、性質和數量,增加、減少、變更相對人權利或改變享受權利的條件;(4)擴大或縮小特定術語的內涵、外延,以至引起不同的法律后果[7]。可以看出,“條例”與《侵權責任法》《著作權法》草案相比,在構成條件、適用程序、責任范圍上存在許多不一致之處,不難認定構成“抵觸”。根據我國法律實踐的慣例,除非是新的上位法明確保留舊的特別規定,否則舊的特別規定在適用上存在合法性的問題。值得贊賞的是,《著作權法》修改草案第10條末款專門新增:“信息網絡傳播權、追續權的保護辦法由國務院另行規定。”該款規定彌補了以前舊《著作權法》導致的上位法和下位法錯位,維持了法律秩序的統一性,在立法技術上凸顯立法者的良苦用心。
法律適用者理應尋找的不只是適用于具體案件的某個規范的答案,而是具體案件相對于整個法律秩序的答案。無論法律秩序在外部和形式上的劃分如何,必須將法律秩序作為價值評判的整體來適用[8]。法律秩序是一個規范形成的完整體系,當《著作權法》修改草案增加了關于網絡侵犯著作權的69條,其引發的體系效應值得注意。如前所述,“草案”第69條如若通過成為正式立法將優先于《侵權責任法》第36條適用,并對下位特別法《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發揮規范整合和價值指引的功能,那么我們就應當在立法論上評估該條款與現行規范的差異及其保護水準,在法律體系的整體框架下著眼于著作權法的修訂和完善。對于該立法動議筆者認為以下幾點值得注意。
最高院“解釋”和《侵權責任法》規定“避風港”規則采取的是構成模式,即“網絡服務提供者未采取……措施的,則承擔……責任”。國務院“辦法”和“條例”規定“避風港”規則采取的是免責模式,即“網絡服務提供者采取……措施的,則不承擔……責任”。《著作權法》草案第69條采取的是雙重模式,從正反兩方面都作了規定。
很多學者認為,保護模式只是文字表述的差異,在最終責任承擔上沒有實質區別。筆者認為此種觀點值得商榷。由于歷史原因,我國的知識產權法深受美國法影響,但是在法律移植過程中忽略了背景考量和模式選擇。美國《千禧年數字版權法案》(Digital Millenium Copyright Act,簡稱DMCA)中的“避風港”規則是建立在網絡服務提供者對利用其服務或系統傳播侵權內容的行為承擔英美法傳統的嚴格責任之上的。根據制定DMCA之前Frena案的判決和白皮書的觀點,美國法律對于網絡服務提供者僅提供了信息存儲空間,不知道也無理由知道用戶上傳了侵權內容的,仍認定其應為提供信息存儲空間的行為承擔賠償責任[9]。在此基礎上,DMCA規定的“避風港”規則的確“免除”了網絡服務提供者根據Frena案原本應當承擔的嚴格責任。這是DMCA之所以采用“免責”式立法的由來。與DMCA的立法背景不同,我國侵權法一直奉行過錯責任原則,從未規定侵犯知識產權承擔嚴格責任。從早期的“《大學生》雜志社與北京京訊公眾技術信息有限公司、李翔案”到“劉京勝訴搜狐案”,我國法院從未認同過網絡服務提供者僅因用戶的侵權行為就要“根據現行法律原則被認定為需承擔責任”的觀點。網絡服務提供者不能僅因提供信息存儲空間和鏈接服務的行為而承擔責任的法理基礎,就在于該行為本身不是侵權行為[10]。我國即使沒有“條例”規定的“避風港”規則,法院也可以根據網絡服務提供者的過錯來認定其是否為網絡用戶的行為承擔責任。因此,所謂“避風港”規則,在美國法的背景下是DMCA的免責事由;而在中國法背景下只是作為判斷網絡服務提供者有無過錯的歸責依據。就這個意義而言,國務院“辦法”和“條例”的免責模式并不符合我國大陸法系的立法背景和侵權責任法的一貫傳統。而最高法院“解釋”第4條和《侵權責任法》第36條則是從責任構成要件的角度確立“避風港”規則的,只要判定網絡服務提供者符合過錯、違法行為、損害結果、因果關系四要件,即承擔民事侵權的責任;反之,被告只要證明根據“通知—移除”規則,盡到“避風港”要求的注意義務,則可以判定其主觀上不存在侵權的過錯,因而不構成侵權行為,自不必承擔責任。