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元卿
(南京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3)
鄭證因(1900—1960),原名鄭汝霈,天津人。早年曾在北平國術館隨許禹生學太極拳。大約在1932年至1934年間,結識宮白羽,一度與其合作創作武俠小說,并協助其辦正華出版部。后受白羽影響,開始創作武俠小說,早期作品有《武林俠蹤》《鐵傘先生》等。1941年初,其代表作《鷹爪王》在北平《三十九畫報》連載。其后又創作了與該小說情節直接相關的《天南逸叟》、《女屠戶》、《離魂子母圈》和《回頭崖》等武俠小說。此外,還有七十余部獨立成篇的小說,但其人物情節或多或少都與《鷹爪王》有一定的聯系。終其一生,鄭證因共創作了近九十部武俠小說,作品數量在民國武俠小說家中位居榜首。1940年后鄭氏遷居北平。1949年以后,他曾在北京作家出版社和少年讀物出版社等處做編輯。1957年“反右”運動時受波及,后被調至保定,在河北文化學院圖書館工作。1960年病逝。
1933年10月17日,劉云若在天津創辦《大報》,后因轉載《新生》雜志刊發的《閑話皇帝》,日本方面向天津當局提出抗議,1935年6月被天津市政府勒令停辦。《大報》屬于小報系列,因當時辦大報的有些“大報沙文主義”,不自覺地輕視小報,劉氏這樣取名是有意調侃大報的。《大報》的版型是按照當時大報的樣式制定的,其形式與當時天津的《益世報》《庸報》等大報差別不大,但它的四個版面有兩個是文藝版和小說版,這就比一般大報的文藝版或副刊內容要豐富,而且它專門辟有小說版,這是它最鮮明的特色。1930年春自還珠樓主出世以后,北派武俠小說開始崛起。《大報》積極響應這種潮流,創刊伊始便在小說版推出還珠樓主的《蠻荒俠隱記》,使還珠樓主的名聲更加響亮。1934年5月16日,劉云若在《大報》小說版推出了鄭證因的武俠小說處女作《風塵三杰》,連載至1935年6月,因《大報》被迫停刊而中止。1942年至1943年《風塵三杰》陸續由北京書店出版,鄭證因在卷一《弁言》中寫道:“《風塵三杰》,事變前連載云若主編之四開紙《大報》,頗蒙讀者贊許為武俠說部中有數之杰構,謬承期許,益增汗顏。本意以完整之面目貢獻讀者,借答雅意,乃是報一度改組停刊,本篇小說隨之停頓,直至更名《新報》,《風塵三杰》始得繼續刊載。”[1]27由此可見,劉云若在《大報》首推《風塵三杰》后得到了讀者的贊許,對鄭氏本人更是極大的鼓勵,此后他能創作出近九十部武俠小說,應得力于這部處女作帶給他的信心。因此,北派武俠小說能在20世紀30年代整體崛起,自有多種原因,這其中劉云若及時推出鄭證因無疑是一個巨大的推力,因為他催生了一代技擊武俠小說大家,武俠小說樣式因之得以豐富。
上官纓在為吉林文史出版社出版的《鷹爪王》寫的序中,把這部小說稱為“超技擊派”的杰作。[2]這是大陸學者最早對鄭證因武俠小說所做的定位,但上官先生沒有具體闡釋何為“超技擊”。張贛生在《民國通俗小說論稿》中論及鄭證因的武俠小說,則只稱其為“技擊武俠小說”,沒有從武俠小說流派的角度加以評述。[3]倪斯霆在評論鄭證因武俠小說時也稱其為“技擊武俠小說”[4]。臺灣學者葉洪生則把鄭氏武俠小說稱為“幫會技擊小說”,并把這一種風格的小說稱為“幫會技擊派武俠小說”。葉洪生先生抓住了鄭證因武俠小說的總特色,這特色即體現為兩種元素:幫會、技擊。
