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下山”與武俠小說——以《射雕英雄傳》為例

鄭保純

（蘇州大學 文學院，江蘇 蘇州 215123）

正如金庸的讀者們所調侃的那樣，如果丘處機不經過牛家村，《射雕英雄傳》建立起來的傳奇世界，就不會存在。丘處機的來訪，正是發生在射雕世界中的“激勵事件”。美國學者羅伯特?麥基在他的《故事——材質、結構、風格和銀幕劇作的原理》一書中，如此界定“激勵事件”：

一個故事是一個由五部分組成的設計：激勵事件，故事講述的第一個重大事件，是一切后續情節的首要導因，它使其他四個要素開始運轉起來——進展糾葛、危機、高潮、結局。

……激勵事件必須徹底打破主人公生活中各種力量的平衡……主人公必須對激勵事件作出反應。

激勵事件的沖擊給我們創造了到達生活極限的機會。它是一種爆炸。在動作片類型中，它也許是一種實際的爆炸；在其他影片中，則可能會像一絲微笑那樣悄無聲息。無論是多么地微妙或者是多么地直接，它必須打亂主人公的現狀，把他的生活推出現行軌道，使人物的宇宙變得一片混亂。在這一片混亂之中，你必須在高潮處找到一個解決辦法，這一方法不管怎樣，能使這一宇宙得到重新安排，形成新的秩序。[1]

羅伯特?麥基的編劇學生們是好萊塢奧斯卡獎上的?？?，梁羽生也曾指出，金庸的小說深受好萊塢電影的影響。無論如何，丘處機的出現，的確讓郭嘯天與楊鐵心們的世界一片混亂，牛家村也因此搖搖晃晃，要到穆念慈與楊過扶著楊康的靈柩重返牛家村，這個小宇宙才“得到重新安排，形成新的秩序”。

而事實上，作為“激勵事件”的“道士下山”——道士們出現在日常生活中，改變了這些凡夫俗子的命運，將他們推出現行的生活軌道，出現在眾多的神魔小說與俠義小說（元幻想小說），以及后來的武俠小說（武俠、奇幻、科幻小說）之中。

唐傳奇中的《虬髯客傳》對金庸產生過深刻的影響，他在浙江麗水碧湖的戰時中學讀書，就曾寫過一篇《虬髯客傳的考證與欣賞》，登上學校的壁報。后來，在《三十三劍客圖》的解說中，他說：

《虬髯客傳》一文虎虎有生氣，或者可以說是我國武俠小說的鼻祖……這篇傳奇為現代的武俠小說開了許多道路。有歷史的背景而又不完全依照歷史；有男女青年的戀愛；男的是豪杰，而女的是美人；有深夜的化裝逃亡；有權相的追捕；有小客棧的借宿和奇遇；有意氣相投的一見如故；有尋仇十年而終于食其肝的虬髯漢子；有神秘而見識高超的道人；有酒樓上的約會和坊曲小宅中的密謀大事；有大量財富和慷慨的贈送；有神氣清朗、顧盼煒如的少年英雄；有帝王和公卿，有驢子、馬匹、匕首和人頭；有弈棋和盛筵；有海船千艘與甲兵十萬的大戰，有兵法的傳授……所有這一切，在當代的武俠小說中，我們不是常常讀到嗎？[2]

這些陳平原提到過的武俠小說中的恒定因素（“主要手法”或“核心場面”，“基本敘事語法”）[3]，我們在金庸的小說中常常讀到。有“歷史的背景而又不完全依照歷史”，說明武俠小說所創造出來的時空，正是一個歷史與傳奇拉扯而成的時空，由《虬髯客傳》里也可以看到，由靈石旅舍的小酌，到馬行東酒樓的聚飲，再到汾陽橋在虬髯客家中的酒會，也可見到道教儀禮中的“廚會”的影子。

