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營企業折戟滿洲里背后

文 本刊記者 呂斌

內蒙一家民企赴滿洲里投資巨虧，起訴市政府后獲賠卻遭遇執行難，拖延近2年至今未能執行完畢，此案正考驗著滿洲里市政府對待依法行政的態度和決心

“為什么政府可以言而無信，連法院判決也執行不了？”——整整六年了，內蒙古宏珠熱力有限公司（下稱“宏珠熱力”）董事長李宗徽仍糾結于自己在滿洲里的一起投資。這個投資項目，不僅讓李宗徽的數千萬投資至今無法完全收回，李還因此一度身陷囹圄，加上部分錢是高息借款，僅利息等直接或間接的損失，也已是天文數字。

六年間，從開始投資到項目失敗被政府接手，再到被政府轉賣后起訴政府，法院最終判決滿洲里市政府返還宏珠公司近4000萬元投資款及利息。

然而直到今天，已經生效近兩年的判決仍未執行完畢，李宗徽和他的宏珠公司已經被職工工資、借款利息壓得喘不過氣。

而滿洲里市政府方面則對法院判決的執行輕描淡寫——“我們一直在還呢！”這是《法人》記者在滿洲里市政府采訪時，多位官員反復說的一句話。

然而，這筆“一直在還”的執行款，卻不知何時才能“還完”。這場被申請對象是堂堂地方政府的“執行難”案件，該如何收場？

滿洲里市政府（呂斌攝）

招商項目投資失敗

內蒙古自治區滿洲里市，行政上雖屬內蒙，地緣卻靠近東北。冷，是這里最為明顯的標志。雖已三月中旬，但滿洲里最低溫度仍達零下近30度，動輒大雪皚皚。

內蒙古民營企業家李宗徽的心情，與這寒冷的氣候有得一比。令李宗徽灰頭土臉的這項投資，恰與滿洲里的寒冷有關。

地處中俄邊境的滿洲里市，氣候寒冷，冬季漫長，年供熱期長達近8個月。極端的氣候注定了供熱企業的重要性。2006年，滿洲里市政府為解決市區供暖能力不足的問題，對外多方招商引資，計劃上馬熱電、供暖項目。

而多年從事供暖項目投資的李宗徽旗下的宏珠熱力在鄂爾多斯等地擁有數家供暖企業，深諳供暖項目經營之道，當他得知滿洲里市政府對供熱項目招商引資時頗有興趣，經朋友引薦，李宗徽與滿洲里市政府接洽順利，投資計劃最終拍板。

2007年3月22日，李宗徽與滿洲里市政府簽訂了《投資協議書》，雙方約定，由李宗徽籌集資金，發起成立滿洲里市宏珠環保熱力有限公司，在滿洲里市投資建設熱電廠和供暖項目。

據李宗徽對《法人》記者介紹，該項目最初規劃為熱電項目，利用發電余熱給居民供暖，屬于環保、高效的項目，李宗徽十分看好項目前景。

然而，計劃中的熱電廠并未如期建成，歷時數月之后，李宗徽被告知，項目未能獲得國家發改委的審批。投資項目不得不進行變更，2007年7月17日，滿洲里市政府又與宏珠公司簽訂了一份《投資補充協議》。雙方約定，由于熱電項目無法獲得審批，由宏珠公司先投資建設供熱廠項目。

然而，就在項目投資數千萬元、基礎建設即將完工之際，宏珠公司卻突然遭遇了一場風波。由于股東糾紛等原因，李宗徽于2008年7月被呼倫貝爾市公安局經偵大隊以涉嫌職務侵占等為由拘留，并且一關就是一個多月。

民企一把手突然被拘，毫不意外的影響到項目的繼續進行，宏珠公司投資資金驟然斷裂，即將到來的供暖期令公司上下手足無措。宏珠公司多次向滿洲里市政府書面告急，希望政府介入。滿洲里市政府也認為，供熱項目屬于民生工程，能否按時供暖涉及民生、穩定大局，李宗徽被拘后不知何時能恢復自由，但供暖項目必須按時完工。