評論鄭氏武俠小說的人喜歡談論其小說中表現出的“技擊”一面,而常忽視了“幫會”的一面。在武俠小說中,技擊自是塑造人物,渲染情節的重要手段,但單純靠技擊并不能達到深入刻畫人物的目的,因為人是歷史存在,有其存在依托,要深入刻畫武俠,還須寫出武俠的歷史存在及其具體依托。幫會正是武俠在一定歷史時期的生命依托,也是其生存方式。因此,通過寫幫會可以觸及武俠的常態生活,寫出他們在這種社會組織中的行為,進而為其性格形成找到一定的社會原因,使其在技擊中表現的性格成為其社會性的自然流露,落實在一招一式的描述之中。此外,從敘事上看,幫會爭斗、幫會組織的變化也會起到推進情節演進,調整敘述結構的功能。鄭證因之所以能寫出一系列的幫會技擊武俠小說,從觀念上看,是因為他對幫會元素在武俠小說中的這種作用有著深刻的理解。而他早年的生活環境對他這種觀念的形成也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鄭證因世居天津西沽(北運河與子牙河交匯處)一帶,此處在當時常為“混混兒”把持,是黑道橫行之所,鄭氏身處其中,故對幫會活動情形了解較深。這種經歷無疑會成為他日后描寫幫會的原始素材,其武俠小說濃重的江湖味與這種生活經歷亦息息相關。
概括來說,鄭證因的生活環境使他熟悉了幫會;而他個人的武術生涯則使他掌握了技擊的要領。這二者投注在武俠小說創作之中,經鄭氏妙手調理,渾然一體,遂造就了一種新的武俠小說樣式——幫會技擊武俠小說。
1941年初,鄭證因的《鷹爪王》在北平《三六九畫報》開始連載。這部小說共七十三回,約一百五十萬言,連載后很受讀者歡迎。這部小說的鮮明特色是把幫會組織活動和武功技擊融合在一處來寫,處處強調幫會、技擊這兩個元素,顯示了鄭證因武俠小說的獨特面貌。
據鄭證因《我寫〈鷹爪王〉的動機》一文透露:“竹心兄對國學有深刻的研究,寫作上修辭嚴整;我則學識谫陋,僅于國術深感興趣。更因先伯與外祖父習國術有年,所述武林軼事、江湖中一切特殊的習俗及有關于武林的奇聞軼事較多;與竹心兄消磨長夜時,竹心兄以國學探討為話材,余則備述武林掌故及江湖中習慣以為交換,為竹心兄添了幾部小說的資料。”[1]33其實,鄭證因熟知武林掌故及江湖習慣,不僅給宮白羽“添了幾部小說的資料”,也把這些內容灌注到了自己的小說中,《鷹爪王》便是一個例子。鄭證因在《鷹爪王》中很注意描寫一些幫會細節,比如“江湖唇典”,也就是俗語所說的江湖黑話,他便很關注。在《鷹爪王》中他經常通過“唇典”來展示秘密社會的語言,借以刻畫人物性格,描繪特殊場景。像鄭氏常用的“并肩子們” “梁子” “暗青子”“捏班” “海沙子” “念短” “火窯” “鷹爪孫”等江湖語言,如不解釋,一般讀者很難讀懂,因此鄭氏在初次寫到這些“江湖唇典”時,一般都會用括號加注,以便讀者及時了解這些“黑話”的意思。那寫這些東西究竟有什么特別的意義呢?在小說開始部分加入這些“唇典”的話語及說明,正是鄭證因營造其武俠世界的必要功夫,有必要詳加闡釋。一開始一般讀者對于“唇典”這套話語一定會感到陌生,但陌生本身具有激發想象的功能,此外,閱讀漸次深入,讀者便會熟悉這些話語,比如“并肩子” “鷹爪孫”這些簡單語言指涉的幫會背景可以引領讀者走進小說人物的世界,感知他們的善惡觀,體會他們的生存境遇,使讀者可以在閱讀中能設身處地地自由轉換身份,充分享受小說這個虛擬世界的林林種種。如果沒有這套“唇典”話語,必然會減弱幫會在小說中的實感,也會制約讀者在閱讀中自由切換身份的閱讀需求。隨著閱讀的深入,“唇典”會逐漸被讀者接受,由陌生轉為親切,把自己的情感依附在小說人物身上,隨之進退歌哭,因而在小說中對“唇典”加注便是必要的手段,不可或缺。
