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燕
趙燕/西北大學古代文學專業在讀碩士(陜西西安710000),陜西學前師范學院中文系講師(陜西西安710000)。
大學在其存在的800多年間,始終不斷地發展與變化,長盛不衰,從中世紀大學確立象牙塔精神作為大學核心理念開始,到追求高深學問、學術客觀、以象牙塔精神為旗幟的德國古典大學,再到“超越象牙塔”之后承擔諸多社會職能的現代大學,我們到底該如何認識大學與象牙塔之間的歷史關聯?象牙塔精神是否已經過時?這些問題,值得我們認真思考。
18世紀英國開始工業革命之后,中世紀大學的象牙塔精神開始不能適應社會變革的需要,人們對大學的歷史傳統、現狀與未來走向有了不同的價值判斷,進而對“象牙塔”產生了不同的態度。正如布魯貝克將西方高等教育哲學分為以認識論為基礎和以政治論為基礎一樣,象牙塔精神在西方大學出現了嬗變歷程,大體可以分為守護派與走出派。
守護派強調的是回歸歐洲中世紀大學的傳統精神,形成于19世紀的傳統大學觀無疑成為守護派的旗幟。1852年畢業于牛津大學的紐曼對大學做了定性的總結——大學是傳授知識的場所。“大學應該是一個教育機構,是一個教化的機構,它的使命是要為社會培養出紳士。”第一次系統地闡述了英國大學數百年的辦學傳統和他本人對大學理念的理解,這個理念與中古大學所扮演的角色是契合的。[1](P68)大學之所以被稱為教育場所(place of education),而不是教學場所(place of instruction),是因為大學是心智的培育,獲得知識,習得一種習慣、一筆財富、一種象牙塔式的內在精神追求。所以美國高等教育家克魯貝克論述高等教育哲學問題時這樣認為,“對高等教育中的紳士傳統的最精彩的正規論述源于英國而不是美國。紐曼在他的經典著作《大學的理想》中,對這一傳統作了充分的闡述。”[2](P6)洪堡將科學研究引入大學,堅持大學不僅是一個教育機構,更應該成為一個研究中心。1810年,洪堡創辦柏林大學,他將大學視為研究性質的組織,科學研究成為大學的基本職能,這不僅使柏林大學成為德國高等大學的榜樣,一躍居于世界先進地位,而且推動了世界范圍內的高等教育改革。美國1876年創辦的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就是移植柏林大學的辦學模式,創立了美國第一所研究型的大學,使得美國研究型大學蓬勃發展起來。
守護派用追求學術和知識,重拾歐洲中世紀推崇的象牙塔精神。從紐曼“大學的理想”到“洪堡大學模式”,近代歐洲大學形成了以英國牛津大學和德國柏林大學為代表的兩種理想大學模式:英國大學的教育目的在于養成“紳士”,德國大學的教育目的在于培養“學者”,但無論是“紳士”還是“學者”,守護派守護的是大學具有精神理想的“象牙塔”,這里的隱喻就在于大學校園固守不受外界干擾的那份寧靜,生活在“象牙塔”里的學者“反對外界對‘學術共同體’內部事務的干預和干擾,也不愿意走出‘象牙塔’的圍墻、直接參與社會政治經濟及其他一切非學術性的活動,努力營造知識群落的‘精神家園’和‘學術堡壘’。”[3](P55)
“動力站”是對大學的另外一種隱喻,它不同于傳統大學的“象牙塔”,強調大學對社會的服務性質,這是克魯貝克所說的第二種性質的高等教育哲學觀——政治論哲學。大學越來越被稱為“服務站”、“動力站”,大學與國家利益、企業的關系日益密切,成為知識的生產者、批發者、零售者——被人們形象地譽為“知識工廠”。1912年,威斯康星州公共圖書館委員會主管立法資料的管理員查爾斯·麥卡西第一次在其專著《威斯康星思想》中用“威斯康星思想”一詞概括了范海斯在威斯康星大學的辦學思想與模式。[4](P140)范海斯提倡“專家服務”,發動大學專家教授服務于州政府,與此同時,在社會上邀請專家和大學進行教學與科研的交流,使得大學與社會、社區、生活實際緊密地結合起來,“威斯康星思想”改變了大學與社會分離的狀態,昭示著“知識社會”的到來,創造了大學的第三種職能——服務社會的功能,使大學成為了沒有圍墻的校園。
隨著“威斯康星思想”的發展,二戰后,美國高等教育與社會之間的接觸越來越多,德里克·博克作為美國當代著名的教育家,哈佛大學第25任校長,在美國高等教育方面頗有見解。他的著名代表作《走出象牙塔——現代大學的社會責任》(Beyond the Ivory Tower,1984)成為走出派開放式辦學的代表。博克強調的是大學的社會責任和道德責任,走出去,并非一去不復返,并非訣別,作為探究高深學問的大學,象牙塔精神是不能動搖的。“走出派走出象牙塔,并不意味著要拆除象牙塔,即使拆除了大學的 ‘圍墻’也并不意味著拆除了大學中的象牙塔。”[5](P36)
了解了象牙塔精神的起源、實質,西方大學從“象牙塔”到“動力站”的歷史嬗變,美國教育學者博克提出的“走出象牙塔”就得到了在西方賴以存在的土壤,走出去,并非一去不復返。那么。對于中國大學,我們需要思考的是,我們究竟有沒有“象牙塔”和象牙塔精神?現今我們面對中國大學一系列擴大自主權、學術自治等方面的改革,吶喊也要像西方一樣“走出象牙塔”,這一提法是否是恰當的?