2008年7月21日，滿洲里市政府就宏珠熱力一事召開辦公會議，此后形成的《會議紀要》顯示，會議決定滿洲里市建設局全面接管宏珠供熱項目后繼工程建設工作，工程竣工后，優先允許宏珠公司以入股、購買等形式回購，若不能回購，市政府按審計結果支付宏珠公司在該項目中的投資。

李宗徽本以為有政府出手相救，自己的投資應無大礙，但事情的發展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料。

國資“賤賣”之嫌

在被關押月余之后，李宗徽被釋放，身心俱疲的他數次因心臟病入院治療，已無心繼續投資。2008年9月2日，宏珠公司以《報告》形式書面回復滿洲里市委、市政府，表示鑒于實際情況，同意項目先由市政府接管，在保證合理回收全部投入的前提下進行轉讓，并建議采取招投標方式公開處理。隨后，雙方完成交接手續。

在宏珠公司數千萬投資的基礎之上，滿洲里市政府接管之后又先后投入7900余萬元。令李宗徽沒有想到的是，這個價值不菲的項目在未經招投標、也未告知宏珠公司的情況下，被滿洲里市政府作價5000萬轉讓給了一家名為“呼倫貝爾安泰熱電有限公司”（下稱“安泰熱電”）的企業。

“當時資產至少值近2個億，就這樣5000萬被賣掉了，而且不經招投標。”提起這項“賤賣”，李宗徽至今激憤不已。

據《法人》記者了解，不包括有爭議的部分投資，不包括土地等資產增值的價值，也不包括建成后的經營收益，該項目僅直接投資就達1.56億元，《法人》記者獲得的資料顯示，確實是以5000萬元的價格被滿洲里市政府轉讓給了安泰熱電。

關于宏珠熱力被轉讓給安泰熱電一事，滿洲里市政府如何做出決策？是否經過招投標程序？在民企及市政府已先后投資1.56億元之后，為何僅以5000萬元賣給安泰熱電？轉讓價格是如何確定的？

在滿洲里采訪期間，滿洲里市政府方面對宏珠資產收購一事始終未正面回應，滿洲里市政府副秘書長包玉柱開始并不認為這筆資產是被“賣”掉了，當《法人》記者拿出法院判決書認定的由滿洲里市政府和安泰熱電簽訂的《資產轉讓協議》之后，包玉柱又表示，“國有資產賣給國有企業，都是國有的，根本不叫賤賣。”

《法人》記者多次向滿洲里市政府有關部門及負責人提出，希望其提供當時資產轉讓的詳細程序及相關文件，但截至發稿未獲結果。

《法人》記者還電話聯系了安泰熱電滿洲里熱電廠辦公室劉主任，表達采訪意圖，劉主任開始表示采訪一事需經安泰熱電總部聯系法律部主任于鴻鵠，并告知安泰熱電總機電話。但《法人》記者撥通之后，對方只說了句“這個人不在”就掛斷了電話，再次撥打后便無人接聽。

《法人》記者再次致電劉主任說明情況，劉主任在經過一番溝通之后致電《法人》記者稱，他們不會對宏珠資產收購一事接受采訪。

在滿洲里投資的宏珠熱力已讓李宗徽糾結了6年（呂斌攝）

起訴政府勝訴遭遇“執行難”

自從宏珠熱力被賣，李宗徽就開始與滿洲里市政府糾纏于投資款的返還問題。根據滿洲里市政府《會議紀要》等文件的承諾，項目由政府接管后，宏珠公司的前期投資可以返還。但后來，滿洲里市政府卻未按《會議紀要》執行，返還宏珠公司投資的說法也被自己推翻。

多次協商無果之后，宏珠公司將滿洲里市政府告上法庭，請求判令其返還自己的投資損失，并將安泰熱電追加為第三方。但滿洲里市政府隨即對宏珠公司提出反訴，認為宏珠公司的違約行為給自己造成巨額經濟損失，請求判令宏珠公司賠償5000余萬元。

2011年6月22日，內蒙古自治區高級人民法院對該案作出判決，編號為“（2010）內民二初字第7號”判決書顯示，法院判令滿洲里市政府返還宏珠熱力公司3367.8881萬元并承擔自2010年1月起的利息。

