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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析丁格爾所見1910年昭通之亂

2013-08-15 00:54:53靖,劉
昭通學院學報 2013年1期

唐 靖,劉 燕

(1.四川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 四川 成都 610064;2.昭通學院 思想政治理論課教學研究部, 云南 昭通657000)

埃德溫·丁格爾(Edwin J.Dingle,1881~1972),中文名為丁樂梅,是一位長期在中國從事傳教工作的傳教士,同時他還具有新聞工作者、出版商、作家、旅行家及精神意念治療法(Mentalphysics,又曰“超級瑜珈”)創始人等多重身份。丁氏在中國先后被聘為《字林西報》的記者和上海英文《大陸報》的特派記者,于辛亥革命前后一段時期在中國廣大地區進行了多方面的游歷和考察,并將其考察記錄編寫為 Across China on foot:Life in the interior and the reform movement(《徒步穿越中國:內陸的生活與改革運動》)和China’s revolution,1911-1912:A historical and political record of the civil war(中國青年出版社以《辛亥革命目擊記——〈大陸報〉特派員的現場報道》的書名于2002年出版)兩本書,從一個側面反映了辛亥革命前后中國社會生活的不同場景,為研究清末民初中國社會提供了獨特的視角。1909年3月起,他以一個地圖測繪員、記者、游客的身份沿長江游歷中國西南,“自上海至英屬之緬甸,除輪舟可通外,皆徒步跋涉,不辭艱瘁,以考察中國內地情形”,前后花了近兩年時間,寫下的旅行見聞于兩年后被陳曾谷譯為漢語,并以《丁格爾步行中國游記》為名,連載于1912年的《東方雜志》。由于作者在中國西南考察期間染病,不得不在昭通等地作長期逗留,因而有機會目睹并記錄了發生于1910年的昭通之亂。目前學界對此事的研究基本付之闕如,本文力求在收集中外文獻相關記載的基礎上,對此事件的前因后果作一初步的介紹與分析。

一、丁格爾游記中所記昭通1910年之亂的大致過程

丁格爾于1909年3月6日從上海起程,沿長江水路上行,經過三峽而入重慶,然后一路南下敘州府(今四川宜賓)、昭通府(今云南昭通)、云南府(今昆明),再經楚雄、大理步行到達英屬殖民地緬甸,其后“復自緬甸返于云南,住東川、昭通,周歷于郊野。”其間經歷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困難和危險,而這個特殊的經歷也使他區別于那些匆匆過客,能有更多機會對昭通的民族與社會狀況作深入的考察。

丁格爾之所以在其游記中詳細記述1910年的昭通之亂,其目的他已在文中有了交待:“昭通府之亂事,其禍頗大,而外間知之者尚少”,“此事始末諸君必樂聞之”。[1]作者在這里充分地利用了自己作為一個記者的敏銳嗅覺,意識到這件事雖然發生在西部內陸的昭通一隅,但對于昭通以外的中國社會以及作者身后所代表的西方社會都具有重大的象征意義。事件發生前,“昭通城內本甚安靜”,從外部去看一切都顯得很正常,似乎沒有絲毫要發生暴動事件的可能性,其實禍端早已顯現。作者根據自己頭一年開始在云南親身游歷所獲得的感受,認為至少從1909年底開始,云南全省就已經顯露出類似中原地區庚子年間義和團事件的跡象:“一千九百零九年之末,云南全省欲分殺外人。省中教堂,皆有兵護守,數千無法之人,皆有兵器,已成叛匪,輕視本地官府。予自敘州府至東川府,四百余里,沿路皆見亂民,皆曰扶清滅洋,與一千九百年拳匪之亂正同,云南各處皆如此也,十年前之歷史,恐復見于今日。外人不知危險,欲至此地者,皆為領事及敘州府之教士所阻”[1]。外部世界之所以一直“知之者尚少”,原因在于“教會中人,能銷患于無形,而領事之報告,亦主平和,不肯激烈,故外間多不知之。”[1]深處西南內地的教會和外國領事,在事件沒有真正發生以前,或許都懷有一種僥幸心理,但他們其實是處于一種外松內緊的狀態,對于可能發生的事變,還是有一定的認識和心理準備。丁格爾也看到昭通乃至云南整個民間社會潛藏的一種勢力,在作者“書此事之前二日也,蓋欲將云南及東外北之外國人殺盡”。[1]正基于此,他們才極力勸阻試圖進入西南旅游的外國人。