清末改革教育,將書院一齊關門,中國大學的發展模式是“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但是中國的大學只是個大的學堂,正如傅斯年在《改革高等教育中幾個問題》中指出的:“今之大學仍然不是一個歐洲的大學,今之大學制度仍不能發展學術,而足以誤青年,病國家。”[6](P36)確切地說,我們的近代大學沒有從本質上學習到西方大學的象牙塔精神,西方大學的精神、傳統和理想沒有在中國大地扎根下來。我國的大學在清末民初學習日本,在五四時期學習美國,到了五十年代之后學習蘇聯,以1917年蔡元培先生改革北大為起點。1912年,蔡元培作為教育總長親自制定《大學令》,確立了大學“教授高深學術”的宗旨和“教授治校,民主管理”的舉措。蔡元培先生三次留學德國,受到德國古典大學“象牙塔精神”的影響,倡導“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辦學原則和“教育獨立”的思想,他主張“在大學,則必擇其以終身研究學問者為之師,而希望學生于研究學問以外,別無何等之目的。”[6](P4)學術獨立、思想自由的理念初步體現了北京大學的文化精神。隨后1931年,梅貽琦就職清華大學校長,發表就職演說時所說“一個大學之所以為大學,全在于有沒有好的教授。孟子說:‘所謂故國者,非謂有喬木之謂也,有世臣之謂也’,我現在可以仿照說:‘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7](P25)梅貽琦教育理念的三大支柱是通才教育、教授治校和學術自由,他堅持大學教授的主體地位,為清華大學成為國際著名高等學府做出了自己的努力。抗日戰爭時期,北大、清華、南開三校合并為國立西南聯合大學,梅貽琦和北大校長蔣夢麟、南開大學校長張伯苓共同主持校務。在抗戰八年的歲月中,聯大的教授治校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對外,它是抗御一切外來干擾壓力的壁壘,民主愛國學生的保護傘;對內,它是維護三校民主自由傳統,穩定學校秩序的定海神針。”[8](P47)
從蔡元培到梅貽琦再到西南聯大,大學秉承著教授治校、學術自由的原則,以研究高深學問作為大學最重要的職能,促進了學術的繁榮,使北大、清華等一批中國大學初步形成了象牙塔的精神,但接下來的戰爭帶來的社會動蕩和內憂外患讓中國大學不得不考慮國家的責任感和使命感,而不是“為學術而學術”。從古至今大多數情況下,中國的大學沒有實質意義的“象牙塔”,我們現在重要的不是“走出”,而是“建立”。
基于政治論哲學基礎上的中國大學,匱乏的不僅是“認識論”哲學,而且建國后高等教育泛政治化的傾向,出現了一種急功近利的心理,充斥的是浮躁的學術氛圍,為了經濟效益,人們往往輕視知識教學,而重視實踐學習。如前所述,西方的大學理念經歷了以知識學習為主的“象牙塔”到服務于社會注重實踐學習的“動力站”,我們往往對歐美教育的理論過分迷戀,對大學的精神存在著模糊的認識。“新讀書無用論”思想嚴重沖擊著中國大學的校園,“一些大學生不系統地讀書,而以網絡獲取碎片化的知識;有的教師也很少讀書,更新知識,而是只熱衷于做課題、搞演講或參與其他活動。”[9](P108)而作為大學的教師,尤其是搞基礎理論方面的教師,從事學術研究遇到的干擾因素過多,待遇收入、職稱評定、論資排輩等使他們無法安心地坐冷板凳,為世俗之風左右,缺失了甘于寂寞、執著與志業的大學象牙塔精神。
高校大學制度存在著的缺陷也制約著中國大學象牙塔精神的彰顯,比如政府與大學之間權責關系的不清晰,學術與行政權利的失衡,高校教育的法律法規不健全等。我國著名高等教育專家潘懋元先生認為現代大學制度是要建立一套從社會邊緣機構走向社會軸心領域的組織制度,政府應該進一步推行和落實高校的辦學自主權,形成政府信息公開、高校校務公開、定期向社會發布高校的質量報告、鼓勵大學形成行業性組織、完善大學自我監督、自我管理、自我發展的能力,使高校的自主化在陽光下進行。大學自身也要有一種客觀冷靜的心態,與社會保持一定的距離,堅守學術自由和獨立的邊界,不以“務實”、“商業化”作為自己的目標,不重視物質上的“大樓”,而注重卓越的學術共同體和一流的“大師”。
中國的儒家文化歷來強調“和合理念”,“‘和’指的是和諧、和平、中和等,‘合’指的是匯合、融合、聯合等。 ‘和合’,就是指對立面的相互滲透和統一,而且,這種統一是處于最佳狀態的統一,對立的雙方沒有離開對方而突出自己。”[10](P1)“象牙塔”和“動力站”這兩個隱喻,顯然是體現“和合理念”的,它們非大學的兩個極端,并不存在必然沖突。大學成為“象牙塔”,并不一定意味著它要恪守靜止的象牙塔概念而孤芳自賞,是要擁有在純凈的氛圍下追求真理和知識的象牙塔精神,然后帶著這種精神服務于社會,走出象牙塔。守護象牙塔精神,讓她成為中國大學的理想,因為“象牙塔”不是一座我想出去,你卻想進來的“圍城”,更多稟賦的是一種象牙塔精神——中國當代大學的靈魂與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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