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磊
(南開大學 馬克思主義教育學院,天津 300071)
分工作為人類社會生產生活中的一種普遍歷史現象,很早就被人們關注和研究。古希臘的色諾芬是西方最早研究分工問題的思想家,早在公元前5~4世紀,他在《經濟論》中就闡述了分工和市場的關系,進而提出了“分工的發展受市場范圍和規模的限制”的觀點。他認為,由于在大城市里存在著密切的商品關系,每一種手工藝都有發展的基礎,因此,大城市里的分工程度要遠比小城鎮的分工程度要發達。正如他在后來的研究中所闡述的:一切手藝都是在大城市中最為完善,而在小城鎮中,一個人要制做桌子、床和門,甚至還要蓋房子,盡管如此,他也不可能做好。可見,他已經從人的勞動能力和勞動技能的局限上看到了分工的必要性。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中以“一個從事這么多種工作的人,是絕不可能把一切都做好的”[1]肯定了色諾芬的觀點,進而引發了“交換對社會分工發展的制約作用”的思考。但是,由于受當時商品經濟發展水平低下等因素的局限,色諾芬僅承認商品的使用價值和交換存在,因而,對分工理論的研究比較膚淺和片面。正如馬克思的評價:“色諾芬在此只注意使用價值的品質,雖然他已經知道分工的程度是依存于市場范圍。”[2]
古代西方從哲學視域論述分工問題的思想家是古希臘的柏拉圖。作為蘇格拉底的兩位學生,色諾芬從經濟學的角度考察分工,而柏拉圖則從哲學的視域關注分工。因此,馬克思對柏拉圖分工理論的研究也正是通過將兩位思想家進行比較展開的。柏拉圖在其哲學著作《理想國》中認為,人的豐富多彩的需要和人的勞動能力、勞動技能的局限是社會分工產生的根源。基于此,柏拉圖用形象的比喻來說明由于人們的秉賦才能的不同產生了分工,進而形成城邦的原因,“有些人是金子做的,他們的美德是智慧,有些人是銀子做的,他們的美德是勇敢,有些人是銅和鐵做的,他們的美德是節制。既然人的資質和能力不同,就應該使人們從事適合自己的工作。有智慧的人思考并且統治國家,他們是統治者;勇敢者保衛國家,他們是保衛者;節制的人從事生產,他們是生產者。各個階層相互依賴構成一個有機的整體,所以不同階層的人各司其職、各盡所能,各階層之間和諧相處是國家正義的體現。”[3]可見,柏拉圖心目中的理想國是按照分工原則來設計的,而他所闡述的分工更側重于哲學、倫理學意義上的分工,與色諾芬在經濟學論證分工有著很大的區別。
關于對分工問題的思考,我們可以追溯到古希臘的色諾芬和柏拉圖。但是對唯物史觀分工理論具有直接影響的則是近代著名資產階級經濟學家亞當·斯密的分工理論,唯物史觀分工理論正是在批判繼承斯密等資產階級學者舊式分工理論的基礎上形成的。斯密在他的1776年代表作《國民財富的性質和原因的研究》(簡稱《國富論》)中首先研究的就是分工問題。斯密的分工理論主要包含三方面內容:第一,交換是分工產生的原因。“許多利益的分工,……(它)是不以這廣大效用為目標的一種人類傾向所緩慢而逐漸造成的結果,這種傾向就是互通有無,物物交換,互相交易。”[4]12第二,通過分工可以促進經濟的增長,即著名的斯密定理。“勞動生產力上最大的增進,以及運用勞動時所表現得更大的熟練、技巧和判斷力,似乎都是分工的結果。”[4]5第三,分工受市場范圍和規模的限制。“分工起因于交換能力,分工的程度,因此總要受交換能力大小的限制,換言之,要受市場廣狹的限制。市場要是過小,那就不能鼓勵人們終生專務一業。”[4]9除此之外,難能可貴的是斯密還分析了分工造成的人的片面發展的問題,可見,斯密的分工理論繼承和批判了色諾芬和柏拉圖的分工理論,并且超越了他們的理論。為此,馬克思在《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和《1861—1863年經濟學手稿》中對斯密的分工理論做了客觀的評價,一方面馬克思肯定了斯密分工理論的積極思想,“在重農學派時期,自然力在工業中的應用還不廣泛,提高勞動本身的自然力的分工等等也還不發達。但是,到了亞當·斯密時代,這一切都已具備了。因此,在斯密那里,一般來說,勞動既是價值的源泉,也是財富的源泉,但是,勞動創造剩余價值,實際上也只是因為,余額在分工中表現為社會的自然賜予,表現為社會的自然力,正如在重農學派那里這個余額表現為土地的賜予一樣。因此,亞當·斯密強調分工。”[5]與此同時,馬克思也指出了斯密分工理論的局限性,首先他在分工與交換的關系上是混亂的,其次,他沒有區分手工工廠內部分工與社會分工的差別,最后,他沒有看到資本主義分工的特殊性。斯密分工理論的局限性一方面為資產階級庸俗經濟學家薩伊、穆勒和西斯蒙第等人為資本主義的辯護所利用,另一方面也為馬克思、恩格斯創立科學的唯物史觀所批判,為科學的馬克思主義理論的誕生做出了貢獻。