描寫“唇典”可以從小處、實處堆積幫會世界,使人物存在有其背景依托,小說因此而豐滿充實。此外,從其美學意蘊看,寫技擊從來都是“紙上對決”,難免給人虛的感覺,可是鄭證因精通武術,其武打描寫能使人于虛中見實,體會到技擊的真實美感。可一部小說如只能看到技擊之虛中見實,那也是極為單調的。鄭證因深知這種弊病,因此才在描寫技擊的同時刻畫幫會。鄭證因寫幫會,因不是“黑道”人物,無法寫出虛中見實的韻味,所以轉而以實寫幫會細節,比如“唇典”來彌補不足,這反而給讀者一種實中見虛的感覺,進而通過細節真實令讀者去想象陌生的幫會世界。
鄭證因寫技擊給人的美感是虛中見實,寫幫會則是實中見虛,二者相生互濟,小說遂有“珠玉環構”之感。這種美學意蘊在民國武俠小說中并不多見,其典范形態被學者命名為“幫會技擊派武俠小說”。因后來武俠作者通武術者不多,因而難出這種“珠玉環構”之作。《鷹爪王》這種典范形態雖影響深遠,實際上后繼乏人。
除了美學意蘊之外,《鷹爪王》的敘事模式也堪稱典范,也是其典范形態之一。《鷹爪王》篇幅雖大,小說主線卻很單一,主要是寫淮上大俠“鷹爪王”王道隆與鳳尾幫結怨,遂率領淮陽派、西岳派等俠士,前往鳳尾幫總舵“十二連環塢”拜山、比武的一段故事。雖然主線單一,但故事過程的演進卻很繁復。這種繁復不僅體現為一系列故事的連環穿插,也體現為每個故事單元自成首尾,自足且不雷同。那么,鄭證因是如何在主線規約下把這些“散珠”編串起來的呢?
何開麗、韓云波《鄭證因與中國現代武俠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一文討論到了這個問題,他們認為鄭證因的武俠小說《鷹爪王》,以宏大篇幅敘述單線故事,以“恩仇結”與“群英會”為縱、橫結構線索,將情節敘事和文化敘事交織起來,形成了繁復與簡約的良好結合,開拓了中國現代武俠小說敘事模式的新境界,對古龍、張藝謀等都有影響。[5]此處提出的“以‘恩仇結’與‘群英會’為縱、橫結構線索”的敘事手法,大致能說明《鷹爪王》繁復與簡約能良好結合的原因,但具體到鄭證因如何編串這些散珠,則必須強調“群英會”的結構功能,因為許多故事單元存在的理由雖可歸結為“恩仇結”,但故事本身的展開卻是本著“群英會”的辦法來編織的,小說的繁復便在于“恩仇結”的單一原因調動了若干的“群英會”。簡而言之,“恩仇結”是串珠之主線,而“群英會”是織網的藍本。
鄭證因便是利用這二者將“遍地江湖”整合起來,從而形成了一個兼顧情節敘事和文化敘事的長篇小說。因此,有研究者進而認為“真正將中國傳統武功與敘事文學完美結合并形成一種別開生面的剛性武林技擊小說形態,是在鄭證因手下完成的”[4]。而要理解鄭證因開創的這種“武林技擊小說形態”,最好是從《鷹爪王》入手,在美學意蘊和敘事模式兩方面探討這種形態的典范性。
至于談到這種典范形態的歷史影響,則不妨玩味一下張藝謀對《鷹爪王》的看法。張藝謀看了《鷹爪王》后,覺得它“像電視連續劇”[6]。我覺得這句話應該反過來理解,那就是鄭證因的《鷹爪王》的敘事模式和今天的電視連續劇的基本敘事模式是一樣的,從內容上看主線分明,情節繁復;形式上看,則是中篇結構,長篇篇幅。鄭證因創造的“恩仇結”與“群英會”的奇妙聯綴,在一些電視連續劇,特別是武俠劇中時常都可看到。這說明鄭證因的武俠小說有很強的藝術生命力,電視傳媒對其敘事模式的復制亦不妨視為《鷹爪王》典范形態的一種現代“變身”。