根據內蒙古高院的判決書，滿洲里市政府應于判決生效后10個工作日之內履行完給付義務。由于雙方均未就該判決提出上訴，于2011年6月22日作出的判決至7月初即已生效。

判決生效之后，李宗徽長舒了一口氣，盡管他認為判決金額與自己的實際損失仍有很大差距，但至少能挽回部分損失。

但他沒想到，即使有了判決也不一定能痛痛快快拿到錢，判決規定應在10個工作日之內履行完畢的執行款，李宗徽卻等了將近2年未能執行完——他遭遇了執行對象是堂堂市政府的“執行難”。

“公司直接或通過律師不知道溝通過多少次，但錢就是要不回來。”李宗徽告訴《法人》記者，多次催要之下，滿洲里市政府僅履行了部分款項。在討要了近一年之后，通過內蒙古高院的介入，李宗徽等來了滿洲里市政府的一紙“執行和解協議”。

這份簽訂于2012年5月7日的“執行和解協議”顯示，滿洲里市政府承諾于2012年6月償還至少500萬元，余款于2012年底付清。落款加蓋了滿洲里市人民政府的公章，并由時任主管副市長梁寶源親筆簽字。

沒等來全部執行款項，但等來執行和解協議書，李宗徽也感到了一絲安慰，畢竟雙方簽字蓋章的協議，從理論上預示著執行款的全部到位指日可待。李宗徽認為，這筆老大難的執行款，拖拖拉拉已經要了一年，也不差再等上半年。

不過這一次，李宗徽再次失望了。“執行和解協議”簽訂之后，滿洲里市政府在支付了1300萬的款項之后便又沒了聲息。直到協議規定的時間到期，李宗徽再未收到一分錢的執行款。

“政府怎么可以一次又一次的言而無信？哪還有一點公信力？”李宗徽激憤地說，自己損失的遠不止這些錢，光借款利息就快把企業拖垮了，法院判決認定的這部分錢竟然也遲遲不能執行到位。

執行難難在何處

對于為何沒能履行“執行和解協議”，《法人》記者電話聯系了在協議上簽字的已退居二線的時任滿洲里主管副市長梁寶源，梁寶源副市長說，據他所知執行款“一直在償還中”，但他沒有解釋為何已遠遠超過協議規定的期限卻仍未履行完畢，僅表示自己已退居二線，相關工作早已交接完畢，此事與己無關。

經多方溝通，在滿洲里奔波數日之后，《法人》記者終于見到了現任滿洲里主管副市長梁勁松。對于拖欠至今的原因，梁勁松在接受《法人》記者采訪時說，近幾年市財政困難，故一直未能履行完畢。

梁勁松并不否認滿洲里市政府應該履行法院判決，并稱將積極與市政府有關領導溝通，盡快履行法院判決。但對于此案詳情，梁勁松說自己上任不久，具體情況并不了解，需找有關部門進一步核實。

對于滿洲里市政府到底何時能夠履行完執行款，梁副市長說，將與市政府有關領導及部門溝通之后給《法人》記者回復，《法人》記者在離開滿洲里市政府之前，還特別給梁勁松副市長及滿洲里市政府李才市長留下了兩份詳細的采訪提綱，列明了希望滿洲里市政府答復的相關問題，但截至發稿，并未收到答復。

事實上，即使在已經履行的部分款項中，宏珠公司和滿洲里市政府也有相當大的爭議。滿洲里市政府副秘書長包玉柱提供給《法人》記者的一份粗略的還款數據顯示，滿洲里市政府截至目前已經撥付宏珠公司人員工資509.896089萬元，撥付工程款1300萬元，撥付宏珠公司往來零星支出310.172721萬元。目前還欠付宏珠公司1247.82萬元。

而宏珠公司則對上述撥付款存在異議，李宗徽認為，在宏珠公司管理該項目時，職工工資一直是正常發放的，拖欠的部分工資是政府接手之后產生的，既然企業已經轉讓給政府，那么人員工資顯然不應由宏珠公司支付。