時間進入宣統二年(公元1910年)后,事態的發展急轉直下,本來看似安靜的昭通,居民突然“為謠言所動,皆扶清滅洋之說”,“故予曰不信中國有內亂者,當一考查百姓之心理也。拳匪之余孽,各地皆有,但予未知之耳。”這一年的“四月之中,亂事漸增,沿路皆有叛黨據守,外人不能逃出,其生命如已蓋印,毫無希望矣。群圍外人之室,欲得而甘心,殺人者,乃中國最平常之事也。”[1]昭通深處西南內地,與外國人的交往較之沿海及沿江各口岸少了很多,為何會發生這樣一種針對外國人而發的暴力威脅事件呢?丁格爾分析說:“一千九百十年,因鴉片稅漸少,欲征收人口稅,百姓不但不允,且欲仍種鶯粟。昭通府城內外及苗人皆云,加稅乃歐人之意”,加上法國連接越南與云南的“東京鐵路,四月可以通行”,兩件本來沒有什么聯系的事,使得昭通民眾紛紛猜測英法列強的包藏禍心。如果僅只于此,似乎也還不足以讓慣于忍耐的中國民眾有所行動,但純屬巧合的小小自然現象卻挑動了中國深厚的“迷信”傳統:“而慧星亦此時出現,皆足啟百姓疑惑,以為彗星之出,皆由于外人在中國有種種之舉動,天見此象,蓋欲予等起而滅之也。”[1]這樣的天象再加上積郁已久的怨恨,由不得人不信,在古往今來的中國社會這種搭配都格外地具有號召力,昭通附近“種族不一,有漢族、有回教、有伊盤、有花苗”各色人等組成的“匪類”就形成了。大家相應于“月之十五號(注:似應為1910年3月15日),來殺外人,焚教堂,謠言如此。聚眾之時持一合(盒),內炭一塊,毛一根,云其焚也如火,其逃也如鳥。”這些也都是中國民間慣用的雞毛信手法。除此之外,離城稍遠一些尚有“在外嶺一千人;在貴州、江堤(底)山千人;在云南之南,昭通城外至金沙江千人”,也“聲言三月十三號來攻”,雖然并未如期而至,但“此時謠言愈盛,不能得真情,外人惟有坐以待斃”,“教會智窮力竭,驚恐殊甚,不知能保平安否。”[1]緊張氣氛在昭通城內蔓延。

從地方政府的立場來看,在經歷晚清歷次教案尤其是庚子拳變之后的地方各級大小官吏,不管其感情上如何傾向,但根據經驗,也迫于來自中央總署的壓力,當然不會選擇參與類似民變。所以在緊急時刻,昭通軍政最高官員在處理事變時,都把保護外國人的生命安全看作是頭等大事,“知府囑在花苗之教士及二婦人速歸,恐不能保護,以西門關離此七十里也,乃派一人護送入城,此夜甚冷,地滑,幸未受驚恐。”而昭通的鎮臺也一邊“帶兵巡查城中,并守護外人居室,戒備嚴密”,另一邊“日電告省城”,請求增派援兵。“此時云南府派兵十二日可到,從楚雄派者八日可到,合共千人”,在省城調派的劉鎮臺率領下到達昭通。丁格爾說劉鎮臺“有計謀,勇于任事,兵極整齊,雖蘇格蘭兵隊,亦莫能及之也,人稱之曰劉馬棒。”未幾即敉平了民間的叛亂。從最后結果來看,“昭通府之役,外人幸未遭害。雖大風潮已過,而余波未已,此時乃一千九百十年七月也。”[1]作為英國人的丁格爾,其文中所用日歷應是公歷,從七月這一時間來推測,當是作者從緬甸返程時期的事。