如果沒有在靈石旅舍里遇到虬髯客這個江湖異人，李靖與紅拂這一對私奔的情侶，要么就是被楊素尋回棒打鴛鴦，要么就是隱居鄉野或者市井，讓紅拂夜奔成為一則“韓憑夫婦”式的香艷故事。虬髯客與李靖紅拂夫婦一起“切肉共食”，用“天下負心者”的心肝下酒（丘處機也帶來了人頭、人心與人肝），還對李靖講：“觀李郎儀形器宇，真丈夫。亦知太原之異人乎？”[4]——虬髯客將這對私奔的男女由情欲的道路，引入了他逐鹿天下的藍圖中。他通過“望氣”，給出了李靖效力的對象，又將他的寶藏贈給李靖作為龍戰的資本，還傳授李靖兵法。《虬髯客傳》有濃郁的道家氣氛，虬髯客與其說是一個俠客，不如說是一個道士，或者說，在他身上，已經出現了俠客與真人混合的情況。

《虬髯客傳》被收入了《太平廣記》?！短綇V記》還記敘了另外一個與李靖相關的故事。年輕的時候，李靖作為獵戶在靈山中打獵，一天晚上迷路，投宿到一位老太太家，老太太半夜請他騎著青驄馬，騰云駕霧到天上去興云布雨，結果李靖不懂龍族的規矩，引發了一場洪水，被老太太責怪，但老太太臨別時，還是送了李靖禮物，她讓李靖從她請出來的兩個下人中，挑選一個，或者兩個都帶走，“一奴從東廊出，儀貌和悅，怡怡然” “一奴從西廊出，憤氣勃然，拗怒而立”，李靖想著自己一個獵戶，“以斗猛事”，選了西廊奴，離開老太太家后，西廊奴消失不見（進入了李靖的身體？），而李靖果然做成了勇猛的大將，卻因沒有挑到東廊奴，沒有做成宰相。[5]在靈山的“激勵事件”中，李靖被道家的“龍族”們贈送的，不再是兵法與韜略，而是“西廊奴”所象征的血勇。

事實上，正如李靖這兩次奇遇里所經歷的那樣，這些山中的異人們，在故事的“激勵事件”部分出現的時候，他們贈送給這些運氣奇佳的凡人的禮物，使他們的世界發生了劇變。

作為道教女仙系統核心人物的“西王母”常常承擔“下山”的角色。在《穆天子傳》里，她在昆侖山上等著周穆王坐著八駿拉的馬車間關萬里前來訪問。除周穆王之外，古籍里，還記載著堯、后稷、舜、大禹與西王母往來的例子，據小南一郎推測：“這些中國的圣王就學于西王母的，不僅僅是知識，還有給中國帶來平安的方法。正因為有如此重要的內容，堯和舜為了學得它才到遙遠的西王母處訪問。中國政治上的安定是從西王母那里學得的。換一句話說，在這些傳說的背后，必定存在著西王母具有帶來政治上的安定的力量的觀念?！盵6]在遠古英雄帝王們的心目中，這位“女道士”顯然有一套治國的辦法，這一原始的“情結”，也許跟母系氏族社會時的女性長者的統治有關，又在中國封建時代的“太后治國”的故事里得到了延續。

“西王母”除了治國的經驗之外，饋贈給凡人的，還有大名鼎鼎的“不死藥”。其中有名的是“嫦娥應悔偷靈藥”的故事：

羿請不死之藥于西王母，嫦娥竊以奔月，悵然有喪，無以續之。

——《淮南子?攬冥篇》

嫦娥，羿妻也，竊西王母不死藥服之，奔月。將往，枚占于有黃，有黃占之，曰：“吉。翩翩歸妹，獨將西行，逢天晦芒，毋驚毋恐，后且大昌?！辨隙鹚焱猩碛谠?，是為蟾蜍。

——《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輯《靈憲》[7]