對于宏珠公司目前已收到的執行款情況，《法人》記者從宏珠熱力財務負責人高會計處了解到，宏珠公司掌握的滿洲里市政府給付款有三筆，分別為2012年1月份509余萬元的人員工資、2012年中旬和年末兩筆共1300萬元的款項。其中支付人員工資的部分款項，是市政府直接撥付到勞動部門，并未經過宏珠公司賬戶。

從財務角度理解，每一筆執行款項的履行，必然有收款方出具的相應收據或者銀行轉賬憑證。為厘清雙方執行款項爭議之處，《法人》記者特別向滿洲里市政府副秘書長包玉柱提出查看詳細的財務票據，尤其是執行款項的收據等重要資料。但包玉柱稱該問題不是他的工作范圍。

在采訪滿洲里市人民政府副市長梁勁松時，《法人》記者再次提出希望能夠提供已履行款項的財務票據，并在留下的采訪提綱內明確寫明了此項，但截至發稿未收到任何回復。

誰來監管政府“老賴”

司法審判的有效性無需置疑，作為政府機構更應依法行政、嚴格執法，而滿洲里市政府卻先后兩次違反法院判決及執行和解協議，拖延近2年未能履行完給付義務。在引發當事人及輿論質疑的同時，對于地方招商引資形象及政府誠信形象也難免帶來影響。

3月20日，國務院總理李克強在北京主持召開新一屆國務院第一次全體會議，李克強總理發表重要講話時特別強調，政府說到就要做到，不能“放空炮”。而在宏珠公司與滿洲里市政府一案中，作為敗訴方的市政府卻拖延兩年未能將生效判決執行完畢，在自己和民企簽訂執行和解協議之后，依然沒有按照協議約定行事，拖得民營企業苦不堪言，不知滿洲里市政府如何踐行最高層的執政理念。

“政府怎么可以一次又一次的言而無信？哪還有一點公信力？”李宗徽激憤地說，自己損失的遠不止這些錢，光借款利息就快把企業拖垮，法院判決認定的這部分錢竟然也遲遲不能執行到位。

在行政法專家、中國政法大學郎佩娟教授看來，被申請人是行政機關的執行難問題，一方面源于行政機關依法行政的意識不足，另一方面則源于根深蒂固的特權意識。

“財政困難的借口肯定是不能成立的。”郎佩娟教授在接受《法人》記者采訪時表示，行政機關雖然在日常承擔著公共管理的職能，但作為執行案件的被申請人，與其他組織和個人的地位是完全一樣的，沒有任何特權。

郎佩娟教授說，目前涉及行政機關的執行難問題較為普遍，但法律對于如何執行早有明確規定。《行政訴訟法》第65條規定了行政機關拒絕履行判決、裁定的，人民法院可以采取相應的強制措施，比如可以直接劃撥行政機關的銀行賬戶。在規定期限內不執行的，從期滿之日起對行政機關按日處以罰款。

《民事訴訟法》第236條、242條、244條也有關于強制執行措施的明確規定。

其次，人民法院還可向被申請行政機關的上一級行政機關或者監察、人事機關提出司法建議，而且根據法律規定，上一級行政機關要將司法建議的最終執行情況告知人民法院。

此外，《行政訴訟法》、《民事訴訟法》均專門規定了在案件執行中的刑事追責條款。對于行政機關及其他組織拒不執行判決、裁定，情節嚴重構成犯罪的，可依法追究主管人員和直接責任人員的刑事責任。

“行政機關欠錢不還表明了什么？表明政府不誠信。”郎佩娟教授說，強調“沒有錢”等借口是完全站不住腳的。人民法院作為執行主體，如果行政機關以這樣的理由搪塞，則應嚴格按照法律規定去執行。

郎佩娟教授認為，涉及行政機關的執行難問題，最終還是人民法院作為執行部門能不能嚴格按照《行政訴訟法》、《民事訴訟法》等相關規定去執行的問題。

那么，滿洲里市政府打算何時將法院判決履行完畢？當年對于價值1.56億的資產5000萬轉讓是否“賤賣”？內蒙古高院為何至今未對此案強制執行？本刊將繼續關注此案進展。