此時準確的表述應為“責任不成立”,而非“免責”!“橘生淮南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在中國語境下進行法律移植,著作權法應當與侵權法乃至民法體系兼容,以求邏輯上自洽和體系上圓滿。故《著作權法》修改草案第69條之規定,應當效仿的范本是最高法院“解釋”和《侵權責任法》,正面確定責任的歸責依據和構成要件即可,再從反面規定免責事由,貌似周全,實則畫蛇添足,徒增體系之混亂。
責任主體上,“草案”第69條表述為“網絡服務提供者”,這與大多數現行規范保持一致,除了國務院“辦法”用的是“互聯網信息服務提供者”外,相關表達在語義上沒有差別。而適用范圍上,“草案”縮小了適用范圍。《著作權法》修改草案第69條表述為“為網絡用戶提供存儲、搜索或者鏈接等單純網絡技術服務時”,其適用范圍相較其他法律淵源最為狹窄。比較而言,《侵權責任法》第36條的“網絡服務”最為寬泛,被解釋為包括接入、傳輸、快速存取、信息存儲、搜索及鏈接等幾乎一切類型[11]。與國務院的“辦法”和“條例”相比,“草案”第69條分別缺少了“上載”和“自動接入”的類型。就此而言,“草案”對網絡接入服務提供者(Internet Access Provider,IAP)的責任語焉不詳。通說認為,IAP純粹通過ADSL、HFC、WLL等技術、設備為信息的網絡傳播提供物理“通道”服務,本身并不組織和篩選所傳播的信息,原則上不承擔侵犯著作權的責任,但有證據證明IAP明知或者被告知在其管理范圍內存在侵權行為,仍繼續提供該接入服務的除外。其實,網絡接入服務提供者與BBS類的信息存儲服務提供者同樣應當適用“避風港”規則和”紅旗”標準,只不過在過錯的認定上,IAP的注意義務更低,除非其選擇、篩選所傳輸信息,否則很難認定其主觀上“應當知道”該信息侵權。如DMCA第512條(a)規定:“網絡服務提供者所控制或操作的系統傳輸(transmit)、發送(route)、提供連接用(provide connections),或者因為在傳輸、發送或提供連接過程時,有暫時儲存著作物之動作,只要符合下列要求,就可以免責……”故“草案”中網絡接入服務提供者(IAP)的缺位,無疑屬于立法疏漏,有進一步完善的必要。
此外,在責任判斷標準上,“草案”第69條只是表明“單純網絡技術服務”,而不像“辦法”明確表述為“對存儲或傳輸的內容不進行任何編輯、修改或選擇的行為”。相比之下,“草案”缺乏可操作性的判斷標準,導致網絡服務提供者更容易進入“避風港”規避責任。
“草案”第69條第二款確立了“避風港”規則的“通知—移除”程序,這與現行規范是一脈相承的,但是比較各個規范文本,其特點如下:
1.“草案”明確規定了通知的形式必須為書面。《侵權責任法》規定“通知”即可,不分書面和口頭形式;而“辦法”和“條例”都規定了須為“書面”。從證據的角度而言,要求以書面形式聲明維權未嘗不可。不過應當明確,所謂書面形式是廣義的,根據我國《合同法》第11條的規定,電報、電傳、傳真、電子數據交換(EDI)和電子郵件(E-mail)都為合法的書面形式。《電子簽名法》第4條更是把所有“能夠有形地表現所載內容,并可以隨時調取查用的數據電文”,均視為符合法律、法規要求的書面形式[12]。
2.“草案”對通知的內容沒有明確規定。與《侵權責任法》第36條第二款一樣,“草案”只是要求通知相關網站“采取刪除、屏蔽、斷開鏈接等必要措施”即可。這表面上有利于受害人維權,但在實踐維權中發這種聲明通常沒有實質意義。最高法院“解釋”和國務院“辦法”相對規定較為詳細,通知內容應當包含初步的證據、身份證明、著作權權屬證明及侵權情況證明。這才構成具有指引功能的行為規范,“草案”不妨借鑒之。