后代的傳說，據《淮南子》，將嫦娥演繹成廣寒宮中的仙女，實際上，正如袁珂指出的，依據匯聚起來的神話，嫦娥奔月之后，她的身體固然是長生不老，但也發生了可怕的變化，她正像有黃預言的“毋驚毋恐”那樣，由“翩翩歸妹”變成了蟾蜍——原始的、女性的、充滿了原力的“陰”的象征。在后文中，還會分析到，在射雕的世界里，這種變化也會出現在瑛姑、裘千尺、李莫愁等女俠客身上。

而在《漢武帝內傳》里，西王母領著一群瑤池女仙乘著云車下降到漢武帝的承華殿。西王母的“不死藥”已經換成了“命絕恣欲、淫亂、殺伐、奢侈之性”的“長生要言”，惜乎武帝不能照章辦事，所以無法逾越由人間帝王到天上神仙的天塹。

在《金瓶梅》西門慶的“激勵事件”里，也有西王母的驚鴻一瞥。西門慶縱欲身亡，他在街上偶遇的梵僧獻上的春藥功不可沒。按道理，梵僧的春藥，應該是“印度神油”之類的西來奇方才對，但由梵僧的吹噓里，會發現，這個“西域天竺國密松林，齊腰峰，寒庭寺下來的”梵僧，其實是一個道士：

西門慶雙手接了，說道：“我且問你，這藥有何功效？”梵僧說：“形如雞卵，色似鵝黃。三次老君炮煉，王母親手傳方。外視輕如糞土，內覷貴乎玕瑯。比金金豈換，比玉玉何償！任你腰金衣紫，任你大廈高堂，任你輕裘肥馬，任你才俊棟梁，此藥用托掌內，飄然身入洞房。洞中春不老，物外景長芳；玉山無頹敗，月朗夜窗光。一戰精神爽，再戰氣血剛……[8]

西王母的法力，在此被加入到了房中術里，引發了男性身體的變化。

《西游記》中的須菩提祖師也是一位偽裝的“道士”，他也出現在美猴王無所事事，四處拜師的關鍵時刻，如果不是在他這個“方寸山、斜月洞”學到一身本領，這只石猴恐怕也就是花果山中的一只老妖精，他的出息，連后面的牛魔王都趕不上吧。須菩提祖師給他提供了一份選修課的清單：

祖師道：“道字門中有三百六十傍門，傍門皆有正果。不知你學那一門哩？”悟空道：“憑尊師意思，弟子傾心聽從。”祖師道：“我教你個術字門中之道，如何？”……悟空道：“不學！不學！”

祖師又道：“教你流字門中之道，如何？”……悟空道：“據此說，也不長久。不學！不學！”

祖師道：“教你靜字門中之道，如何？”……悟空道：“也不長遠。不學！不學！”

祖師道：“教你動字門中之道，如何？”……悟空道：“也不學！不學！”

祖師聞言，咄的一聲，跳下高臺，手持戒尺，指定悟空道：“你這猢猻，這般不學，那般不學，卻待怎么？”走上前，將悟空頭上打了三下，倒背著手，走入里面，將中門關了，撇下大眾而去。[9]

就像李靖對老太太提供的“東廊奴”不感興趣一樣，悟空對“術” “流” “靜” “動”這些道家的術法皆無興趣，最后得傳的是七十二般變化與“筋斗云”等提升戰力的要訣。

在《三國演義》里，劉備的“激勵事件”，其實是三顧茅廬，軍事上的一系列挫敗，讓他痛定思痛，決定去請出“身長八尺，面如冠玉，頭戴綸巾，身披鶴氅，飄飄然有神仙之概”的諸葛孔明——又一位偽裝的道士?？酌髦v：“亮夜觀天象，劉表不久人世；劉璋非立業之主，久后必歸將軍?！彼o劉備的禮物，是一張“四川五十四州之圖”。[10]