與捍衛資本主義制度的資產階級庸俗經濟學家對分工的認識不同,在近代空想社會主義者的杰出代表圣西門、傅立葉和歐文則在對資本主義制度的批判和對未來美好社會的向往中,闡述了他們對分工理論的認識。他們的分工思想對馬克思分工理論的形成具有直接的借鑒和啟示意義。圣西門在對資本主義批判的過程中提出了“實業制度”,希望在未來社會里社會公共職能同藝術、科學和手工業生產等具體勞動的分工有機地融為一體,實現腦力勞動和體力勞動相結合。面對資本主義由于分工而造成的城鄉對立、工農對立,傅立葉構想的理想社會是一種城鄉結合、工農結合的“和諧制度”。“法郎吉”是這種制度的基層組織,在這種組織中勞動協作形式既有城市又有農村,既有工人又有農民。此外,在“法郎吉”組織內部有“謝利葉”勞動單位,每個勞動成員都可以自由選擇“謝利葉”進行生產勞動,從而使受約束的勞動變成自由自在的享受。與圣西門和傅立葉的理想制度相近,歐文的理想社會制度是“公社制度”,在公社中,城市和鄉村、工人和農民是融為一體的,公社成員既可以從事農業生產也可以到工廠做工。由此可見,面對資本主義社會中由于分工而產生的種種弊端,空想社會主義者們第一次提出了“消滅分工”的革命主張,并且對未來美好社會進行了“天才的設想”。為此,恩格斯曾經進行了高度的評價:“空想主義者已經充分地了解到分工所造成的結果,了解一方面是工人的畸形發展,另一方面是勞動活動本身的畸形發展,這種勞動活動局限于單調地機械地終身重復統一的動作。歐文和傅立葉都要求消滅城市和鄉村之間的對立,作為消滅整個舊的分工的第一個基本條件。”總之,空想社會主義者關于社會分工造成人的片面發展、“消滅分工”等思想都為馬克思、恩格斯批判地繼承,成為唯物史觀分工理論最直接的借鑒。但是,由于空想社會主義分工者不了解社會分工產生的社會歷史根源,不懂得“消滅分工”的社會力量和現實基礎,無法找到實現消滅舊式分工的現實路徑,因此他們的分工理論最終淪為一種空想,無法成為科學的社會分工理論。
馬克思早在青年時期就開始關注分工現象,并產生了分工思想的萌芽。在中學畢業論文《青年在選擇職業時的考慮》中,馬克思就開始思考如何“選擇最能為人類而工作的職業”。馬克思認為,社會上每個職業、崗位都要有人去擔當,這樣才能使社會平均勞動時間大大縮短,社會生產率顯著提高,才能使人盡其才、社會發展。但是,在私有制社會中,分工卻存在著城鄉、工農以及腦力勞動與體力勞動對立的異化現象。面對這樣的現實矛盾,馬克思在實踐中苦苦思索解決問題的途徑,并在他的博士論文《德謨克利特的自然哲學和伊壁鳩魯的自然哲學的差別》中試圖從哲學的角度解決自我選擇與社會發展的矛盾。
大學畢業后,馬克思對分工問題研究日漸深入,分工思想初露端倪。《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以下簡稱《手稿》)是馬克思研究分工問題的開山之作,通過分析斯密等古典政治經濟學家的分工學說,他不僅發現“考察分工與交換是很有意思的”。[6]138而且發現了分工所帶來的人的“異化”現象問題,“分工也無非是人的活動作為真正類活動或作為類存在物的人的活動的異化的、外化的設定。”[6]134馬克思在《手稿》中通過對分工、異化和私有財產的考察,將分工、異化勞動和私有財產有機統一,突破了古典政治經濟學家僅從經濟學視域研究分工的局限,為分工思想的誕生奠定了前提條件。但是,由于受資產階級經濟學的影響,馬克思對于生產力、分工、私有財產和異化勞動的邏輯關系,以及實現人的發展的內在關系問題未能給予明確的闡述,以至于形成了分工與異化勞動之間的循環論證等理論難題。因此,在《手稿》中馬克思分工思想僅處于醞釀階段,分工研究有待于進一步深化。