二、中外文獻相互參證下的若干細節

關于1910年發生的昭通之亂,丁格爾記述之詳,為同時期各種中外文文獻所僅見,其他如民國年間所修《昭通志稿》、在昭英國循道公會牧師柏格理筆記、《東方雜志》的即時新聞報道以及云貴總督李經羲同軍機處和清廷的往來函電等,間或有所反映,但其中所記過程及當事人姓名等則多有不同,試相互參證如下:

關于事件的起因,前引丁格爾文中認為是因鴉片稅逐漸減少,地方政府欲改而征收人口稅,民間百姓對禁鴉片和征新稅都極力反對,同時還認為政府這些主意都來自于外國人,因而相約殺外國人以泄憤。《東方雜志》則報道說:“云南昭通府前有亂事,而詳情不可得聞。茲據報言該府魯甸及恩安縣,地瘠民貧,因調查戶口編釘門牌,議抽果捐以充經費。愚民因查戶已滋疑竇,一聞抽捐,莫不驚惶。當有陳世清、袁禿手、彭應全等為首,聚眾數千,將創議收捐之李紳世清、羅紳履中等房屋拆毀。”[2]這則報道在對事件的起因分析上比丁氏所言更為詳細,其基本信息也得到民國所修《昭通志稿》的證實:“先于元年冬,本郡因調查戶口、釘門牌,謠言四起,時魯甸亦有樹捐一事,鄉民易于搖惑”。[3](P.44)此外,事后云貴總督李經羲給軍機處發的電報中又提到一些新的內容:“正月,昭通府恩、鎮一帶,求免路股新政各捐,傳單聚眾,撲城仇教,聲勢洶洶”[4](P.723),在樹捐、戶口之外又增加了“路股新政各捐”的項目,因而激起民變。

此次昭通民變發生的時間,丁格爾筆記除了最后寫作的日期明確為1910年7月1日之外,事件具體過程的日期記載則顯得比較模糊,且前后有沖突之處。先說“四月之中,亂事漸增”;繼而又說“月之十五號,來殺外人,焚教堂”,卻并未言明是哪個月;隨后再云“三月十六日有叛匪首級十六,盛筐內”[1],此時似可確定為該年3月16日,但卻與前面所說的“四月中”相矛盾,兩個日期必有一個是作者弄錯了,再證之其他文獻,則可確定“四月”應為“三月”之誤。前引云貴總督李經羲給軍機處發的電報,已經是平息民亂之后的總結匯報,其所署日期為宣統二年三月三日,換成公歷為1910年4月12日,可知民變爆發時間應在此日期之前無疑;同時,該電文中李經羲還提到“(二月)十八、二十、二十一等日,滇軍擊敗南路崔匪……”[4](P.723)的話,如以二十一日來看,則為該年3月31日,這個日期還可以在英國循道公會牧師柏格理的相關回憶中得到進一步證實,他回憶說:“事情發生在1910年,三月里的最后一天”[5](P.72)。柏格理這里指的是苗族教徒被亂民俘虜及昭通灑漁河戰斗的具體日期,從中也可推知這次昭通之亂具體發生及持續的時間在1910年3月中到4月初之間。