在《紅樓夢》里，對賈府來講，“激勵事件”可能是一僧一道的來訪。他們第一次來訪，是將通靈寶玉托生到賈府。他們的使命，是要讓這寶玉了結木石前緣，“待這一干風流孽鬼下世”，“將兒女之真情發泄一二”，[11]他們給賈寶玉帶來的是生命的靈力，這股靈力如冷子興講的：“偶因風蕩，或被云摧，略有搖動感發之意，一絲半縷而泄出者，偶值靈秀之氣適過，正不容邪，邪復妒正，兩不相下，亦如風水雷電，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讓，必至搏擊掀發后始盡。故其氣亦必賦人，發泄一盡始散?！盵11]

在《說岳前傳》中，對幼年的岳飛來講，他的“激勵事件”，來自三個人，第一個是陳摶老祖，他了解到如來佛頭頂上的護法神大鵬金翅王投生到河南相州，趕來給新生的嬰兒取了“岳飛”的名字，并指點岳飛母子以花缸躲過了洪水；第二個人是據傳為林沖與盧俊義的師父的周侗，他教了少年岳飛十八般武藝；第三個是瀝泉山的長老，他傳給岳飛“瀝泉神矛”以及兵書一冊，“內有傳槍之法并行兵布陣妙用”。[12]《射雕英雄傳》的文本與《說岳全傳》，有著隱秘的聯系，由這里也可以看出，丘處機賜名郭靖、贈其匕首、傳其武功等一系列任務，在《說岳全傳》里，是由三位高人共同完成的。

而在唐傳奇《枕中記》里，盧生領悟到“寵辱之道，窮達之運，得喪之理，死生之情”的道理，是由一同投宿在邯鄲道中客舍中的道士提供的，道士呂翁給了他一個枕頭，等他經過了“激勵事件”，由人生的綺夢中醒來的時候，客舍主人的黃粱都沒有蒸熟。在這個故事的另一個版本里，盧生換成了尚未得道的呂洞賓，而呂翁則變成了前來度化他的鐘漢離。[13]

以上聊舉數例，說明在古典小說之中，道士們的出現，是為情節的變化提供“激勵事件”的最為重要的手段之一，他們給主人公們提供了改變凡庸的生活的機會。而在民國以來的武俠小說中，“道士下山”，同樣也給俠客們打開了新的世界，帶來了新的任務。

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俠傳》中，幾乎每一個俠客，都是由道家的真人們在日常的生活中引入到奇俠的世界中的。來看柳遲的例子，隱居山下的讀書人柳大成的兒子柳遲，天生聰慧，卻無心讀書，成天與一群乞丐混在一起，在他的丐幫生涯中，很快就認識了一個會做“叫化雞”的老道，老道教柳遲“靜坐吐納”的功夫，又將他引薦給紅姑、朱鎮岳等高人，隨后柳遲又遇到了“劍客中的第一奇人”金羅漢呂宣良，呂宣良將《周易》傳給柳遲，告訴柳遲領悟《周易》，會有“不可思議”的好處。道士們紛紛而來，將一個頑童引入了修真的世界。當然，由《江湖奇俠傳》的前四回里，明顯可以看到丐幫、化《周易》為武功、叫化雞、雙鷹（雙雕）等射雕世界中的元素。[14]1-23

而平江不肖生的另外一部小說《江湖大俠傳》（又名《玉玦金環錄》）的江湖世界，也是由道士打開的。這一天，桃源縣的農夫們看到，“朝曦初上，如火如荼，千萬縷紅光，一齊射在仙人巖上，仿佛巖口也有千萬道霞光反射出來，照映得一般人的眼睛，都昏花不敢逼視。各人揉了揉眼睛再看時，巖口如火如荼的千萬綠燈紅光之中，巍然端坐著一個須發如銀的老叟，兩手據在膝蓋上，閉目垂肩，左腳盤在右股下，右腳著紅緞鞋……”[14]18-23這一位活神仙廣德真人被桃源縣的大戶曾彭壽引到家里，沒想到，廣德真人卻處心積慮要激起民變，做一番大的事業，令少年曾服籌流落到江湖之中。

還珠樓主的《蜀山劍俠傳》，故事也是以周氏父女遇到笑道人開始的。[15]