如果說《鷹爪王》“像電視連續劇”,那么鄭證因在《鷹爪王》基礎上用八十多部小說建構的武俠世界,則是長篇系列連續劇。在評論這部長篇系列連續劇時,我們既要肯定《鷹爪王》的典范形態,也要正視這種典范形態的復制行為。鄭證因沒有能寫出超越《鷹爪王》的作品,很多程度上是這種長期的復制行為窒息了他的創造性才能。因此,在談論《鷹爪王》的典范形態時,除了要表彰這部小說在美學意蘊和敘事模式兩方面所取得的突破性成果,及其對后世的影響之外,對這種典范形態給鄭證因小說創作造成的制約也不能漠視。
上官纓在《鷹爪王》序中曾寫到,在鄭證因武俠小說中“與《鷹爪王》情節相連,穿引正續集故事的還有《天南逸叟》《子母離魂圈》《女屠戶》《黑鳳凰》《回頭崖》《淮上風云》;和《鷹爪王》小說人物有關的,尚有《鐵拂塵》《萬山王》《子母金梭》《邊城俠侶》《塞外豪俠》《五鳳朝陽刀》,真是奇思妙想、珠玉環構,蔚然大觀。”[2]1-2因情節相關,又蔚然大觀,使得鄭氏作品相互成為理解接受的背景,共同構筑了一個屬于鄭氏的武俠世界,影響深遠。
談及影響,除了美學意蘊和敘事模式影響較大外,其題材本身對后來者也有影響。比如鄭氏曾寫過描寫邊荒世界的《邊城俠侶》《塞外豪俠》《苗山血淚》等武俠小說,這些小說對朱貞木寫作《羅剎夫人》等小說可能有一定的影響。此外,其幫會描寫對后來者也有影響。比如“鷹爪孫”在朱貞木《七殺碑》中也曾多次出現。從詞匯使用和對幫會描寫的借鑒角度看,朱貞木對鄭證因是有所繼承的。
鄭氏武俠小說雖很有影響,但這并不能掩蓋其小說文字缺乏潤飾,故事情節緊張有余,缺乏柔情滋潤,有時不免有單調、枯燥的缺點。更重要的是他只專注于武俠社會的描寫,未能深入解讀俠客及其生存的江湖世界,這使其小說意蘊未能得到進一步提升,但就民國武俠小說史來看,他仍不愧是一位開宗立派的大家,其武俠小說佳作也是一筆值得后人深入研究的文學遺產。然而正如胡立生先生在《閑暇多為鄭翁忙》中慨嘆的那樣:“一代技擊之雄留下的許多精彩篇章,如今已湮沒無聞。”[7]而且在已知的鄭氏武俠小說中還存在一些偽作,因此要更加全面了解鄭證因武俠小說遺產還須不斷去作史料鉤沉,去偽存真,使其英華得以重光。
《鷹爪王》中曾演出一幕“歸云堡”群英會,那些英雄是在夕陽西下時走進暮靄蒼茫的歸云堡的。而今鄭證因武俠小說恰如他筆下的歸云堡,雖曾有前輩英雄的造訪,但其無邊風景并未被前人道盡,只是世人多已相信那暮靄之下已無英華。
[1]胡立生.鄭證因作品過眼錄[M].天津:因羽齋書坊,2012.
[2]上官纓.鷹爪王·序[M]//鄭證因.鷹爪王.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88.
[3]張贛生.民國通俗小說論稿[M].重慶:重慶出版社,1991:274.
[4]倪斯霆.鄭證因與“技擊武俠小說”[N].城市快報,2004-06-22(12).
[5]何開麗,韓云波.鄭證因與中國現代武俠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J].西南大學學報,2007,33(6):51-56.
[6]舒可文.“什么時候我能一柄劍走天下!那是什么勁頭!”[J].三聯生活周刊,2002(51):28-30.
[7]胡立生.閑暇多為鄭翁忙?自序[M]//胡立生.鄭證因作品過眼錄.天津:因羽齋書坊,20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