比較各種文獻中有關昭通之亂的記載可以看出,在涉及事件人名及具體活動地點時,外國人的見聞,不管是丁格爾還是柏格理,都因為文化隔閡等諸多原因,要么一筆帶過,要么語焉不詳,總之并不能給人以確定的把握。丁格爾對平亂過程著墨甚多,但一提到亂黨首領,作者一般都含混地稱為“叛黨中有李姓者”或“黃姓叛首”[1];柏格理的回憶也是模糊地說“造反者的總頭領是一個姓李的漢人”[5](P.74)。中方文獻雖然對過程忽略太多,字里行間也有掩過冒功之嫌,但對于“匪首”人名之類的細節,卻并不含糊。在《昭通志稿》卷五《武備志》不多的文字表述中,首先就挑明:“宣統二年庚戌,土匪李金山、崔香亭等滋事,鎮、府以兵平之。”[3](P.44)后面又提及其他如 黃煥章、袁禿首等若干人。首先將時間地點人物交待清楚,這是中國公文及史志的典型寫法,李經羲給軍機處的電文也不例外,他指明是“邪匪李老么、崔香亭、黃煥章”[4](P.723)等糾黨謀亂。綜合來看,對于“邪匪”姓名并沒有太多沖突,即使簡略一些,也還是可以看出真人的痕跡。這里真正的問題在于參與平匪的有功人員的具體名姓,這本應是中國官場最看重的事,不應有錯,但令人意外的是各家記載卻基本上都不一樣。在風格上喜歡英雄佚事的丁格爾筆下,以較多篇幅塑造了一個富有個性且智勇雙全的劉鎮臺(綽號劉馬棒)的形象,此人從頭到尾都極為活躍,顯然是平叛的主角人物。但這一人物甚至這一人物的姓都在其他中國文獻中無法找到。李經羲的電文似乎覺得在給中央的匯報中對“基層干部”無詳細列名的必要,因而以“在事出力官、紳、兵、團”一語帶過;《東方雜志》的報道中則說是“由云貴總督李經羲委知府龍文帶兵馳往”;而《昭通志稿》中對這個龍知府和上面的劉鎮臺都無半字提及,只有從大理新調的知府陳先沅率管帶甄德勝等剿匪,另有哨官高耀奎也在關鍵時刻立功。[3](P.45)由于相關文獻的缺乏,這些沖突矛盾之處今人已無法核實,但昭通作為此次民變的事發地,其本地縣志的記載似更為準確。

此次昭通之亂與政府平亂,持續了將近一月,波及云貴多個地方,但細閱各方記載不難發現,其關鍵的交鋒都指向昭通城西的灑漁。《東方雜志》的新聞報道說:“匪眾群集昭通西四十里之巨鎮,正在哄飲,官兵忽至,立時擒殺數人,匪首逃去。”[6](P.486)丁格爾記載:“予人所得消息,云桃溪及沙河之間,有伊盤苗族之小女在教會,其父為匪所擒,迫其入黨。”[1]這里的“沙河”當為從英語漢譯時對“灑漁河”的誤譯。柏格理的回憶對此作了非常詳細生動的補充,他敘述說:“昭通的西北面,有一個叫作大坪的地方,我們的學校兼小教堂就坐落在那里。”叛匪綁架了學校的苗族教徒約翰,他被剝去衣服,牢牢地用皮革繩索捆住,此后被造反者帶著一路轉移,后來“駐扎在一個叫作撒(應為灑)魚河的鄉村集市里。”幾百號人在灑漁吃飯,準備飯后進攻昭通城。這時駐扎在附近的官兵趕到,趁著造反者毫無防備,出其不意地發動了進攻,他們“用手里的步槍向敵人開火。官兵大獲全勝”[5](P.75)。《昭通志稿》中則說“二月初,李金山糾黨行劫永善縣,眷屬轉至下街子。早餐后,將由上中街子擄掠一周再入縣城。幸哨官高耀奎適至,擊散其眾,擒李金山、袁禿首回城,訊明斬之。”[3](P.45)柏格理對這個事件的回憶從位于大坪的教會學校開始,而大坪正是歸屬永善縣管轄;至于灑漁河,也正是昭通當地人所說的“下街子”,相互的記載不僅是吻合的,更可以從不同側面對事件過程的細節予以互相補充。