王度廬的“鶴——鐵五部”，以《臥虎藏龍》為核心，而九門提督之女玉嬌龍的“激勵事件”，顯然來自她的私塾老師高朗秋。高朗秋表面上是一介儒生，卻有著江湖人的身份，他擁有“鶴——鐵五部”中最高的江湖秘籍《九華拳劍全書》，而此書是江南鶴專為師兄啞俠繪制的武籍。囊括了九華老人所傳的拳、劍、點穴及種種神出鬼沒的武藝。啞俠攜此書找到碧眼狐貍耿六娘，想娶其為妻，并將書中一些武藝傳授給耿六娘。耿六娘害死啞俠后，高朗秋得到此書且依書練成武功。高朗秋又將武功傳授給九門提督正堂玉大人的女兒玉嬌龍。玉嬌龍暗中修習此書，練成高超的武功，一時技癢，才去偷盜李慕白的青冥劍，令她卷入了糾結的江湖之中。所以高朗秋實際上是以江南鶴的替身出現的，他將道家近乎劍仙的武功傳遞給了玉嬌龍。[16]

玉嬌龍學藝的故事，被金庸借鑒到《書劍恩仇錄》里?？偙羁尚銥榕畠豪钽滠普垇斫虝壬懜咧梗懜咧沟恼鎸嵣矸?，卻是武當派的大俠陸菲青。他的身份被李沅芷發現后，只好收下這個“玉嬌龍”為徒：

從那天起，陸菲青便以武當派的入門功夫相授，教她調神練氣，先自十段錦練起，再學三十二勢長拳，既培力，亦練拳，等到無極玄功拳已有相當的火候，再教她練眼、練耳、打彈子、發手箭等暗器的基本功夫。匆匆兩年有余，李沅芷既用功聰明，進步極快。其時李可秀已調任甘肅安西鎮總兵。安西北連哈密，西接大漠，乃關外重鎮……再過兩年多，陸菲青把柔云劍術和芙蓉金針也都教會了她。這五年之中，李沅芷把金針、劍術、輕功、拳技，都學個全，所差的就是火候未到，經驗不足。[17]

正是因為李可秀的調動，李沅芷隨著父親返回江南，才在路上遇到紅花會的群俠，引出書劍恩仇的一大段故事。李沅芷與金笛秀才余魚同的愛情，也與玉嬌龍與羅小虎的故事一般曲折，當然，《書劍恩仇錄》的主旨，已轉向了陳家洛與香香公主、霍青桐等人的美人江山的糾纏。陸菲青的角色，也是一個道士，他后來也成了武當派的掌門。

金庸的第二部作品《碧血劍》，也是以“道士下山”作為“激勵事件”的。袁承志經崔秋山介紹，來到了華山，拜神劍仙猿穆人清為師，以“混元功”為標志性武功的穆人清雖然沒有明確的道士身份，他的朋友木桑道人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道士。木桑道人借著向小道友請教圍棋的時光，將一身輕功與暗器功夫傳給了袁承志。在得到了穆人清的內功、劍術，木桑道人的輕功與暗器，華山山洞里金蛇郎君夏雪宜留下的寶藏與劍法后，袁承志下山去復仇與救國，儼然已經是一代高手。[18]

身懷奇術的道士們（準道士）在江湖中的出現，是多部金庸作品的“激勵事件”。“射雕三部曲”的第一部，是丘處機的下山。丘處機的出現，使郭靖與楊康二人也經歷了岳飛“花缸”般漂流的命運，將他們送到了北國。接下來，馬玨在蒙古現身，將全真派的內功法門教給了郭靖，之后王處一、周伯通等全真派前輩現身。周伯通在桃花島上，不但將空明拳與雙手互博的武功傳給了郭靖，他還作為王重陽的“替身”，將九陰真經傳給了他的結拜兄弟。在隨后出現的洪七公、黃藥師、歐陽鋒、段智興等天下四絕身上，其實也有道家隱隱約約的身影，他們分別成為郭靖的師父、岳父、死敵、救星，使郭靖在黃蓉的陪伴下，離《九陰真經》與《武穆遺書》越來越近，去華山爭奪天下武功第一的桂冠，去守衛襄陽，完成“為國為民”的任務。