3.違反“通知移除”規則的法律后果,“草案”明確規定網絡服務提供者與直接侵權的網絡用戶承擔連帶責任。在所有法律文本中,草案的責任承擔其實是最嚴格的,據此網絡服務提供者(ISP)已然與最高法院“解釋”中的網絡內容服務提供者(ICP)的責任等同,均為對于權利人的全部損失承擔連帶責任。國務院“辦法”和“條例”只規定了盡到移除義務可免責,并沒有明確未盡義務承擔何種責任,到底是連帶責任、按份責任,抑或是補充責任,于是只能求諸于執法者的解釋。而按照《侵權責任法》第36條第二款的規定,網絡服務提供者接到通知后未及時采取必要措施的,僅對損害的擴大部分與該網絡用戶承擔連帶責任,并不需要承擔全部的侵權責任。
4.關于反通知和擔保規則。國務院“辦法”和“條例”均規定了“反通知”規則。《侵權責任法》第36條第二款沒有明確,但根據立法起草小組的觀點,如果發布信息的人認為其發布的信息沒有侵犯他人合法權益,就可以援引“反通知”程序,要求網絡服務提供者恢復,如果事后證明不存在侵權行為,沒有侵犯發出通知的人的人格權、著作權等合法權益,發出通知的人就應當對由此造成的損失承擔責任[13]。“反通知”規則的缺位容易誘導當事人濫用權利,對于信息發布人喪失了公平抗辯的機會,不利于表達自由和信息流動。因此,“草案”第69條第二款應當增加“反通知”程序,該規則也與第一款的“網絡服務提供者不承擔與著作權或相關權有關的信息審查義務”相呼應,即網絡服務提供者無義務審查,而是由爭議雙方通過兩造對抗查明真相。
有學者建議,除了“反通知”規則之外,為了防止網絡服務提供者采取刪除等措施而對第三人承擔的違約風險,應當賦予網絡服務提供者要求通知發出者提供擔保的權利,以便要求其承擔因錯誤通知而導致的賠償責任[14]。筆者認為,鑒于大多數的網絡信息都是免費資源,刪除相關信息一般不會使網絡服務提供者對用戶承擔違約責任,且如果有合同關系存在,大都存在收費現象,屬于盈利性活動,網絡服務提供者自當承擔更重的注意義務。如果法律賦予其請求維權者提供擔保的權利,必將使得本就艱難的個人維權行為雪上加霜,縱容網絡服務提供者更加肆無忌憚地大規模侵犯著作權。
“草案”第69條第三款確立了”紅旗”標準。美國版權法采用了被我國學者形象地描述為“紅旗”標準的判斷方法:“當有關他人實施侵權行為的事實和情況已經像一面色彩鮮艷的紅旗在網絡服務提供者面前公然地飄揚,以至于網絡服務提供者能夠明顯發現他人侵權行為的存在。……此時侵權事實已經非常明顯,網絡服務提供者不能采取‘鴕鳥政策’對顯而易見的侵權行為視而不見。”[14]關鍵在于如何認定“紅旗”?對此,2009 年頒布的《侵權責任法》第36條曾經引發激烈的爭論。一種觀點認為,此處的“知道”仍應當解釋為“明知”。只是針對不同類型的網絡服務提供者和不同的權利保護對象,其“明知”的標準不同而已。如果以“應知”的標準要求網絡服務提供者承擔責任,則其要承擔普遍審查義務,而網絡服務提供者面對海量的信息無法做到事先審查[15]。有學者贊同該說,認為“應當知道”承擔連帶責任應以法律明文規定為限,否則將對互聯網的發展和言論自由造成不當限制[16]。另一種觀點認為,“知道”包括“實際認識”(actual knowledge)和“推定認識”(constructive knowledge)。后者是一種法律的推定,即雖無充分證據證明網絡服務提供者對于具體侵權行為存在實際認識,但基于其應具備的注意義務,以及違反注意義務與造成損害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法院可以認定其主觀上存在過錯[17]。筆者贊同第二種觀點,“明知”、“知道”、“應當知道”的表述在我國法條中并不嚴謹,有時“知道”與“應當知道”是并列關系,如《繼承法》第8條、《民法通則》第137條、《合同法》第129條、《計算機軟件保護條例》第30條等。