在整個事件爆發及處理過程中,如丁格爾所說“昭通府之役,外人幸未遭害”,這對于清政府的各級地方官員來說,可以猜測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氣,因為一旦有外國人死傷,就必然會引發外交事件,責任倍增,很可能會因辦事不力而被革職查辦。但這并不表示昭通地方人員傷亡就可以忽略。動亂平息后,官方試圖對新聞界以輕描淡寫的方式進行掩蓋,聲稱事件具體情節“止于拆毀劣紳房屋,官兵一到,亂民即散”。這種中國式官樣文章其實并不能糊弄一直在進行跟蹤報道的《東方雜志》,其記者就提出質疑說這“與前報所言兵匪交戰及匪徒戕害教民、苗民等情,輕重懸殊,不解其故?”在作一番分析后記者更直接指出:“則當時之聲勢洶洶,蓋不問可知。”[2]實際上,在丁格爾的筆下,僅3月16日一天,就有“叛匪首級十六,盛筐內”而送入昭通城內向民眾展示;此后,“叛匪”也反過來對所到之處進行報復性的燒殺,一位地方鄉紳就被“支解,割其舌,剜其心,殘忍極矣。”[1]丁格爾拍攝的照片就有死者堆積的影像,無法改變地記錄了當年真實的場景。《東方雜志》在事件尚未完全結束時就報道說:“官兵與匪已經交戰數次,曾擒殺匪黨二百余人”,“凡信奉耶教之村莊悉被焚毀,苗人亦被摧殘。”[6](P.486)。另外,此時避居昆明的柏格理在這一年年初的日記中也記載說:“于羊街的客店里,我遇上了一些在昭通附近鎮壓暴動剛撤回來的士兵。他們告訴我在昭通平原村寨作戰時的許多可怕細節。起義已經得以平息,現在這些士兵正返回昆明。”[5](P.744)雖然日記中并未講述細節究竟“可怕”到什么程度,但其暴力事實仍然是可以想見的。

三、對此事件的歷史性分析

站在今天的立場來看,當年的昭通之亂究竟為何而發生?對其性質又應該如何界定?這或許可以說并不是一個新問題,因為當年丁格爾在記述此事的時候,其實就附帶著在思考其起因和性質的問題。雖然具體的引發因素不同,但丁氏注意到幾個細節,諸如“為謠言所動,皆扶清滅洋之說”等,因而斷言其為義和團性質的“拳匪之余孽”,并說他從“敘州府至東川府,四百余里,沿路皆見亂民,皆曰扶清滅洋,與一千九百年拳匪之亂正同,云南各處皆如此也”[1]。至少從表象上來看,所謂1910年的“昭通之亂”確實是帶有相當多的義和團因素:都一樣地把矛頭主要指向外國人和外國教會;一樣地四處散布種種煽動性的謠言(比如視彗星的出現為殺滅洋人的天意);一樣地將己方的力量寄托于某種“神術”(李經羲向清朝中央匯報時有“附會邪術,假托神權,持咒書符,詭言能封槍炮,隱拾拳匪唾余”[4](P.725)的話);連號召會眾的口號都是“扶清滅洋”或“順清滅洋”!從這些情況來看,昭通之亂確有再現十年前“拳變”的痕跡,滅洋仇教也是包括義和團在內晚清歷次教案的主題,其根源之深厚復雜已有許多學者反復致意[7]。但較之庚子拳變及過往教案,本次昭通之亂在其發生的時代背景上卻有極大的不同,其中有二點值得探討與關注:

第一,荒誕不經的民間謠言仍能輕易摧毀基督教近二十年的傳教成果。

庚子國變之前,在中國社會普遍懷有仇洋仇教的文化氛圍下,彼時任何有關丑化洋人洋教的不經傳聞,都能獲得民眾的認同,這是不奇怪的。畢竟謠言得以傳播的基礎永遠都不在于它是否真實,而在于它是否滿足受眾的某種心理需要。正基于此,即使是開眼看世界的先驅如林則徐、魏源等也未能免俗。魏源在其《海國圖志》中,就堅信教方為了使中國人信教而使用迷人之藥,同時挖華人眼睛用來點鉛成銀。著名的天津教案期間,中國紳民盛傳教方“迷拐”、“采生折割”等行為,認為外國教會將被拐兒童挖眼剖心,用來配制歐洲到處都在重金收購的某種特效藥,“這種風聞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地,不僅在天津,而且在它周圍許多英里的范圍內,為老百姓所普遍相信,簡直到了風聲鶴唳的地步。”[8](P.2-3)甚至有人將教堂中瓶裝的西產腌制圓頭蔥也指認為“嬰兒目珠”[9](P.54)。即使經政府多方澄清,人們也只信其有而不信其無。