而“射雕三部曲”的第二部《神雕俠侶》，楊過的江湖之路的展開，其實有兩條路徑，一是郭靖指引的，由全真派開始，分別與天下五絕結識并受益的修行之路；另外一條，則是與古墓派李莫愁、小龍女的接觸。所以楊過的“激勵事件”是“女道士下山”，李莫愁的出現，使他結束了流浪行乞的童年生涯，將他引向了桃花島與重陽宮，還幫他打開了古墓派的地宮，讓他來到了小龍女的面前。而楊過的任務，除了繼承郭靖與天下五絕的武功與事業之外，還有一件，就是與小龍女的“雙修”。

射雕三部曲的第三部《倚天屠龍記》中，張無忌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射雕生命力增強系統的集大成者。他的“激勵事件”，來自張三豐與武當七俠。張三豐與武當七俠這一與全真派不同的道家武功系統，他們的武功來自《九陽真經》。張無忌由武當山系統之中，學會了九陽真經武功，由魔教系統中得到了乾坤大挪移、圣火令等武功，并通過修習太極拳將它們融會，成為射雕世界里武力第一的大俠，他還由此率領魔教，完成了推翻元朝，恢復漢室的使命，可謂完成了郭靖、楊過未竟的事業。等到張無忌與趙敏歸隱的時候，射雕世界才算是如同羅伯特?麥基所說的：“這一宇宙得到重新安排，形成新的秩序。”

“射雕三部曲”之后，仍然能夠看到丁典之于狄云、謝煙客之于石破天、無涯子之于虛竹、岳不群之于令狐沖等提供的“激勵事件”，這些道士，或者是練習道家武功、有道家氣味的俠士，將這些少年從平常的江湖生活中召喚出來，為他們指出了修習道家高深武功的道路，給他們提出了新的人生任務，從而組成金庸武俠世界的一個一個子系統。

由以上粗淺的分析可以看出，在古典的傳奇小說、民國武俠小說與金庸武俠小說中，“道士下山”作為關鍵的情節，對這些文本的展開產生了核心的作用?！暗朗肯律健币惨驗榉磸偷剡\用，而成為一個“原型”。道士們將“道學”的武庫擺在這些江湖游俠、綠林少年們的面前，成為他們與文本一起生長的關鍵力量。在進一步對江湖世界展開分析之前，來清理一下道家的武庫，已經迫在眉睫。

[1]麥基 羅伯特.故事——材質、結構、風格和銀幕劇作的原理[M].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2006：211-242.

[2]金庸.俠客行[M].廣州：廣州出版社，花城出版社，2002：579.

[3]陳平原.千古文人俠客夢[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2.

[4]李昉.太平廣記：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273.

[5]李昉.太平廣記：四[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143.

[6]小南一郎.中國的神話傳說與古小說[M].北京：中華書局，1993：32-33.

[7]袁珂.古神話選譯[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278-286.

[8]蘭陵笑笑生.金瓶梅[M].西安：三秦古籍書社，1991：698.

[9]吳承恩.西游記[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8-9.

[10]羅貫中.三國演義[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3：317-318.

[11]曹雪芹.紅樓夢[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9.

[12]錢彩.說岳全傳[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1-29.

[13]李昉.太平廣記：一[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423-425.

[14]平江不肖生.江湖奇俠傳[M].北京：新星出版社，2008.

[15]還珠樓主.蜀山劍俠傳[M].長沙：岳麓書社，1999.

[16]王度廬.臥虎藏龍[M].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88.

[17]金庸.書劍恩仇錄[M].廣州：廣州出版社，花城出版社，2002：15.

[18]金庸.碧血劍[M].廣州：廣州出版社，花城出版社，2002：61-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