“知道”是一個典型的不確定概念,立法者和司法者對其解釋是一種價值補充,運用歷史解釋和目的解釋的方法,不難解釋出《侵權責任法》第36條第三款的“知道”包含推定其“應當知道”。從立法資料來看,我國侵權責任法草案實際上第一次審議稿和第二次審議稿都規定以“明知”作為主觀要件,但最終正式的侵權法文本將“明知”修改為“知道”,從法解釋學角度來講,“知道”可以包括“明知”和“應知”兩種主觀狀態[18]。《著作權法》修改草案第69條第三款的規定有效避免了侵權法上的學理之爭重演,明確規定“知道或者應當知道”,拋棄了最高院“解釋”和國務院“辦法”的“明知”規定,與國務院“條例”的“不知道也沒有合理的理由應當知道”保持了一致,為未來強化網絡服務提供者的責任提供了靈活的解釋空間,這無疑是一個值得肯定的進步。
綜上所述,通過條文每一個細節的比對和評估,不難得出結論:“草案”第69條的規定瑕瑜互見,雖然存在些許立法疏漏從而有借鑒現行規范之必要,但總體而言,其并未出現重大缺陷,與現行法律法規相比,其保護水準不但沒有降低,甚至可以說很多地方都有所提升。然而,目前尷尬的是,“草案”遭遇了文學界、藝術界及大眾輿論的激烈反應和大肆抨擊,令人不解!問題何在?
《著作權法》修改草案與其說是惡法,毋寧說它誕生在了一個錯誤的時間,屬于“老革命遇到了新問題”!“草案”第69條增訂恰逢2011年百度文庫事件醞釀發酵,公眾焦慮的真正原因是第69條無力應對百度文庫等信息技術帶來的大規模侵權壓力,反而放任無良企業憑借《侵權責任法》第36條、《網絡傳播權條例》第22條和未來的《著作權法》第69條輕易地躲進“避風港”,任憑港外洪水滔天。2010年12月9日,賈佳訴百度公司侵犯著作權糾紛案由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作出終審判決,認定百度文庫為信息存儲空間服務的提供商,享有“避風港”規則的保護,駁回了賈佳訴訟請求[17]。與此同時,據北京市版權局給國家版權局上報的調查報告中稱,目前國內包括百度在內的日瀏覽量排名前十位的資源分享網站上,均載有大量用戶上傳作品,并“不斷引發大規模、群體性侵權事件,局面幾近失控”[18]。
資源共享與權利保障的張力如何平衡?這需要新的思路和制度再造。從美國Sony案、Nasper案到Grokster案、瑞典“海盜灣”案和德國Rapidshare案,現代著作權法呈現逐步強化網絡服務提供者責任的趨勢。有學者認為,我國《侵權責任法》與美國DMCA相同,不應使網絡服務提供者負有審查義務。但不負審查義務不意味著不負注意義務,而對于百度文庫這類具有強烈誘導性和針對性的“大規模殺傷武器”,對提供者課以較高的注意義務,未嘗不可。這些經營者被判承擔責任,并非因為是“避風港”在法律上不可能適用于這類服務,而是經營者故意對明顯的侵權事實視而不見,不符合進入“避風港”的法定條件[20]。或許,我們需要為百度文庫量身定做一套超越“避風港”的判斷標準。其實“草案”第69條第三款的“應當知道”已經為注意義務判斷標準的提高暗示了切入路徑。最高人民法院2012年4月22日最新公布的《關于審理侵犯信息網絡傳播權民事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規定(征求意見稿)》為防止避風港原則的濫用,其第12條規定,“通過描述性段落、內容簡介等方式對鏈接作品、表演、錄音錄像制品等進行推薦的”,“為主要從事侵權活動的第三方網站提供定向鏈接的”,“通過對熱播影視作品、流行度較高的文字作品、音樂作品設置榜單、目錄、索引并提供深層鏈接服務的”等三種情況均將視為“構成應知侵權”。此可謂“草案”第69條第三款的合理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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