但在庚子之后十年,中國大清政府的各級官吏對外國在華人員和組織保護有加,絕不會再有暗中慫恿殺洋的舉動;加入基督新教或天主教的中國教民人數倍增,教會借助在華新式教育和醫療事業的推廣,也已經獲得中國社會相當程度的認可。但正是這種在對教會活動的認知得到大幅提升的情況下,常識仍難抵御謠言的煽惑;一旦有事,人們仍然會爆發震撼的反教滅洋活動,種種針對在華洋人的謠言不徑而走。丁格爾在其文中舉例說:“謠云外人購小兒,用之于云南鐵路,每日有匪人賣小兒于教會,故拐小兒之事常有,教會學堂之學生皆藏匿,不能傳教”,即使“官出告示禁止謠言,然尚不平靜。”丁格爾經過云南省城昆明的時候就頗為尷尬,因為街上“小兒見之則逃,其母見之則呼使入,云南全省皆如此也。”丁氏不免感嘆說:“傳基督教者,莫不失望,在東川昭通傳教幾二十年,與百姓情已漸洽,而教徒平日受其教育者,亦莫不將小兒藏匿,恐為牧師所擒,則以前之功,豈不瓦解耶?”[1]事件雖已過去百年,但其中謠言的傳播機制及群體心態的頑強,其實仍值得治國者與治史者關注。

第二,1910年昭通之亂折射清末新政的兩難之境,并預示清王朝的敗亡。

1910年昭通之亂發生于庚子國變之后的十年,正是清政府痛定思痛后進行大規模變革的時期,其變革涉及經濟、社會、教育、法制、軍警、外交乃至政治體制。過去囿于意識形態的原因,學術界長期對其新政予以貶低,但越來越多的學者傾向于對此作一分為二的看待。不過在考察其新政時也不難發現清廷面臨的兩難之境:一方面急于通過全面的改革形象來恢復其統治的合法性,另一方面任何改革措施都需要物質成本來維持其運行并有可能在運行中引發新的社會成本,而這對于歷經反復內外戰爭和巨額對外賠款之后早已國庫空虛的大清政府來說恰恰可能是一個難以承受的致命問題。這種捉襟見肘的情況下,某些可謂“善政”的舉措,也往往激起民間的抗議。比如在昭通之亂中具有重要誘發因素的禁止鴉片問題,即是其鮮明一例。鴉片之為禍,國人莫不切齒痛恨。清朝當局最后時期決定禁煙,在鴉片稅收已經占了政府財政收入相當比重而新政又處處需要花錢的情況下,自斷既有財源就意味著必須另辟新財源,這就難免引起社會震蕩。

不過單就禁煙效果來看,它如同清廷此時的其他許多措施一樣卻并非簡單作秀,路經昭通和全云南的外國游客即以其親眼所見而頗多好評。柏格理在其日記中回憶說:“在我離開的日子里,新任地方長官發起了一場巨大的禁除鴉片煙運動。我在鄉村田野再也看不到種植鴉片的地了。昆明城門的周圍,堆著成千上萬桿人們丟棄的大煙槍。每到夜晚,男人們就逐一搜索客店,以查處那些吸大煙者。這些中國自力更生戒除此種毒藥的驚人成就,在我看來簡直是個奇跡。處處都流行著許多變化——我第一次看見中國士兵去掉了長辮子 。”[5](P.744)1909 年 穿 越 云 南 旅 游 的 英 國 女畫家艾米麗·喬治亞娜·坎普也指出:“重要性高于監獄改革的是鴉片問題。今年年初上海的協商之后,對抗擊這項罪惡投入了更多努力,有獲得了切實進展的報告從中國的那些官員們忠實而熱情地執行了上諭的地區傳來。端方大人的一份報告中說,禁煙運動開始以來的三年里,60%的吸食者戒掉了煙癮。種植罌粟的土地畝數和鴉片店數量的下降都超過50%。大量種植罌粟的云南省傳來的消息是旅行者幾乎已什么罌粟都見不到了”[10](P.204)。但就在這種看似良好的局面下,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卻出現了。在丁格爾的筆下,一方面清政府因鴉片稅漸少,而欲征收新稅;另一方面“百姓不但不允,且欲仍種鶯粟。”結果矛盾激化,民間積累的怨氣直指被認為在政府背后煽風點火的洋人,最終釀成了一場動亂。