1845—1846年,馬克思和恩格斯合作完成了《德意志意識形態》(以下簡稱《形態》),《形態》的問世標志著是馬克思分工思想的誕生。馬克思在《形態》中不僅解決了《手稿》中遺留的理論難題,而且通過分析分工與生產力、生產關系之間的內在關系,解釋了“社會歷史之謎”,創立了唯物史觀。首先,馬克思不僅看到分工造成了人們的活動范圍的固定化和活動性質的異己性,也看到分工對生產力發展的促進作用,認為分工是“大工業建立以前的最強有力的生產杠桿”。[7]642更為重要的是,馬克思解決了《手稿》中的生產力、分工、私有財產和異化勞動的邏輯關系問題,明確指出分工是生產力發展的產物,分工的發展導致私有財產的出現,從而引起異化現象。至此,馬克思完全突破了資產階級學者從抽象人性論的角度分析分工起源的局限,從唯物主義實踐觀視域闡明了分工的起源、發展和未來前景,徹底弄清楚了分工和異化產生的根源,使分工理論從一個國民經濟學術語上升到歷史唯物主義的重要范疇,從而批判了資產階級所謂的“分工永恒”的荒謬論調。其次,馬克思在《形態》中通過對分工在發展的各個階段上與生產力、生產關系的矛盾運動的分析,闡明了分工既表現了生產力的發展水平,又體現了生產關系的所有制形式,因此,它是生產力和生產關系雙向互動的中介環節。“分工的階段依賴于當時生產力的發展水平”[7]135闡明了分工的生產力屬性,這一屬性使生產資料和人類勞動在物質技術層面進行了劃分,對解讀人類社會如何從自然分工到自發分工再到自覺分工提供了研究根基。“分工發展的各個不同階段,同時也就是所有制的各種不同形式。”[7]68闡明了分工的生產關系屬性,這一屬性促使生產資料和人類勞動在不同主體間的分配,對解讀人類社會如何從原始社會到奴隸社會、封建社會、資本主義社會再到共產主義社會過渡提供了理論基礎。可見,馬克思在《形態》中確立了分工是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矛盾運動的中介地位,揭示了人類社會的歷史就是勞動和分工的發展歷史,克服了費爾巴哈等哲學家唯心史觀的理論缺陷。最后,馬克思在《形態》中通過對資本主義社會從工場手工業到機器大工業的歷史考察和對腦體勞動的差別、工農勞動的差別和城鄉勞動差別的分析,揭示了消滅分工的歷史基礎和前提條件。“分工的消滅取決于交往和生產力的發展達到這樣普遍的程度,以致私有制和分工變成了它們發展的桎梏。”[8]馬克思認識到,只有在普遍交往已經建立和生產力已經普遍發展的前提下,私有制和分工成為阻礙它們發展的障礙時,分工才會被消滅。可見,消滅分工指的是消滅受資主義私有制所束縛的自發性、奴役性、對抗性和不平等性的舊式分工,而不是消滅一切勞動分工。因此,消滅分工是歷史發展的必然趨勢,是人類走向共產主義社會的必然之路。
唯物史觀創立后,馬克思分工思想發生了重要的轉變,馬克思不再沿襲古典政治經濟學家將分工作為一個孤立的、抽象的“國民經濟學”術語進行研究,而是把分工同生產力、生產關系、私有制、階級、國家和人的發展相聯系,作為一個具體的范疇置于人類社會歷史的發展中進行研究。至此,馬克思超越了古典政治經濟學家的研究視域,形成了唯物史觀分工思想的研究方法,并取得了一系列的理論成果。
馬克思對分工的研究方法是在批判古典政治經濟學經驗抽象法的基礎上形成的。在《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導言中,馬克思闡述了政治經濟的科學抽象法,即運用人們思維的抽象力,從大量的社會經濟現象中,抽去外在的、偶然的、非本質的聯系,找出內在的、必然的、本質的聯系,形成科學理論體系的方法。“從實在和具體開始,從現實的前提開始……如果我拋開構成人口的階級,人口就是一個抽象。如果我不知道這些階級所依據的因素,如雇傭勞動、資本等等,階級又是一句空話。而這些因素是以交換、分工、價格等等為前提的。比如資本,如果沒有雇傭勞動、價值、貨幣、價格等等,它就什么也不是。因此,如果我從人口著手,那么這是整體的一個渾沌的表象,經過更切近的規定之后,我就會在分析中達到越來越簡單的概念;從表象中的具體達到越來越稀薄的抽象,直到我達到一些最簡單的規定。于是行程又得從那里回過頭來,直到我最后又回到人口,但是這回人口已不是一個整體的渾沌表象,而是一個具有許多規定和關系的豐富的總體了。”[5]37-38馬克思正是在遵循和應用科學抽象法的基礎上,將分工置于社會歷史的發展中進行考察,一方面分析了分工的形成和發展及其歷史作用,另一方面探究了分工與生產力、生產關系、私有制、階級、國家和人的發展的內在關系,揭示了社會發展的基本規律和資本主義社會發展的特殊規律,豐富和完善了唯物史觀的理論體系。
馬克思運用科學抽象法深入分析資本主義社會和人類社會發展的歷史過程,取得了一系列與分工相關的理論成果。1847年,馬克思撰寫并發表《哲學的貧困》,以批判法國小資產階級社會主義者普魯東發表的《貧困的哲學》。馬克思在《哲學的貧困》指出分工是和人類社會一起發展演變的社會歷史現象,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分工既是社會生產力發展的杠桿,又是人畸形、異化的根源。1848年,馬克思、恩格斯受共產主義者同盟第二次代表大會的委托,起草了同盟的綱領性文件《共產黨宣言》,明確提出無產階級只有消滅私有制和消滅舊式分工,才能建立“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展的條件”的共產主義社會。1848年以后,馬克思開始著手撰寫《資本論》及其相關手稿。在《資本論》及其相關手稿中,馬克思站在歷史唯物主義的立場上,科學地分析了分工的起源、發展和作用,闡述了它與資本主義社會形成的內在聯系,系統揭示了階級對立的根源和資本主義剝削的秘密,形成了剩余價值理論。唯物史觀的創立和剩余價值理論的形成標志著科學社會主義理論的最終確立,同時也標志著馬克思分工思想走向成熟。
在馬克思分工思想形成和發展的過程中,恩格斯不僅與馬克思合作完成了《神圣家族》、《德意志意識形態》、《共產黨宣言》等著作,而且獨自創作完成了《論住宅問題》、《反杜林論》、《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自然辯證法》,從各個角度豐富和發展了馬克思分工思想。特別是在晚年,恩格斯一方面在反對錯誤思潮中捍衛和宣傳馬克思主義理論,另一方面整理出版馬克思未完成的《資本論》,為完善馬克思分工思想體系做出了重要的貢獻。
[1](德)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M].中共中央編譯局,譯.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321.
[2](德)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M].中共中央編譯局,譯.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405.
[3](古希臘)柏拉圖.理想國[M].郭斌和,張竹明,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6:56.
[4](英)亞當·斯密.國民財富的性質和原因的研究[M].郭大力,王亞南,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72:上卷.
[5](德)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M].中共中央編譯局,譯.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292-293.
[6](德)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M].中共中央編譯局,譯.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
[7](德)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M].中共中央編譯局,譯.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99-100.
[8](德)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M].中共中央編譯局,譯.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