丁格爾的可貴之處在于,他深深地意識到昭通之亂并非孤立事件,因而他忍不住給當時那些對清朝改革普遍看好的中外輿論大潑冷水說:“歐人不知中國情形,云今中國已維新,欲自比于列強,民智亦漸開通,此事庶幾可免。然予料不久即有亂事,吾英若商人、教士、游歷家、官員等,但研究中國幼稚之新學家,而不一考查百姓之心理,聞復有拳匪之亂,莫不笑之。然此何足笑耶?稍有知識者,決不以此為妄言,蓋中國實有禍機深伏,其發動極易”。他以自己步行調查的感受聲言:“前后所述中國講維新,然在內地游歷,嘗有一種悲觀,蓋將來必有絕大之亂端也。”[1]現在人們已經普遍承認,一個傳統型國家最容易爆發革命的時候,往往并不是它最專制最黑暗的時候,而是在其開始改革和松動的時期。丁格爾在1910年寫下昭通之亂并作了一番預言后,可能并沒有料到自己的下一本書就將轉向考察推翻清廷的辛亥革命,并成為第一個采訪黎元洪的外國人。[11]這對于一個有深遂眼光的新聞記者來說,或許倒算不上什么巧合,但對置于被考察對象的中國來說,其間的興衰榮辱卻非一個旁觀者可以真實感受。即以晚清有聲有色的禁煙運動來說,民國之后軍閥混戰,鴉片因成為購槍買炮的重要財源而死灰復燃,曾經“幾乎”見不到了的云南鴉片又在新民國社會大行其道。著名老作家艾蕪,曾在20世紀20年代中期以學生身份途經昭通,在這兒生活的幾天時間里給他留下最深印象的正是鴉片。他寫道:“到處只看見在街邊擺設攤子零賣鴉片的人,鴉片的氣味,全洋溢在各條街巷。至今我一想起了昭通,便馬上覺得又嗅到了這令人頭昏的氣味。……大概在我這一生,鴉片和昭通的連帶回憶,是永遠不會分開的吧。”[12](P.17)或許作家的筆調帶有太多情感的色彩而不足以令人相信,但另據1935年在昭通的調查也證實:“鴉片之毒,地無城鄉,人無老少吸之者占全縣人口十分之六以上,面黃體弱現象,表暴于前,一望而知其為黑籍君子也。”[12]這種現象對比或許有助于后人更全面地認識晚清政治與社會,也更全面地認識新與舊的關系,但限于篇幅,此話題又另當別論了。

[1]陳曾谷.丁格爾步行中國游記[J].東方雜志,1912,9(3):113—115.

[2]云南昭通府亂事續記[J].東方雜志,1910,7(5):30.

[3]符廷銓,楊履乾.昭通志稿[Z].昭通:鉛印本,1924.

[4]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北師大歷史系.辛亥革命前十年間民變檔案史料[Z].北京:中華書局,1985.

[5]東人達,東旻.在未知的中國[Z].昆明:云南民族出版社,2002.

[6]中國史學會.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辛亥革命(三)[Z].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

[7]呂實強.中國官紳反教的原因:1860—1874[M].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所,1966.

[8]美國駐華公使鏤斐迪致美國國務卿斐士函.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續編·清末教案(第5冊)[Z].北京:中華書局,2000.

[9]樊國梁.燕京開教略(下篇)[M].北京:救世堂,1905:54.

[10]艾米麗·喬治亞娜·坎普.中國的面容:一個英國女畫家塵封百年的記憶[M].晏方,譯.北京:中國工人出版社,2009.

[11]丁格爾.辛亥革命目擊記——《大陸報》特派員的現場報道[M].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02.

[12]艾蕪.在昭通的時候[A].艾蕪.飄泊雜記[C].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2.

[13]張得善.云南省地方自治概觀[J].地方自治,1935,(2):3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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